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早,小儒起来,到兰姑房内,央他在太太前,代红雯介绍,过去叩头陪礼,免得彼此不好见面。兰姑笑道:“叫我去做和事老儿,倒使得。你却要说明了,还是怪太太不好,还是怪红夫人不好呢?”小儒笑道:“人家正正经经的来央及你,你倒取笑人。我看都没有不好,只有怪你不好,昨日不能从中解劝。”兰姑道:“呸!好没良心,这些话该你说么?你去问问,昨日不是我劝着太太,只怕你那心爱的如夫人,还要多捱些没趣呢!不然我也不至于从中苦劝,还碰了太太许多瞎钉子。一因是我房里媚奴,引出来的事;二因我们现在是姊妹,那怕人家待我不好,我总要顾起面孔来;三因妹妹是你得意的红人,过于受了委曲,你口里说不出,我知你心里怪痛的呢,我乃体贴人的心意,又瞧着你的面子,不能不劝一声。昨儿你没有说着,我即思量到今儿去劝妹妹,往太太那边陪礼。谁知你走过来,反怪我,倒是我白操心了。爽性做个坏人,不去劝他们和事,仍要挑着太太搜寻他的短处,不过前后领你怪罢咧,你又能奈何我的么!”小儒笑道:“你是好人,你是真正好人。再没有别的说话,可以奉屈去劝一声儿了。没见你事尚没得做成,倒先居功自恃。倘然你说不和好,才与你算账呢!”说罢,一路笑着去了。
兰姑梳洗完毕,来至红雯房内。先代媚奴告了不是,然后劝他到方夫人那边谢罪。红雯明知兰姑是小儒央来的,犹自假意不行,被兰姑再三劝说,始将机就机的应允,同着兰姑至方夫人房内。方夫人才起身净面,红雯上前叩了头,自己认了不是。兰姑又代红雯,说了多少悔过的话。
方夫人见红雯亲来认罪,究竟是多年主婢,情同母女,气早消了一半,只说道:“你昨日那般目中无人的行为,仔细去想,可应该么?尤其你更外不合。今儿你既知道自悔,我也没有什么的,只要你从此改过,不再犯昨日的狂病,就是了。”兰姑见方夫人颜色和霁,便硬自做主,将通套房的耳门开了,又搜寻出若干的话来,凑趣说笑。红雯亦殷懃小心的,伺候梳头换衣。方夫人又叫他们一同吃了早饭。兰姑见方夫人谈笑如常,方同红雯退出,各回房去。
少顷,媚奴被兰姑逼着,到方夫人与红雯房内来请罪。若论方夫人处,媚奴来与不来,原没打紧。兰姑因红雯既叩过方夫人的头,也叫媚奴到他房内走遭,使红雯面子过得去。此乃兰姑肯各事曲全,让人的处在。红雯无奈,亦随后至兰姑房内谢了。虽然彼此说明没事,各人都怀恨在心。连方夫人由此看待红雯都不同往日,遇事即与他是一是二的,不肯稍假颜色,生恐红雯旧态复作,更难约束。
晚间小儒回房后,见众人和了事,甚为欢喜,忙至兰姑处,深躬大喏的称谢不尽,又痛赞兰姑善于调停。兰姑笑道:“我也当不起你谢,只求没怪我,即是万幸。”小儒笑了笑,仍回红雯房里来睡。
次早起身,正欲去园子里赏那露水荷花。见家丁进来,回道:“云大人打发人来请过两次,说立等诸位老爷同过去,有要事商量。”小儒闻说,便出外邀了王兰等人,更衣坐轿,来至督署。从龙迎接入内,见礼坐下。从龙道:“奉请诸位过来,有一篇好文字,请教一阅。”便在靴掖内取出,递与众人。王兰道:“在田既自称为好,想必是篇非常文字,我等倒要瞻仰。”即抢着接过展开,小儒等人也立起身,聚拢来同看。原来是纸奏草,折中从龙声叙离乡有年,祖茔祭田多半荒废,急欲回籍一为修葺,又恳恳切切的请假一年等语。末后奉到谕旨,恩准给假一年,再行来京供职。
前番从龙迭次请假回籍,均未蒙准。所以此回俟准了他告假,才说与小儒等知道。众人看了,皆向从龙称贺道:“从来孝可格天,今上仁慈恤下,凡有孝思,无不俯如所请。在田今番锦衣归里,乃是一件极大喜事。未知择定何日荣行?我们当来走送。而且又有一年之久的阔别,须要早为之计,大大热闹几日。”从龙笑道:“请诸位过来,正为此事。别要你们烦神,我久经有了定见。都要待新任来接了手,方可起身,至速也有一两月耽搁。我们即算一月的期限,由明日起,奉屈你们暂住荒署,每日我作东道,更翻花样的取乐,以半月为率,那半个月,我即就教到园子里,是你们公作东道。有此一月的畅聚,也可补那一年久别的不足。内子及尊夫人等,亦仿着我们的章程而行。诸位高见,以为何如?”
王兰听了,先拍手称快道:“在田所议甚是,我们明日即搬了行李来,到你署内,终日大吃大嚼,有何不乐?改日你到我们园内,我们又是公分请你,每人只好派着一两个日子,即此一层,我们便先占了便宜。”伯青笑道:“你们听者香的话,怎么这么小器,是有便宜的事,他都争先叫好。”引的众人都大笑起来。又计议了一会,用什么酒席,预备什么玩意。众人方辞别回来,即说与众夫人知道。众夫人闻说,亦甚为欣然。
次早,从龙又遣人持帖过来邀请。婉容,小凤亦着了绮红,文琴来迎请方夫人等。所去的是:方夫人,洪静仪,林小黛,洛珠,江素馨五位夫人。兰姑因府内无人,不便同去。巴氏等婉容也着绮红请了声,他们皆辞谢了。众夫人俱带着两名丫头,过去伺候。方夫人却留下他房内补红雯缺的大丫头绿莺看管屋子,又嘱咐兰姑各事当心。“若红雯趁我不在家,有什么寻闹的处在,你都要耐着,待我回来再议。我亦知照过绿莺,不许和他们斗口”恰好此日,赛珍回转扬州。因甘露恩放山东遗缺知府到省,即顶补了东昌,写就禀启,差两名得力家丁,回来迎接祖父,妻小同赴任所。甘誓闻次孙放了外任,大为欢悦,便鼓兴要往山东一行。甘露的生父及甘霖人等,也只得陪着前去,遂写信来通知媳妇。赛珍得了信,即要回去。方夫人因女婿得了外任,不便留女儿久祝清早先打发赛珍起程,众夫人亦送至厅前,母女洒泪而别。俟赛珍去后,众夫人方次第坐轿向督署而来。
婉容,小凤闻报,同接出二堂,邀请入内。外面小儒等人,早到了半晌。少停,内外皆摆下盛席,宾主莫不欢呼畅饮。夜来,小儒等宿在外书房。方夫人等即在婉容,小风两边上房里,剪烛谈心,无非叙说的别离景况,都要至四鼓以后方睡。带去的众丫头,早有绮红,文琴接待。
不提众人在督署内住下。且说府中那一班没有带去各家的大小丫头,皆因主人不在屋内,都放纵了。园子里现在又无人居住,他们即三个一群,四个一党,每日到园里去闲逛。过了两日,又生出许多枝叶,不是你和我夹口,即是他与他争吵。虽有兰姑在家弹压,只有府内的丫头尚惧他三分,其余众夫人房内的人,兰姑也不便去问,他们亦不服兰姑的约束。惟有双喜不得出来,因方夫人临行时吩咐红雯,不可容丫头们搬弄是非。红雯见方夫人单单嘱咐他管着丫头,分明仍为的前事,心里好生不悦,便赌气终日坐在房内,连双喜都不许离他一步。这半月中,若再闹出闲话,即不干我房内的事,那时我才慢慢取笑呢!
红雯平日是散诞惯的,或到众夫人房内闲谈,或邀洛珠,赛珍来抹牌着棋,晚间又有小儒在房里说笑。此时忽然只剩得一人,又终日不出房门,闷恹恹的甚无情趣。双喜见同伙一干姊妹们,闹烘烘成群结队,东跑西走的玩耍。双喜今年才十五岁,还是小孩子家性情,分外眼热。若是红雯出去走走,他也抽空去寻这一干丫头谈笑。无奈红雯由早至晚,杜门不出,把个双喜闷的火星从顶门里直冒。这两日工夫,犹如两年相似,比红雯更加倍的烦恼。
这日,吃过午饭,红雯在窗下抹了一会牙牌,又叫双喜破了一个西瓜,取水来吃着解暑,余下的即叫双喜去吃。自己无精没神的斜躺在一张螺甸穿藤大睡椅上纳凉,半晌又长长的倒抽了一口气。双喜正立在桌畔吃瓜,听得红雯叹气,便乘间说道:“姨奶奶,这么大热天常时睡着,又不大适意,恐要生病呢!偏生大小姐回了扬州,聂姨奶奶又同太太们到云大人衙门里去了。这两日,我见姨奶奶益发寂寞,倒不如园子里逛逛去,散散闷。延羲亭面前那池子里荷花开的真正好看,据说比往年又大又多。连日祝老爷,金大爷,柳五爷都不在园内,正好去看花,强如在这屋子里,整日的吃饱饭纳闷。好的多呢!别说姨奶奶近日不快活,连我被这两天都闷慌了。”
红雯听双喜一番话,说得十分高兴,笑道:“你这鬼丫头,要到园子里去罢咧!我知道见一班同伙们没了管束,每日约齐了四处玩耍,你的心被他们引神翻鬼跳起来。又因我在屋里,你不便走开,却用这些鬼话来撺掇着我。我若不去你岂不要怨恨么!好说张三不行,拖住李四的腿了。说不得我陪你姑娘走一趟,倒别要把你闷出病来。”双喜亦笑道:“你老人家别折煞我罢,怎么说陪起我们丫头来,可不是天地反复了。”说着,便开了镜奁,让红雯匀面掠鬓,又取过衣裙服侍红雯穿好。双喜也换了衣裙,随红雯开了留春馆旁耳门,向园子里来。只因红雯信了双喜的话,一时高兴,到园内闲逛。那知引出一件大是非来,几乎性命不保,要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俏细君遇旧说风情痴丫头有心窥露破话说前回书中陈小儒派阿瑶管理绘芳园,阿瑶一味巴结要好,分外勤谨。数日后,各处亭台轩馆,比往常净洁生光。小儒甚是欢喜,即存心仍要提拔他,当名上差。因没有空缺,暂且搁下。况管理园子,亦是件轻松执事。清早督率着一班粗使雇工,往各处打扫拂拭,及一切帘幔陈设古玩等件,该添该换的随时整理,到兰姑那边请领呈缴。若逢宴会日期,上头择定何处,即叫人安排铺垫各物伺候。又监着花儿匠修扎盆景花草,每天午后,叫雇工们挑了水,至各院落内浇灌一番。回来即算一日的交代已毕。下昼时分,阿瑶便至前边来寻连儿,三桂儿等人说笑,倒也十分快活。
现在连儿、三桂儿皆随了小儒等往总督衙门,连日阿瑶没了去处,只得在园中各处走走。见一班丫头们进来玩耍,阿瑶虽不敢入他们的群队,有时遇见也搭着话儿说笑两句。众丫头因阿瑶生得俊俏,说话又和气,亦乐于同他亲近。反是阿瑶为日前梁明曾嘱咐过他,怕的冤家路狭被人撞着,传说到上头知道与自己不便。见他们闹狠了,即借故远远的走开,以避嫌疑。
这日午饭后,觉得身子困倦,便摘了数片大芭蕉叶,到延羲亭上睡着纳凉。四面窗棂挂起,有微微的风透进,又送着荷花的香气,扑鼻沁心,令人神致顿然清爽异常,阿瑶便蒙陇的睡熟。相巧红雯此时带了双喜,也往延羲亭来。红雯一路看着荷花,口内与双喜说着话,由池边信脚走至亭前。正待跨步上阶,双喜眼快。早见亭内有人,仔细一看,认得是阿瑶睡在里面,暗想道:“这厮很会寻受用,亭内本来风凉。,他还用蕉叶垫着睡觉,岂不分外爽快。”便止住红雯不前道:“姨奶奶别要去罢,阿瑶睡在亭内呢!”
红雯闻说,停住脚步,抬眼果见阿瑶睡在亭内,上身赤膊,露出一身白雪般的皮肉,红雯心内不由怦怦的跳了几跳,顿时两腮赤晕,如新放桃花一般。原来红雯当丫头的时候,即与阿瑶熟识,又不时到外面传示方夫人的说话,见了阿瑶都要搭白两句。阿瑶本是个风流种子,情窦早开,恁什么诀窍他都体会得见。红雯与他亲热,那眉梢眼角,不无偶涉盼送。阿瑶亦爱红雯苗条可人,乐得凑着趣说几句话儿。
后来因小儒收了红雯作妾,有了主仆名分,阿瑶即不敢同红雯说笑。有时碰见,不过请叫声,低头垂手,侍立一旁,让红雯过去,此乃阿瑶伶俐的处在。他因红雯以前和他说笑惯的,倘然此时无意说错了话,一则怕红雯而今做了姨娘,竟翻过脸说他戏弄主子;二则恐被别人见着,说到老爷太太耳里,我有几颗脑袋,敢去捋这虎尾。反把从前思慕红雯的一片私心,全行撇去。不意红雯仍是前番性格,见了阿瑶,都要寻出些话来,同他兜搭。
今儿适值阿瑶睡在延羲亭内,身畔又只有双喜一人,便笑对双喜道:“巴巴的到了此地,正好歇息着,再去逛逛各处。可厌阿瑶,他偏睡在里头,你去唤他醒来,往别处睡去。”双喜即走入亭内,用脚踢着阿瑶的腿道:“醒醒罢,别要睡了,仔细风吹出病来。这里也很凉爽的,你尚要垫着芭蕉叶子,不如爬到池子里去睡,还快活呢!”阿瑶被双喜踢醒,看了看,复又翻身向内,合上眼道:“好姐姐,你不要和我闹了,好容易偷着这半刻工夫来睡着歇一会儿。我适才见你姊妹们,在红香院那边斗草呢,你快寻他们入伙去。这里冷清清的,有什么好玩儿。”双喜笑道:“别要见你娘的鬼,谁和你闹的。你睡在这里,干我什么事?我也没有那么大脸面请你得起,你倒看看亭子外,是那个来了,可配得上请你起来让他。”阿瑶闻说,即欠起身一看,见是红雯站在亭外。忙一骨碌爬起,披上小衫,将地上蕉叶连抓带踢的撩过一边,笑道:“你这鬼丫头,何苦来捉弄人。就说是姨奶奶要到亭子里来,我久经起身了。偏生窝子疙瘩的,伺我闹这无因的闲话,停刻再和你算账。”
红雯见阿瑶巳起,遂徐徐的走进亭中坐下。阿瑶请了安,退立一旁。红雯便向双喜道:“在日头地下走到这里,实在热得人慌。你去就近那里取碗茶来解渴,要快去快来。”双喜答应走出;自去取茶。阿瑶亦要跟着双喜走出,红雯即问道:“你今日园子里没有事么?”阿瑶见红雯有话问他,便停住脚步,回道:“园子里每天午后浇灌过花草,即没有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