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自接到小儒回书,便在本衙门打扫出一进正宅来,作玉梅新房。又命众家丁嗣后都称呼大小姐,不许提个“韩”字。一切婚嫁礼节,悉照自己亲生女儿一般。小风又暗中备了一分体己,添补玉梅妆奁,程婉容也有赠送。玉梅见从龙夫妇三人如此优待,感激不荆到了吉期,行过合卺大礼,又请从龙夫妇受拜,即送入洞房。玉梅在烛光下偷看仁寿,相貌堂堂,风流年少,十分心满意足。仁寿亦久闻玉梅才貌双佳,不过偶落风尘,先世却是旧族,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两人你怜我爱,各遂了心愿。从龙见他夫妻如一对粉妆玉琢,自喜眼力不差。直待满月以后,好送他夫妻回转南京。
且说柳五官自由南京起身,不数日,来至苏州,在从龙衙门里住了半月。即接着王兰有信来请,五官亦欲往杭州游玩各处古迹,便辞了从龙,向王兰处来。终日览赏名山大川,觉得天下湖山以杭州为最,怪道者香起坐的地方,自书了一付楹联挂着,集的成句是:圣代即今多雨露,故乡无此好湖山。
上联说的是,蒙圣思简放他此地为官;下联即指浙省名胜甲于天下。真乃贴切不福五官又于日间游玩的处在或有不识名迹,晚间回署,即请教王兰解说。足足逛了两个多月,游览方遍。却好接得梅仙米函,说伯青已回。五官见了,即忙着收拾起身,王兰坚留不住,只得送了若干上等对象。五官又便道苏州,辞别从龙。从龙留他同仁寿起程,一路上彼此可以照应。。五官再三不肯,住了一日,即先行去了。
这日,已过常州地界,因逼着船户不分晓夜趱赶,以致走过了应住的码头。时已初更天气,又落起雨来不能前进,即泊在一家村庄旁边,岸上不过四五户人家。此时天色不早,各家皆关门闭户。五官见泊了船,闷坐半晌,也就睡了。众船户赶路辛苦,--倒下即酣呼睡熟。五官在炕上翻来覆去,听那雨点打在篷上,浙浙沥沥的紧--阵慢一阵,倒勾起无限心思来,愈外睡不安稳。
忽闻得后舵“咯吱”的--声,五官侧耳静听,又似有人爬上船来的脚步声音,不禁害怕起来。喀嗽了两声,没人听见,忙翻身坐起,唤他的跟人道:“你们可醒着么?招呼船户们-声,后舵上什么响,别要有人呢?”众船户此刻已醒,忙答道:“没什么,我们住船的时候,忘却提起舵牙来,想是水摆着响。五爷只管放心,往来官塘大路不妨的。”五官见他们都醒了,听了听没有声息,复又躺下。因适才说了几句话儿,更难睡着。
那岸上已打三更,雨亦渐止,正蒙咙欲睡。猛然船头上“豁喇”的一声,五官很唬了一跳,正待叫人,见舱门全行打落,一连跳进四五个彪躯大汉进来,手内皆执着明晃晃的钢刀。五官早魂飞天外,抖着一团出声不得。后舱众船户也惊醒了,那知从舵后亦爬入几个强人,把众人捆扎做一堆,丢下舱底,上面用板盖着。前舱的强人也将五官捆起,用刀指着道:“你若开一开口儿,即送你狗命。”吓得五官双眼紧闭,听天由命而已。众强人点齐灯火,揭起舱板四处搜检,又开箱倒箧的寻找金银。
正在危急之际,忽上流摇了一只船下来。那船上的人问道:“对过的船为何半夜三更大灯大火,又在那里乱嚷做什么?”众强人听得有船来了,忙出舱,见是一只小船,船头上站着一人。众强人也不放在眼里,大喝道:“滚你娘的蛋罢,你管我们做什么?实告诉你,我们是向他借盘费的。你快点走开好多着呢,若惹起老爷们气来,你就没想活着。”
一语未完,站在舱外的那强人“哎哟”一声,“扑通”跌入水内。那人一纵,早过船来。众强人见来人用武,又伤了他等同伙,齐齐抢上船头,直奔那人举起刀乱砍。那人不慌不忙,手起足踢,打翻了好几个,跌下水去。其余的强人见势头不好,胡哨了一声,皆赴水逃走。
落后的稍慢了一步,被那人捉住按翻,用脚踏住胸膛,夺过他手内的刀,举起喝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清平世界敢于行凶劫取?这家船上与你有什么仇隙?可从直说来,饶你一死,不然我即一刀剁你两段。”说着,把刀在他脸上桠了一桠,那强人连声哀告道:“好汉老爷饶命!这家船上与我等丬:无仇隙,因在苏州见他用得挥霍,我等起了意,约了我们一班兄弟,一路跟踪至此。偏生今夜他住在这旷野地方,所以才动手的。他的银钱对象虽已搜罗出来,都未取去。我们的人反被好汉打落下水,多分是没行命了。只怪我们行眼无珠,不识好汉。但求饶我--条狗命,愿从此改过为善。”那人道:“如此说来,饶你不得。”即将篷索割了一段下来,把那强人四足攒蹄的扎起。
五官此时万想不到有人救他,开眼看时,众强人已散,又听得问那强人,方知即是来人救了性命,忙高声叫道:“那位好汉请进舱来,放了我手脚好来叩谢。”那人早跨进舱中,见五官紧紧捆住,用刀挑断绳索。五官爬起,望着那人纳头便拜。那人一把拉住五官,细细一看,不禁“哎哟”道:“怎么讲,谁知是柳恩公!真乃天缘凑合,使我来解恩公之围。要恕我来迟,有累恩公受惊。”五官听得来人称仙恩公,大为惊异,定神细认,原来就是去岁除夕济助他银两的郑林。心中这一欢喜,非同小可,道:“郑哥,你怎么来的?若非你来搭救,小弟早作刀头之鬼。”说着,又要叩谢。
郑林挽住五官,哈哈大笑道:“天道循环,丝毫不爽。蒙恩公去岁除夕救我,天使我今日来救恩公,其中真个造化弄人,令人不测。我非恩公无以至今日,恩公非我无以脱此围,我们算各尽其情,何须介意。尊纪及众船户到那里去了?”五官道:“众强人上船时,我彷佛听见他们叫喊。后来我被捆起,自身性命尚不知死活,还能顾他们么?料想尽被强人杀了。”
郑林闻说,取了火走入后舱四处寻找,果然不见一人。暗忖道:“当真一干人都杀了不成?”又不见有血迹,正在狐疑;听那舱板下有人哼声。揭开看时,见众人好似捆拈似的,一大堆在内。即叫五官道:“不用着急了,他们都在这里呢!”五官忙走来看着,又是急又是笑。
郑林将火递与五官执着,即蹲身下去。众人认不得郑林,见他短衣结束,犹认着强人,齐声哀乞道:“大王刀:恩呀!船内所有金银任凭大王搬取,我们身上分文俱无,只求大王赏条狗命罢!”郑林摇手道:“你们别要怕,我非强人,是来救你们的。”便将众人举出舱外,方跳了上来,解开众人绳索。众船户与两名跟人,都捆得身子麻木了,躺在舱板上动撢不得,口内只说:“吓煞了!”又见五官平安无事的立在一旁,即问道:“强人来时,倒没有难为五爷么?这位爷是何处来的,怎么又救了我们?”五官将郑林杀退强人的话,告诉众人一遍。众人方恍然明白,便齐齐跪在船板上叩谢。
五官邀了郑林同至中舱,郑林道:“待我将那个强人打发了再议。”即转身提刀出舱,五官忙上前止住道:“郑哥且慢,若论这一伙强盗杀尽方快人心,但是他们被你打死多少,已知利害,想再也不敢为非作歹。依小弟愚见,姑免他一死,放他去罢。”郑林停住脚步,笑道:“恩公反可怜他们起来。也罢,死罪可赦,活罪难饶,我自有处置。”遂同了五官走上船头,指着那强人喝道:“你这该死狗贼,若不看柳老爷慈悲你们,定要剁你几十段。从此你须改过为善,做个良民,倘再执迷不悟,有日碰到你郑爷爷手内,把你碎尸万截。”说着,反过刀背来,在那强人左右肩头上,使劲斲了两下,顿时两膀皆断塌下来。那强人咬牙忍受,不敢叫唤,此时只求活命。五官忙着又要来劝,却不及了,只说了声。“可怜”,躲入中舱不忍看视。郑林见他两膀已折,料无能为,即割断绑绳,喝声“饶你狗命,去罢!”拎起他右腿,摔上岸去。那强人得了命,也不顾疼痛,连爬带滚的去了。
郑林放了强人,又下舱来,笑向五官道:“发放他去了,只是太便宜了那狗贼。”五官连忙让郑林上坐道:“郑哥,你我从此是患难朋友了,切不可如此的恩公称呼。若以今日而论,我受你救命之恩,又怎生称呼呢』;你若不弃嫌我,由今日起我们即以兄弟相称为是。”郑林本来爽直,也不多逊便答应了。此时五官的跟人喘息了半会,也挣扎进舱来伺候。郑林道:“你们可到我那边船上去,随便拿些吃物过来,我忙了半夜,肚内饿的很。”五官忙道:“我们船上有现成的酒饭,晚间因身上不爽,没有吃着。你们看可被糟蹋了没有?若没有糟蹋,快暖了来郑大爷吃。我觉得也要吃点子呢!”跟人忙去预备酒饭,少顷捧了出来,安好座头,郑林坐下,虎咽狼吞的一阵吃得罄净。五官只用茶泡了半碗饭。两人吃过,洗了手脸,天已大明。郑林叫五官歇睡片刻,“不然劳碌狠了,你身子又不健壮,少停要嚷病了。我亦过船去走走,停刻再来与你叙话”。又叫两只船并排帮着同行,看他们开了船,方过船去。
五官亦觉身子刚倦,即和衣睡下,闭日养神,心内却着实感激郑林。又自喜去岁除夕救了他,原来是伏下今夕救自己的根了,真所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如今有他同伴,我也不怕了。郑林回到自己船上,将夜间的事与姚氏说明。姚氏亦喜道:“难得此地遇见恩公,又解了他的急难,真乃天从人愿,稍尽我们报答之心。”郑林也歇息了半会。早巳午饭时分,郑林起身跨过船来,见五官亦起来坐着,吩咐跟人整治酒菜,又叫去请郑林。
忽见郑林过来,笑着起迎道:“郑哥来了么,我正欲着人去请你。适才船走惠泉山经过,小弟叫他们上去沽了一瓶上好的惠泉酒,又备了两样精致肴撰,我们弟兄们乐他一乐,以补昨夜的不足。”郑林亦笑著称妙道:“难为你想得到,土语:不饮惠泉酒,空在江湖走。我们既至此地,也要尝一尝惠泉风味,不枉走这一趟。”五官即唤跟人摆上酒菜,两人对坐豪谈畅饮。
五官又问及郑林何以至此?郑林先举起酒来,仰着脖子一口吸尽,放下杯子道:“说电话长,自蒙老弟与金大爷赠我川资,即同着妻子儿女投奔我岳父。到了任上,我岳父母终日思念他女儿,托人带了几次信,都没有寄到。正要打发我们舅爷亲自来寻我,恰好我与他女儿去依靠他家,又带了几个外孙同来,甚为欢喜。及闻我说列近年穷困,几乎全家都成饿殍,幸遇金柳二位慨然赠济,方能前来。他老夫妇听了狠狠哭了一场,不舍他女儿自小娇生惯养,那里受过这般苦处。便对我说,既然来此,且安心住下,我自有安排,都要设个长久的法儿,让你夫妻们好过活去。我岳父本是行伍中有名的老手,闲时与我讲究些技艺,不时又叫我到城外跑马射箭,怕我坐懒了筋骨。三月内忽然奉到本省总督来文,因去冬我岳父巡缉洋面获盗有功,推升了浙江黄岩总镇,即忙着料理去赴新任。我岳父说:『此去浙省道路鸾远,你夫妻们不便同往。我前月已托人进京代你捐纳下南河千总,我再绐你五百两银子,携了家眷回家归标去罢。你这一身本领,在河营内宰见出色。多余的银两可置办些田产,又有千总一分粮米贴补着,你夫妻们不愁没养活了。倘或一年半载你的官运通顺,得补了实缺,也不忱你家世代将门之后。我再写信去,请河营内诸位至好朋友照应着你。』我送了岳父母动了身,即带着家小趱赶回来,投营效力。趁此年富力强,正好干立功业,重整祖父家声,也替我岳父母挣口气,不负他老人家提拔我的一番美意。想不到昨晚走至此地,得遇老弟,又值老弟有难,天使我稍尽寸心。我正欲一到南京,即先寻老弟,向当道诸公求两封书札归标投效,较之生疏疏的去投营好得多呢!不知可有那般福分,托天地祖宗庇佑,略展我生平志向。”说着,又一连干了几杯。
五官听了,喜得起身称贺道:“原来郑哥得了官,正是丈夫立身之基,将来专阃拥旄,翘首可待。今日先奉敬一大杯以作预贺,小弟也陪干一怀。”即亲自斟了洒送过,郑林立起饮了。五官亦陪了一杯,又坐下道:“郑哥恐初入河营没人照应,小弟回去与小臞商议,请总督陈公写封私书致意河督。况且郑哥有这一身惊人本领,再没有上司不另眼看待的。”郑林听五官-口应允,欢喜非常,先道了谢。真乃酒逢知己干杯少,对吃到饮宇时分,五官已觉醺然欲睡。因昨夜遇盗,不敢多饮,又吩咐早早的在那人烟稠密所在泊了船,两人进过饮食。郑林知五官害怕,也不过船去,好在一顺泊着,两边都可照察。即叫五官睡下,自己轻装扎束,拿了兵器坐在舱门口,又点起一支通宵大蜡,暖暖的烫了一壶酒,自斟白饮的消磨永夜。
五官安安稳稳直睡到次日天明方醒,见郑林仍然坐着,心内好生过意不去,忙一骨碌爬起,揉着眼睛笑道:“我昨夜真个睡糊了,半点儿都不晓得,怎生带累郑哥守了一夜。”郑林笑道:“这又算什么呢!我向来走道儿,夜夜都是如此。我知道你昨日吓狠了,不守着你是睡不稳的。你又不惯辛苦,千夜没得好睡,眼睛抠搂了倒难看。好的白日里,随我爱睡到什么时候儿。”说着,推开水窗,见天已大明,即叫起船户们开行,自己便和衣倒在五官榻上睡了。
郑林因夜来不曾合眼,酒又吃多了,放倒头即呼声如雷。五官料难再睡,穿齐衣服,起来盥洗已毕,坐在篷窗口看来往的船只。郑林直至午错方醒。由此每夜郑林守着不睡,五官自得了郑林作伴,放心大胆的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