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兰姑亦跟进房来,忙上前笑说道:“太太休信绿莺的鬼话,若有大事,我都知道的。他说的事,不过同伙们闲着斗口儿罢咧!前日即对我说过,要等太太回来禀明,大家评一评曲直。在我看,太太先要打绿莺一顿,都是他引着他们跳神跳鬼的。此时又到太太面前,学嘴学舌,太太别要理他。”方夫人听了,也笑起来道:“我当什么事,原来还是他们吵窝儿,也值得说的这么希罕。”
绿莺见兰姑用话岔开,明知此时不容他说,便冷笑了声,退出房来。兰姑遂将这十数日内,拣那可说的事,说了几件。又问方夫人,在督署内如何排场?闲话了半会,才起身退出。见绿莺斜倚在栏杆上出神,兰姑走近笑道:“你呆什么?我同你说话。”匝扯了他,到没人的处在,抱怨着道:“你这孩子,太不信人说了。我怎么对你说的?又允你叫他们来给你认错,也算很过得去。适才你还要想回太太,若非我在面前,竟可说了。早间我已经答应了他们,红雯又情愿过来陪你不是。你若说了,叫我怎生对得住他们呢?好孩子,千万代我装个体面,我总叫他们感激你,下次永远不敢和你拗强。你若不听我的说话,我可是要同你变脸的。”绿莺笑道:“奶奶吩咐,我不说就是了。”说罢,转身仍进房内。
兰姑犹恐绿莺不依他说话,又叫了方夫人房里的一个小丫头过来,先绐了他几百钱,叫他暗中监察着绿莺。“如果绿莺背着人,对太太咕哝,你不问他说什么,飞风来告诉我。我再给你一吊钱,买果子吃。最是夜间和清早,没人在太太旁,你格外要留心些”。小丫头见兰姑绐他的钱,又许他送信后仍给一吊,喜得眉开眼笑,连连应答道:“奶奶只管放心,我拚着不去玩耍,一日到晚的防备着他,好不好呢?”兰姑笑着,拍了小丫头一下道:“乖孩子,很好,很有心孔,待到年终太太赏你们衣服穿,我请太太拣那顶好的颜色鲜明的,多给你几件,明儿好留着做嫁衣罢。”小丫头脸一红,笑嘻嘻的跑开道:“奶奶又同我们开心了。”
兰姑即回房料理来日众夫人宴会的各事,又发了银子与外厨房,也要预备前厅小儒等人的酒席。正在安排,见方夫人房里小丫头来说:“太太立等奶奶说话呢。”兰姑忙起身前来,见众位夫人都在房内。洛珠先笑说道:“来得好,专待你这当家人来,好定章程。”兰姑笑道:“我这耳朵里足足清净了半月,现在又好听你的聒噪了。你还要取笑我当家,我为这当家都受尽讥诽,没处诉苦。”洛珠笑道:“谁敢讥诽你,可告诉我,待我明儿打这些人去,替你出气。”
兰姑道:“好好,有你这么个狠帮手,我也不怕人了。今儿就回明太太,请你管理。不要到那个时候,你亦学着乖巧,缩了头不肯得罪人。”洛珠拍手笑道:“原来你此时是缩头的人,我白替你抱着不平。”静仪笑道:“你们整日的见着皆是斗口儿玩耍,别要有一日说翻了脸,吵起窝子来,那才惹人笑话呢!”兰姑笑道:“王太太,我决不敢同你家姨奶奶翻脸的。他既能替我打着别人,我岂不怕他打我么!”说得众位夫人都笑了。
江素馨道:“别闹笑话罢,原是找你来商议正经的。明日我们的酒席怎样调排,你该早有了定见,说出来大家听听。”兰姑道:“也没有什么调排,酒席都照着云太太那边的样式。午饭摆在延羲亭,因池子里荷花尚没开完,大可赏玩,那里也比别处凉爽些。只要唤两名女说书的来伺候,弹弹唱唱倒还清雅。晚酒即摆在留春馆。我已吩咐他们去张挂灯彩。又叫了一起灯下扇戏,在院外变着戏法儿下酒。午后随意起坐的地方,亦在留春馆内,所有纸牌牙骰,围棋双陆,行令的各色签筹,我皆预备齐了。逐日的用度,我叫媚奴记着数目,俟半月后开出清单,众位太太再照股分派。”
众夫人听说,同声赞好。洛珠道:“我说交代他去力,都不会错事的。很好,很难了你。罢罢,你辛苦十数天,明儿算下账来,你应出的一股儿,我们代你公摊了,算分酬劳罢。”兰姑摇头笑道:“不劳你费心,诸位太太公摊下来,我还要沿门去道谢,那倒不值得。我听你赞好,只当你一人代我会钞的呢。”洛珠笑道:“你也太小量了人,你那一分儿,就派我代你出可好?”
方夫人道:“外边老爷们的酒席呢?”兰姑道:“也照内里的酒席一样,午饭在览余阁,晚酒在丛桂山庄,起坐在红香院。也唤了一班清唱与两个说平话的伺候。”方夫人点头道:“就这么着,不要再累赘了。你可安排去罢,内外伺候酒席的,亦要派定他们,方没处偷懒。”兰姑答应出来,众夫人坐了片刻,亦各散去,晚间,方夫人陪着婉容闲谈,到二鼓以后方回房中,除卸残妆,叫小丫头们各自去睡,只有绿莺一人侍立在旁。方夫人猛想起日间的话,即细问绿莺原委。绿莺低头想了想,若直说出来,怕的兰姑见怪:欲待不说,太太既问我,叫我怎生对答?又不服气放红雯、双喜两个骚货过去,落后一转想道:“啐!我也顾不了许多,放着这个机会,得着他们这般大把柄,不趁此时扳倒他们,徒然将这空头人情送与奶奶。倘事过之后,他们仍旧装模做样起来,那时再说,没了把柄。况且日期又长远下来,纵着太太相信我的话,也不好奈何他们。横竖他两人是恨极了我的,即如不说他们,亦不见得说我声好。真正看着现的不取,倒取赊的去。再则我放他们过身,是容易的;设若他们记着我的仇恨,慢慢的暗中摆布我,岂非我反失了便宜。就是奶奶明日怪我,亦可推到太太身上,一定迫问着不容我不回,也就没的说了。”
方夫人见绿莺沉吟不语,发急道:“怎么了?现在你也变的这般怪怪腻腻的。日间你要说,奶奶又在里面混岔,令人可疑。想必这件事与你有碍,你才不肯直说。明儿我若访出了实在根底,再揭你的皮,滚出去罢。我最不愿看你这可恶的形像。”绿莺见方夫人发急,又听说与他有碍,不由得脸上一红,气上心来,即走近方夫人身畔,悄悄的道:“丫头怎敢瞒着太太,因为这件事回明了,有关人家的性命,丫头怕说出大是非来。太太既说为我有碍,丫头却当不起。”遂将红雯,阿瑶调情的话,与双喜和阿瑶清早在两翻轩中一同走出,又怎生捡得他们的汗巾手帕,并有飞香同我看见,从头至尾半字不漏的回了一遍。
方夫人闻说,惊的直跳了起来,连骂该死道:“这还了得么?我不过出去半月有余,又没过了三年两载,府中即闹出这般大事来。就此一端,可见平日我不能知道的事多呢!这件事奶奶可晓得么?”绿莺见方夫人十分着急,反懊悔不迭,到底不该冲口说出。只说可以扳倒红雯,代大家出气,如今听太太口气,是要怪到奶奶身上,这便怎处?既已说出,又难缩回,即答道:“我告诉过奶奶的,奶奶叫我别急急的回太太,恐太太听了生气,又恐他们有性命相关。等他访明情由,再设法婉转来回太太。”
方夫人顿脚道:“什么胡涂话,很承他的体贴,怕我生气。殊不知这是什么大事,有关府中的声名,有碍老爷的脸面。奶奶只顾他惯做好人,一味的替人遮盖,不明白而今是当家的人,迥非从前可比。将来再闹出天大的事来,他也没想压服得下了。我临去之时,怎么吩咐他的?叫他各事当心,第一是这些丫头们,各家的主子不在屋里,他们就要自大称尊的,府内的丫头不必交代,本自派他拘管,即是各位太太家的丫头,你也可以管得。今日偏偏是自家丫头闹出笑话,问他怎么对得住我?你去请了奶奶来,我问他。”绿莺听得要请兰姑来,知方夫人必要发作他的,分外心慌,连忙跪下道:“太太的恩典,要成全丫头的。太太若抱怨了奶奶,使丫头怎生见奶奶呢?奶奶早间犹叮咛嘱咐的,叫丫头没说。少停一二日,自然来回明太太,并非奶奶有心欺瞒太太。这亦是奶奶一片好心,总怪丫头嘴快,请太太贵罚丫头一顿,丫头情甘领受。”说着,那喉间声音颤微微的,几乎急出泪来。
方夫人见绿莺如此情形,亦明知兰姑非好意欺我,他本来生性慈厚,耳活心软,搁不得人家一句好话儿。多分红雯双喜两个孽障;亦晓得绿莺要回明了我,自知不得过去,先去央求了他,托他遮盖的,便喝起绿莺道:“你知道什么?快去请了奶奶来,我自有道理。”
绿莺不敢再说,只得爬起身,慢腾腾的一步三挪,来至兰姑房内。时兰姑亦未安睡,坐在灯下誊写账目。抬头见绿莺立在面前,即放下笔,笑道:“你又来讨信的罢?不要性急,我总叫他们到你那里去,难道我还帮着他们使你落空么?”绿莺噘着嘴道:“还说这些话做什么,将才太太再三追问我日间的话,我没有得对答,只好推到奶奶身上。太太叫我来请奶奶过去呢!”
兰姑听说吃了一惊,忙问道:“究竟你说了没有?”绿莺道:“我怎么好说呢,所以才说你老人家晓得的。”兰姑信以为实,念声阿弥陀佛道:“好好,你不说明甚好,我就去见太太,自有我的说法。”便立起叫飞香执了烛台,在前引路,带着绿莺向方夫人房中来。绿莺跟在后面,又是作急又是好笑,待兰姑将至房前,即退了下来,一溜烟跑到自己房内,闩上门吹灭了火,上牀和衣睡倒,倾耳静所外面的消息。因绿莺的房只与方夫人隔了一板,凡说话皆听得清的。
兰姑进了房门,见方夫人气生生的坐在桌畔,即走近笑问道:“太太没睡么,叫绿莺来唤我,有什么事?”方夫人也不叫兰姑坐下,便长叹了声道:“我的奶奶,我到云太太那边去,怎生重托你料理府中各事,要格外当心。因你是初次当家,恐人众不受你压服,不要我不在家闹出笑话。此时偏偏闹下大是非来,虽说是丫头们,可以撵逐,到底与府里的声名不甚好听。及至绿莺要回明我,你又拦在头里,不叫我知道,我真不解你是何用意?终不成双喜这种该死不堪的丫头,还不赶早打发他出去,耳目清净,还要留他在府里装幌子么?阿瑶亦当立刻撵逐,我不告诉老爷送官究治,即是天大的恩典了。若被老爷知道,发作出来,你我皆担着不是。红雯那东西,我自有法处置他去。请你来,不为别的,既然绿莺告诉了你,你不肯使我知道,是何原故?”
兰姑听了,方恍然明白,绿莺已回明了方夫人,在我面前假称未说,是哄我来的。又恐我当面抱怨他,我岂不是倒被他诓骗了么?幸而我没有冒失代他们辩白,不然太太还要疑我受了他们买嘱。好在是绿莺说的,并非我不代他们弥缝,他们也怨我不着;兰姑只得照着绿莺的话,回了一遍。末了又分剖自己,不是有心来欺太太,“即如我不当家,知道小使丫头们犯了这个病,是片刻不能容的,何况我现在管理府中事务,又值太太不在屋里,皆是我的责任。我是因传说开来,怕的他们无颜见人,恐有性命之忧。意在先安慰住他们,然后再缓缓的回明太太,借个名目开除他们。这是我的愚见,其中并无别情”。
方夫人闻说,点『头道:“我也知物激必反,而且他们业已走错了路,挽回不转的了。你平时亦晓得我并非那般性急的人,凡事不由人计较。你该暗中先告诉声,大家商量个法儿处置他们。你大不应瞒着我,倘若老爷得了风闻,来问着我,我尚不知道呢,岂非笑话!再则也叫红雯看轻了我,以为我可欺瞒,下次更外妄行无忌了。你回去切不可走漏消息,待我明早叫了他们来,自有我的办法。”
兰姑见方夫人肯成全他们,甚为欢喜,忙应道:“那我晓得,就是太太不知会我,我亦不敢多口的。”即转身带了飞香退出,仍回房内,将适才方夫人的话,说与媚奴知晓。媚奴笑道:“这是太太奶奶积了大功德,却便宜了红雯双喜阿瑶三个人了。”兰姑道:“罢哟,人都不可做尽了的,就是这么,他们也无地自容。我若是他们,久经寻死了,难道你还不称心么?”媚奴道:“奶奶说的话好笑。我有什么不称心,若是量小的人,绿莺先来告诉我,我即过去羞辱他们一场,也出出日前的闷气。我反叫绿莺来回奶奶,听奶奶示下,如何办理的。”兰姑道:“你们听着罢;明日太太叫了他们上去,我倒很替他们愁着,怎么回得出口?你们也去睡罢,明早我还要早起,安排太太们的酒席呢。”飞香即赶着过来服侍兰姑安寝,方同媚奴退出。
次日黎明,方夫人即起身,先叫小丫头去打听众夫人仍未梳洗,一时尚不得过来;又问明小儒已由红雯房里出厅去了。便吩咐绿莺“去叫了双喜来,你不可对他说什么”。绿莺答应出外。少顷带着双喜入内,方夫人举目,见双喜头尚未梳,脸上一红一白的,甚是惊惧。正待开口,红雯亦赶着过来,问了早安。方夫人明知他不放心“我叫双喜来问话,我正要叫他来听着呢”,便命红雯一旁坐下。
方夫人顿时沉下脸来,厉声问双喜道:“你由七岁进府,现在已有了七八个年头,也该知道府里的规矩。向来男女家丁,非有事传话,不许私自交谈。无论在府里多年勤劳的家丁,一犯此病,实时撵逐。你日前做的事很好,以为我在云太太那边,即不知府里的事么?岂知我人在那里。心在府中,最不放心是你们一干人。今儿你好好从直招认,我都可开豁你,』成全你的脸面,决不叫老爷知道,若有半字含糊,冀图混赖,我即刻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