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又问:“在子骞、楚卿两处盘桓了几时?”五官道:“子骞那边倒住了半月有余,楚卿任上只住了两日,就向南京来了。”从龙诧异道:“子骞与人本来淡淡的,况山东省内又无甚游玩之处,你不过住个一月半月,即要动身。何以楚卿那里,你只住了两日,难不成楚卿也不铂么?真令我不解。”五官闻说,眼圈儿一红,长叹道:“说起来我此次出京,几乎在淮缄断送了性命。自今言之,犹觉惭愧。”把在淮城遇见田文海的事,便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又道:“山阳县鲁鹏怎生借公报仇,苟非楚卿替我出气,我也不得今日见着你们了。”说到此处,不禁伤心起来。
从龙听了,大怒道:“岂有此理!鲁鹏可不是胡闹么!你千万不要介意,我都代你泄这一场恶气。可笑楚卿也甚胡涂,这样屈员,早该详参上来,还怕得罪他老子么?楚卿太没有胆量,我明日入城与小儒会议,定行参奏鲁鹏,再将田文海那厮访办。他们以后才不敢妄为呢!”五官起身谢了从龙,时已近暮,即辞别回船。从龙又谆嘱“明日不可入城,我已预备下酒席,定去邀了梅仙来会你”。五宫答应,从龙送到舱口,见五官上了岸,方转身进去。
次早,入城回拜各官,到了小儒处,说起柳五官的来意,又受了鲁鹏糟蹋,“我实在不服,特来与你商议。这样徇私枉法的官,大可参力”。小儒笑道:“不用你费心,我有件东西正欲与你看。”即叫人取了淮安府的详文来,递与从龙。上面详的是“山阳县苛收秋征漕米一事,刻据各绅耆联名具禀卑府衙门,卑府当饬妥员查访,苛收属实,为此详参前来”,云云。后又附了一封私函,是寄与柳五官的,说田文海已死,据闻是被刘蕴责他负心,活捉去的。从龙看毕,笑道:“既然楚卿详参上来,理宜参办。我与你联衔具奏就是了。这一封信我带去与五官看罢。”又坐了半会,辞别小儒回船。
梅仙早在船小等候,从龙即命又去请五官过来,与梅仙见了礼,各道企幕之意。更换便服,即在舱内二宾一主分开坐下,刀:怀畅饮。梅仙与五官谈说得甚为相契,梅仙定要请五官到他家里去祝原来梅仙已娶了巴家女儿过门。本是招赘在巴家的,因梅仙不惯住在乡间,又嫌照应不着祝府的事,遂在城内鼓楼前寻下一所房屋,接了家眷上来。又与他舅兄商量,请了巴太太一同住着,帮理家务。赁的这房子宽大,空屋甚多,所以定请五官去祝五官见他谆谆相请,遂应允了“明日搬进城来,打扰尊府”。
从龙即告诉五官,冯楚卿详参鲁鹏的话,又取出二郎来信,与五官看。五官以手加额道:“你两人一般也有今日。在淮城处置我的威风,而今安在?”梅仙接过来信看毕,笑道:“刘蕴生前疯颠,死后倒还明白。刘蕴纵然恶贯满盈,却待田文海不错。是以独责他负心,迫他性命。总之为人恩怨都要分明,那怕天下不容的恶人,他能待我有恩,我即目为好人,许为知己,只不为他恶习沾染就罢了。不见汉董卓一月三迁蔡邕,后来董卓伏诛,蔡邕往哭其尸,以致得罪,受刖足之刑。他亦明知身不免罪,只求为知己者死,我尽我心而已。”五官点首称是道:“我尚不知田文海有这一段负心之处,真死犹觉晚。”
从龙在烛光下见梅仙、五官两人各具一种丰韵,梅仙举止安舒,风神潇洒,五官眉目姣好,言笑如痴。从龙左顾右盼大为欢畅,命换大杯来吃。那伺候席面的家丁,与众巡捕官说笑道:“谁知我们大人,亦是好此道的。起先我们不知是什么旧交,如此优待。原来是两个小么儿,一个在这里祝乡宦家居住,一个甫从京里下来。我们大人也算会寻乐的,明说请他两人吃酒,却暗暗是带了两个相公来陪酒的。你看我们大人,比往日加倍高兴。此刻又叫换上大杯,多分今晚是要醉的。也难怪他做过京官的,都有这个毛玻再这两个小么儿却也长的俊俏,连我们都有些垂涎。”内中有几个惯会巴结的,格外在梅仙、五官面前周旋,讨主人个欢喜;又想他们向主人说句好话儿。
少停,岸上已打三更,席终散坐,从龙已很有几分醉意。梅仙恐城门下锁,便与从龙道谢作辞,回身又切嘱五官,“明日一定搬进城去”。五官道:“明早我要送楚卿的信到总督衙门去,回来顺路到尊府拜谒,断不失约。”亦起辞回船。从龙又约定五官,下月到我苏州来逛逛。直送他两人出舱,见上了岸分路散去,方进舱安睡。次日尸早开行,又往各处阅兵去了。
且说五官早间起身,开发了船户,命跟的人押了行李一同入城。先问到梅仙家内,将各物寄顿,随即向总督衙门里来。正值小儒拜客方回,号房取了信与名帖上去回明。小儒看了信,即命请见。五官入内见小儒立着等候,忙抢步上来请安。小儒答了半礼,让五官坐下。细看五官果然生得姣楚可人,不愧楚卿来信极口称赞。我想伯青竟是天下第一流多情种子,偏生到处招惹着这些人同他往来,又一个赛似一个,真各人生成的艳福。便含笑问了问京中近日光景,及路上行了几日,现拟住居何处?五官一一回答,又说到梅仙留他的话。小儒道:“小臞的为人很好,你们定见是合式的。暇时不妨常进来走走,梅仙三五日即来一次的。”五官应了,即作辞出来,回至梅仙家内。
梅仙早叫人打扫了三间净室,代五官将行装等物铺设,停当;五官又请见了梅仙的妻子巴氏与巴太太。到了外间,梅仙已摆下酒席款待,宾主对饮,甚为欢畅。谈谈说说,两人竟相见恨晚。梅仙道:“我们萍水相逢即成知己,断非无因。我意欲仰攀结个异姓兄弟,不知尊意何如?未免我过于唐突,尚祈原谅。”五官道:“小弟早有此意,只觉冒昧不好出口。若蒙不弃,愿订金兰之好。”梅仙见五官一口应允,并不推却,喜悦非常。即命设了香案,两人对天立誓,结拜兄弟。梅仙比五官长一岁,梅仙为兄,五官为弟。五官又入内请巴氏出堂,以盟嫂之礼相见,出来重复入席。此时是你兄我弟称呼起来,觉得更外亲热。痛饮至四鼓,大醉方已。
自此五官安心住在梅仙家内,常时间了梅仙至城内城外各处游览胜迹,或到小儒衙署内盘桓。这日饭罢,梅仙约五官往随园里赏梅花,据说今冬梅花开得比往年更好。回来又信步到秦淮河边闲逛,走至桃叶渡口,适从聂家门首经过。梅仙笑着指向五官道:“这一带红篱笆门内,即是我平日所说的那聂慧珠家了。我们可进去歇歇脚儿。”未知五官怎生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自解囊深宵助困被胠箧客邸追赃话说柳五官因金梅仙说出聂慧珠家,邀他进去歇脚。五官时闻梅仙说慧珠人品怎生』超群,性格怎生沉静,是南京第一等人物,与祝伯青又怎生亲密。前两月慧珠忽然一病之后,大改性情,立志修行,终日念佛诵经,房门都不出。见了伯青如陌路人一般,甚至连话都没说一句。又闻聂家同住有个赵小怜,也是南京城内数一数二的尤物,将来是江子骞的人了。五官每欲见此二人,难得梅仙邀他,便欣然应答。
梅仙上前叩门,使婢出来见是梅仙,忙请入里面明间内坐下,即转身进去。少顷,二娘出外笑道:“金大爷,今日是什么风吹了来的?”梅仙笑着起身道:“特来望你老人家的。”二娘问:“这位是谁?”梅仙说了姓名,又问:“畹姑娘近日可好?”二娘摇头道;“问他做什么呢!不过还是这般样儿,只求他不闹就算好的了。现在爽性连我与他的母亲都不去理会他。有时高兴,他出来走走,与我们说几句话儿。否则他连房门都不开,只有丫头们送三餐去见他一面。真正我也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梅仙听了,不便再问,即道:“赵姑娘可在家么?”二娘道:“他因前几日身子不快,倒有半个月不出门了。”梅仙道:“我应该瞧瞧他去。”即与五官同至后进。
原来小怜为人与他们姊妹不同,虽然此身早知届了汉槎,他却另有一种见解。说人生在世,不可过于拘泥。况我等不幸流落风尘,除非跳出网罗,方没人寻找。在此门内,都不能称冰清玉洁。若柔云,翠颦、芳君等人,始可说已登彼岸。就是畹秀姐姐,在他以为一尘不染,在我看仍是难保。我只要立身不苟,此心无愧于子骞就罢了。如叫我专学那胶柱鼓瑟的行为,倘或闹出不测风波,反自己讨没趣,何苦来呢?所以小怜处不时还有人来过访,或约他湖上宴聚,只要来人不是强暴,他皆可去。人反说他圆融,都不忍欺侮。梅仙因此才敢与五官来看他。
小怜正站在台基上,看使婢添换笼鸟水食,又逗着那鹦哥说话。见梅仙同一个少年进来,忙笑着让坐。梅仙问了小怜好,“近来身体可如常了?”小怜笑道;“并没有什么病,不过受了点风,你怎生知道的?”又回头唤使婢倒茶,将五官看了两眼,问梅仙道:“这位是谁呢?”梅仙代五官通了姓字,小怜方知即是伯青常说的那柳五官。果然生的俊俏,怪不得伯青喜欢他。五官亦细看小怜,头上戴着貂尾帽套,上身穿了一件苹婆绿倭刀腿大袄,外罩三镶桃红白狐披风,下系元色掐牙银鼠皮裙,越显得身材袅娜,体态轻盈。又带着几分病容,或笑或颦,真如西子捧心,明妃出塞。五官暗忖道:“果真名不虚传,不愧小痢之赞。想慧珠当更比小怜另具可人之处,可惜如今不肯见人,使我抱憾。”梅仙与小怜说些闲话,见他有厌倦之色,忙起身同五官告辞。小怜只送至台基上,说了声好走,即转身进去。外面二娘早巳摆下茶果,款留他二人,梅仙不好推却,与五官略吃了些,道了多扰,即作辞出来。
一路上五官痛赞小怜不绝,又恨没有见着慧珠。梅仙道:“好在你住在南京,可以常去,趁个巧宗儿,都要见着他的。”
二人谈谈说说,回转家内。自此梅仙除却祝府有事叫了他去,暇时总陪着五官各处游览。五官亦因天气日冷,懒于起程,爽性待过了年,再往苏州。写了信寄与从龙,免他盼望。
光阴迅速,转瞬近岁,挨家逐户都忙乱着过年。梅仙要料理-祝府年事,清早进去,二鼓始回。剩下五官一人在家;也懒淡出门。这日已是除夕,梅仙傍晚即吩咐摆酒守岁。内里巴氏母女一席,外面梅仙,五官一席。梅仙吃了几杯酒,即起身叫人点了灯笼,到府里辞年。料着祝公必定留他度岁,天明方可回来,对五官道:“贤弟可多用几杯,恕愚兄不陪。贤弟亦可早为安歇,新年再见罢。”五官道:“大哥只管请便,小弟坐坐也睡了。”梅仙又入内与巴氏母女说明,即向祝府去了。
这里五官独自吃了数杯闷酒,便推开不饮:想到自家一人,并无亲丁骨肉,历年客中度岁,如孤鬼一般,看着人家父母兄弟妻子团圆聚饮,好不有趣。想毕,不禁伤心起来,即叫收拾过残肴,回到房内。巴太太早命点了一对红烛在他房中,又预备下暖茶果饼等物,怕他夜间饥渴『。五官喝了一锤茶,和衣倒在牀上,只听得爆竹之声接连不断。又想到南京地方,不知今夜是何风景?此时要睡,觉得太早,何妨上街去逛逛,瞧瞧热闹,又可散着闷儿。遂吩咐伺候的人小心看守火烛,不可贪睡。“我上衔去去即回”。也不点灯,开门出来,见满街灯烛辉煌,照得白昼相似。往来行人拥挤不开,多是收讨账目的,甚为热闹。
五官信步只拣那人多的处在行去,走了半晌,因要解手,见路旁一条巷内行人稀少,五官进了巷口,撩衣小解。忽闻一家门内有人拌嘴,五官解过手,走近门首侧耳细听,一男一女的声音,料定是夫妇两口了。只听那妇人骂道:“不逢好死的,平时你只顾终日灌了黄汤下肚,醒了醉醉了醒的,叫我一个人在家忙的片刻不闲。少柴无米你也不问,都要我去挣。人家嫁了男人,原是图依靠的。谁似我这般苦命,碰着你这酒鬼,自己养活自己不算,你还要掏摸我的体己用;不与你即弄刀弄杖的,恐吓我。一般也用得罄尽的,各自各儿光着两手。我原想积蓄点儿,防阴天的。俗说,打网总有晒网时。想起来我是犯了什么阴谴?往常也罢了,今日是年终的日子,你早早逼命似的榨了几个钱去,预备下你的黄汤就没有事,余外都不管半点儿。你看大家小户都欢天喜地的度岁,我家还是清锅冷灶的。我难道不是过了好日子来的,谁生下即是穷命。而今穿不如人,吃不如人,着数我受苦是理当的。这些孩子们眼巴巴望到过年,谁知既没的穿又没的吃,你可忍心?我恨不能顿时死了,看你可管不管?不逢好死的,你也有付心肝五脏呢!不见东边张大姆姆家-,他夕:夫待那般好法,尽他穿着吃着,连草棒儿都不叫他去拈一拈儿。他还嫌好厌歹的整日的寻几十个过儿,与张大爷怄气。据说他家今年也没得过,张大爷生怕他奶奶淘气,半月前即瞒着他将自己穿不着的衣服当了,早把年事办得齐全十美。你不见适才张大姆姆来辞岁,周身新衣,头上又戴得花簇簇的。他既来过,我也该领着孩子们到他家去一趟儿,叫我身上这般形像,又怎么去呢?张大爷是个人,你早该愧死羞死了。”那妇人说罢,即咽咽呜呜的哭起来。
又听得那男子叹了声道:“你说的未尝不是,叫我也难驳回。但是你只晓徘这样说,却看了一面。我这连年运气实在不好,做生意又折本,难不成去做贼做强盗,干那没本钱没天良的事,方可发迹么?不然仍宜耐着性子,待运气自有出头之日,冷灰犹有发热时候。你说我只顾吃酒,我心内也着实烦恼,恨不暂时死了才干净,丢下你娘儿们又怎么呢?借酒解愁,是有的。你既这般说,明日是新年头一天,我即立誓戒酒。不知戒了酒,这一宗款目省不下的。总要沐天地祖宗庇佑,我转了运,那怕就是做个小本经纪,慢慢向前敷衍度日才好。你此刻哭杀也没用,不如得乐且乐,抛去闲愁,听那满街炮竹也有味儿。你说我另是一付心肝,我看着一班儿女穿吃不周,心里也过不去,却是没法儿的。我烫了壶暖酒在此,你且过来同儿女们喝一锺儿,挡挡寒气,拚着吃醉了好睡去。今年已过,再抖擞起精神来干明年的事罢;我家也有一桩好处,上不欠官粮,下不欠私债。较之那债户盈庭,索欠追逋,敲门打户,虽有火鱼大肉堆满几案,也吃得不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