且说宝玉在朝芬背后坐了一回,又至德雷处略坐片刻,中间也不免稍稍勾留。这个时候可惜没有孙行者的分身法,拔下几根毫毛,变成三个宝玉,分作三处陪客,所以往来酬酢并无片刻空闲。直等到众妓散去,中间两桌上的客人先行撤席辞归,只有选仁未去,还到朝芬席上豁拳轰饮,以博朝芬之欢。德雷那边一班客人也因时候不早,均向主人告别。德雷余兴未尽,亦然搬了过去,与朝芬赌酒猜枚。好得朝芬这里,客人也走了几位,单剩朝芬、德雷、祖梅、选仁等宾主六位聚在一处畅饮,宝玉方与众人说说笑笑,在旁不住的筛酒,献尽殷勤,极尽媚态,使朝芬等乐而忘返,不觉报时钟已敲两下。
朝芬饮酒过多,醺醺大醉,已是语言蹇涩,两眼朦胧,身子难以起立。德雷等众人虽已半酣,却还清醒,见朝芬醉得如此,便起身向他告辞。朝芬闭着眼睛,糊里糊涂的说道:“ 时尚早哩,我们再豁三个抢三罢。”说完,便呼呼的打起昏来。德雷等只得向宝玉说道:“ 大人已经睡熟,快扶着他到床上去罢!我们因时不早,急欲要回去了。” 宝玉挽留道:“夜深哉,各位大少笃勿嫌龌龊,阿要住勒里仔罢?横势间搭房间多呀。”德雷同那两个客人执意要走,宝玉也不再阻,只得说几声“ 对勿住”,送至楼梯跟首,由他三人乘轩而去,不提。
其时祖梅、选仁因是步行来的,故此答应住下。宝玉一面唤阿珠等搀扶朝芬上床,一面命娘姨在对房打扫床帐,好让祖梅、选仁安置。祖梅也有六七分醉意,觉得头疼脑胀,即拉着选仁去睡了。宝玉见他们都已安寝,自己也卸了妆,刚要上床,朝芬睡梦中忽打了几个恶心,晓得他要呕吐了,忙同阿珠将他扶起。果然呕了一阵,虽未沾污了被褥,但这股气味实是难闻。朝芬吐过之后,略略清醒,口中只喊要吃茶。阿珠倒了一杯,宝玉接在手中,把茶凑到他嘴边。朝芬一吸而尽,连说“爽快”。又吃了一杯,方复倒头睡着。宝玉亲手将被与他盖好,觉得自己忙了一天,也甚疲倦,便打发阿珠去睡了,即在朝芬脚后横下,避他的酒气薰蒸,拉一条锦被盖了,一合眼便睡着。
直困到日上纱窗,钟鸣九下。翻是朝芬先醒,宿酲已解,见宝玉睡在外床脚后,怕他受寒,即将宝玉唤醒,拉过来并头而睡。枕上喁喁私语,说起昨夜的光景,朝芬甚是抱歉。两人交颈,又略睡了一回;听得祖梅、选仁已经起身,也就披衣着履,双双下床。梳洗已毕,用过了一盏参汤,朝芬就横到榻上吃了几筒烟,过足了瘾,方请祖梅、选仁进房叙谈。祖梅道:“今晚我同选仁借陈家船上摆酒,我们吃过中饭,早些与宝玉下船,开出去看看景致。顽到三四点钟,然后回转码头停泊,等候德雷与一众客人来,岂不有趣吗?”朝芬道:“狠好狠好,谅宝玉也高兴的。”宝玉接嘴道:“叫奴去白相,阿有啥勿高兴格介?”
于是用过午膳,四人乘轿,带了阿珠,下落舟船。陈家老鸨领着四个粉头迎接进舱,献茶、装烟、送槟榔,分外殷勤。朝芬即吩咐开船,立刻解缆撑篙,橹声 乃,荡入波心。朝芬拉着宝玉立在船头,眺望水天风景,果然开拓心胸。看够多时,方令水手返棹。往还十余里,转瞬间仍返码头,已是三点多钟了。却巧德雷同着几个客人下船,一见朝芬,便问昨夜大醉情形。朝芬略述几句,彼此大笑。宝玉请众客进舱,坐谈片刻。德雷又高兴打牌,四人聚了一桌,弄到上灯过后方才停止。
今晚祖梅、选仁合做主人,便命安排酒席。计共宾主六位,浅斟低酌,别饶清兴。因有宝玉与珠娘、玉儿、媚卿、巧姐等各校书左右相陪,无须另行叫局。小红低唱,大白狂呼;推篷窗以顽月,坐绮席以飞花;依稀赤壁重游,仿佛青楼一梦。浔阳江上,无此风情;淮水河边,同其乐趣。斯时朝芬等六人一个个玉山颓倒,至醉方休。早已是邻舟人静,夜色将阑。德雷与二客先归,不须细表。单说朝芬同祖梅、选仁也各上岸,仍随着宝玉回去,与昨宵情景相同,怒不复赘。
自此之后,朝芬贪恋宝玉,常常住宿。挥金如土,尽着宝玉使用,又替他购办了许多木器。一连有半载光景,已在宝玉身上费去了一万有奇。且这数月之中,还有别的富商大贾、贵家公子,莫不慕名而来:有的报效他和酒,有的奉赠他东西,无非是金珠首饰,锦绣衣裳,投入他销金之窟。所以宝玉心满意足,欲壑已盈。但有一件事不能如意,未免有些缺憾,为因此间多少客人,并无一个可意人儿。虽如朝芬等辈与他双宿双飞,然究竟都是老官,只知自己称心,怎肯鞠躬尽瘁通宵达旦的鏖战?故尔宝玉终难合式。在初来的时节,一心只想发财;及至财也有了,又动了淫欲的念头,想着上海的一班相识,便起了思归之意。正是:
方当饱暧思淫日,怎顾收成结果时?
欲知宝玉回申情形,下回便见分晓。
九尾狐
第二十回 一帆风满载返春申 三马路重思兴旧业
上回说胡宝玉住在广东已将半载有余,虽蒙粤客垂青,争相报效,积了万余金银与许多珍珠宝物,然私囊已饱,欲念难消,忽想及在申一班相识,不觉动了思归之意。况近来这几天,伍大人与区老爷皆有事不来,差人前去打听,方知在善堂中议事,办理赈济一切,昨天一同动身,往别县察勘灾情去了。即祖梅、选仁也去帮办,大约要耽搁一两月,方得回省,把赈务办理清楚呢。宝玉得此信息,正是动身回申的机会。不然,他们待我甚厚,我不便一朝决绝,脱然而归。虽不能说我卷逃,势必议我寡情。如今趁他们不在这里,从速一走,即使将来会面,我亦有所借口了。至于别的客人,纵现下在我身上化过几百块钱、几件东西,更是平常,有什么恩?有什么义?今日他有钱来,我就认识他,叫他几声“大少”;如果没有钱来,我便与他陌路,这是堂子中的门谱,更不必放在心上。只须我拣定好日,要走就走,何用多所牵挂,恋恋着这班人呢?况住在此间甚是闷闷,把身子都缚住了。除去了珠江一带,别无可顽的所在,借此消闲,怎及得在上海的时节?日里可以坐马车、游园,夜间可以吃大菜、看戏。只要有钱,尽我受用。今此地件件没有,岂不要闷死吗?而且结识的富商,往来的贵客,大半是有钱的村牛,蛮针瞎灸,横冲直撞,怎解得温柔风味、缱绻云情?欲求一如郭绥之一样,竟然渺不可得。但照这般说来,难道绥之不是广东人吗?不知他在上海,阅历已深,洞中要窍,平日把花丛研究,不但言语也改变,抑且性质也转移,故与若辈不同,能得宝玉的欢心。惜乎出了天花,将极好的美少年变作极丑的大麻子,以致两下分离,割断了一段孽缘。
闲话少叙。此刻宝玉心里决计归旋,便与阿珠商议搬运之策。阿珠道:“倪故歇转去是呒啥,不过甩脱格种好生意,像煞可惜点罢哉。如果一定要回上海,我也弗好阻当,但有一说,倪格几化铜钿银子,若带现格去,路浪恐怕勿小心,露仔眼末那处?俗语叫‘财不露白’,格倒顶顶要紧,终要想点法子末好运转去 。” 宝玉道:“ 要末写张汇票,汇到仔上海罢。”阿珠道:“ 好是蛮好,终勿十二分稳当,而且拨别人容易晓得。倒勿如多打点金叶子,放勒箱子铺盖里,阿比汇稳当点介?” 宝玉道:“倒也勿差,准其 替奴去办末哉。不过日脚勿能长远格 。” 阿珠道:“格是自然,包 两三日就舒齐阿好?”宝玉又道:“倪格套红木家生比仔勒上海格更好,甩脱俚末可惜,带俚去末难拿,到底哪哼呢?” 阿珠道:“有啥难拿介?只要多叫几个脚夫,扛下仔船,船浪格茶房多拨俚点酒钱,叫俚放得好点,勿要碰伤坏仔。一到上海,用两部塌车,车到仔格搭,并勿万难。况且倪人手也多,谅来终看得完善格哉。 想阿对佬?”宝玉点点头,顺手取过历本一看,拣定十月廿五日动身。今天已是十九,相距仅有五日,不免有一番忙碌。两人计议妥当,诸事托阿珠办理。先将细软物件收拾收拾,装箱打包,自有娘姨等帮忙,不须宝玉费心。且宝玉嘱咐一班用人:凡有客人到来,一概不许提起,免得临时纠缠。这几日别无书说,惟预先买好了船票,定好了房舱。
等到动身那一天,把在此间所用的人多出些工钱,尽行打发开去。陈家船上也差人关照一声,然后雇了廿几个脚夫,将铺盖行李、箱笼物件,以及几房间的红木器具开了一篇细帐,约有一百余件,零星各物不在其内,一并扛抬下船,命相帮、娘姨等押着,因衣箱中夹藏金叶,更加要谨慎小心,到船后还须照帐检点,以防走失之虞。又唤了两乘小轿,宝玉与阿珠坐了,各带一只随身箱子,都是珍奇宝物,故放在轿上不令脚夫扛挑,以昭郑重。至于租住这所房屋,已于昨日退租,自有房东前来收管,不须交代。
且说宝玉仍带原来的几个用人,押行李者在前,宝玉阿珠的轿子在后远远跟随。约摸有一个时辰,已抵轮船码头。阿珠先行出轿,看那行李发了下去。照帐点过,方来搀扶宝玉,即命轿夫掮了箱子,一同下船,上了两只扶梯,始进房舱。宝玉取出几十块钱,打发脚夫、轿夫去讫,即问娘姨、相帮:“东西可曾点验,装入货舱?”娘姨等一齐回说:“硬家生尽行堆在货舱,其余贵重细软的,隔壁房舱内有好几件呢。” 宝玉听说,心才放下,便与阿珠闲谈。想起此番来粤,初不料如此风帆扯足,满载而归,不禁十分得意。且轮船开行之后,虽不免有些风浪,宝玉却经过一次,并不呕吐,甚是安稳。在舟中一无所事,惟看看海面的风景,谈谈在粤的情形。
过了一天,忽闻隔壁房舱中有人说话,也是广东口气,声音狠熟,即命阿珠前去窥探。认识是姓冯的客人,号叫惕勤,曾经在上海叫过宝玉的堂差。虽非殷实富翁,而挥霍颇豪,前在老旗昌开厅吃酒,叫了一百几十个局,弄得厅上的坐椅都不够了。他还兴致勃然,有意与妓家作难,犹是挥笺不已,妓家只得向他哀求,方才停止。只此一端,已想见他的豪阔了。今天阿珠见是惕勤,即忙入内招呼,叫了一声“冯大少”。惕勤正与朋友闲讲,耳中闻得有人叫唤,回头一看,原来是胡宝玉身旁的大姐阿珠,便笑逐颜开的问道:“你是阿珠吓,为何也在这里呢?莫非跟胡先生回上海吗?”阿珠道:“ 正是呀,倪勒广东住仔半年多点,为啥大少一埭才勿到倪格搭介?倪认道大少勿勒广东,格落 府浪住格场化,倪打听才打听歇,早晓得 大少勒里,倪随便哪哼,终归要寻着 格。” 惕勤笑道:“我回广东,在家中耽搁得一礼拜。虽知道你们在这里,我实在没有工夫上你们家里来,直忙到昨天上船,整整忙了七天,终日在外面干事。幸而你们不晓得,如果晓得来找我,也扑个空呢。” 阿珠道:“ 照大少实梗说法,格倒怪 勿得,阿壳张勒里船浪,倪搭 会碰着格,总算有缘。倪就困勒隔壁,阿高兴过来搭倪先生谈谈佬?” 惕勤道:“ 原来你们就在隔壁,怎么昨天未见你们呢?” 阿珠道:“ 倪格搭房门一径关勒浪,所以大少 看见。倪今朝听得大少格声音,格落倪先生差我来看格呀。” 惕勤道:“怪不道没有瞧见,原来有这个缘故。我此刻便跟你去,见你家先生可好?”阿珠道:“蛮好蛮好。倪到仔上海,还要 大少照应倪点,常常来来, 像前头实梗介。” 惕勤道:“ 晓得晓得。” 说着,又向那位朋友道:“华东兄,我去去就来的。”方起身跟着阿珠来到宝玉那边。阿珠先走进去,向着宝玉说道:“冯大少来哉。” 宝玉见是惕勤,即忙叫应让坐,先叙了一回寒暄,惕勤方问道:“你在广东半载有余,谅必得意。我听得别人讲起,说你名儿狠大,牌儿狠红,怎么忽然要回上海呢?”宝玉未肯实言,便随口答道:“ 奴勒格搭也不过实梗呀。奴皆为住仔半年把,水土末勿哪哼服,而且牵记上海格班客人,格落要紧煞转哉。勿知大少几时到格广东?为啥奴格寓里 一埭才勿来介?” 惕勤道:“ 我为了朋友的事,来此忙了一星期,没得空闲看你。如今把正事办完,那朋友又拉着我回申,偏巧碰着了你,岂不是天缘吗?” 旁边阿珠插嘴道:“ 格位朋友阿就是搭 一淘讲闲话格介?我看见仔俚,像煞面熟得野笃。”惕勤道:“正是他,我说起来,只怕你也有些晓得。他姓陈,号叫华东,也是我们广东人,最喜在堂子里顽。他的场面狠阔,一夜用去一二千金还不算什么呢!”阿珠道:“吓,就是俚,有介事格,我也听见歇格。俚勒戏馆里看戏,为仔叫一个局,搭一个湖州人斗气, 叫我叫,一歇歇辰光,转仔三百多局笃,也算得杀胜会格哉。” 惕勤道:“你既晓得,我去叫他来,给你们引见引见,可好吗?”宝玉道:“大少肯替倪招揽主顾,格是顶好哉 。”惕勤听说,遂即到隔壁房内,将陈华东拉了过来。华东本是嫖中老手,一见宝玉,便说了几句仰慕的话。宝玉也是惯家,并无羞涩态度,即放出那柔媚工夫,把华东十分笼络,并且兼顾惕勤,面面圆到。不但华东一见如故,甚为倾倒;即惕勤亦不关碍,故此三人话得投机,在房舱中你问我答,大有相见恨晚之概。直谈到夜深人静,惕勤、华东方回房安睡。
一连五天,不是你来,定是我往,路途中颇不寂寞。那天午后,轮船已抵上海码头,彼此整备上岸。惕勤问宝玉道:“如今到了上海,你还是仍住在原处呢?还是暂住客栈,另寻房屋?请你说明了,我好同华东兄来看你呢。”宝玉道:“奴原处格房子已经退仔租哉,只好暂住几日客栈再说。横势奴舒齐好仔,就叫阿珠到 公馆里请 末哉。” 惕勤点点头,即同华东上岸先走,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