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容笑道:“柔云何以见得我们不依,这般喉急,做什么?”方夫人即叫小丫头,传话厨房准备。
来日众夫人齐至留春馆中,女说书的上来请了安一旁坐着弹唱。众人各随意取乐。午饭时,摆上一大盘鲥鱼脍,果然比旧制新鲜适口。晚间直到更鼓方散,如是一连聚饮了四五日。前厅王兰等人,亦闹着小儒,补请了他们几日。每日都请了从龙过来。
席间,小儒即重托从龙代兰姑请封,又交千金与从龙,作部里的料理使费。
隔了半月有余,早奉到部文,恰好这日是红雯的满月。方夫人复又摆酒,请众位夫人与各家亲友内眷。若论红雯满月,断不如此热闹。方夫人因兰姑请了诰封,乃是他平生第一件大喜事,须要热闹一场,使人众皆知。
兰姑今日穿着五品命妇服式,愈显得沉静端肃,先拜了神祖,然后拜见方夫人等。方夫人即叫红雯向兰姑叩头,反是兰姑一把拉住道:“好妹妹,不要闹我了,我们本是姊妹,有何分别?”遂彼此对福了两福。众男女仆妇,亦上阶行礼,各有赏给。方夫人便吩咐人众道:“你们嗣后一体改称奶奶,有不遵我说话的,当时撵逐。再则从此府中一切大小事务,我都委了如奶奶办理。你们有什么事,只要去回奶奶就是了。若有藐视不服的,亦立刻处治。你们大众,可听清了?”众仆妇齐声答应退下。
方夫人又请了伍氏过来,一同起坐。伍氏谢了又谢道:“我女儿蒙太太高厚深恩,怎生图报?即是我夫妻,也感激不荆”方夫人笑道:“伍老太,你别这么说。你家姑娘为人贤淑,人所共知。这几年实在又屈抑了他,不过借此聊以酬答,也不算什么。”伍氏忙道:“哎哟哟!我的老太太,你就是这句话,不独我女儿,即愚夫妻亦当受不起。”对面谦逊了一会,即邀请人众赴席。又留着众家内眷,用了晚酒,方各自回去。方夫人即将各处匙钥,以及内外应用的账目,全行检点出来交与兰姑。嗣后府中各项事务,均归兰姑一人管理。此等闲文,不须细说。
单说红雯回到自己房内,直气得柳眉倒剔,杏眼圆睁,连声喀叹道:“真正我万分背晦,连鬼都不如了。好笑太太,竟抬举得沈家里甚重,叫老爷代他请封,又叫家人称呼他奶奶,若有不遵的,还要撵逐。又把府中各事,交代他扒掌。到底沈家里有什么十大功劳,还叫我叩他的头。何以又看得我甚轻呢?我这口气,使我怎生捺得下去!罢了,我若不将沈家里摆布出个样子来,除非我死了,才得罢休。”此时虽是五月天气,因节令早行,十分炎热。红雯在席上多吃了几杯闷酒,复狠狠的受了一顿气,觉得香汗直淋,一时难止。便叫双喜去提了水来,服侍他洗澡。又将竹榻安放在院落当中,打开头发,临风通头,双喜侍立一旁打扇。
小儒俟前厅散了酒,亦回后进在方夫人处,稍坐了片刻,即向红雯房内来。小儒自收了红雯,这一个月中,都在红雯处歇宿。也曾到兰姑房中去过,兰姑生来天性好静,当未收红雯以前,本应该他服侍小儒,以尽姬妾的职分。而今有了红雯,正好推托;又因现在请了封诰,复接领了方夫人向来管理府中的一切重任,倍宜端重。每次小儒要在他房内住下,兰姑必婉言回却。至于方夫人处,起初兰姑进门,方夫人即不容小儒在房里歇,日前又讨了红雯,更无须交代了。
小儒亦乐于在红雯处歇宿。红雯为人柔媚,他又居心要笼络小儒,牀第间百般恩爱,枕席上万种绸缪,把个小儒逗引得荡魄销魂,以为汉武帝之温柔乡,不过如是尔尔。大凡人生,谁不贪色欲?小儒惟有不去钻穴逾墙,若是自己妻妾,焉有不喜爱的。他又非王兰、二郎等人可比,他们是久惯风情,视为平等。小儒虽然有妻有妾,皆是名门世族之女,尽其夫妇之情而已。若红雯曲意承顺,闺房之乐,无微不至。红雯又是个解得风趣的丫头,仗着几分姿色,加倍的修饰动人,甚至眉目之中,多能顾盼通情。没说小儒身所未经,目所未睹,好似耳朵里平日都未闻人道过。今一旦领此滋味,觉天下之大,莫有过于红雯了。所以小儒竞视红雯如性命一般,恨不能终日行止坐卧,一刻不离。
红雯见小儒已入迷圈,全副心肝都被他笼络得牢牢切切,不至走脱。反各事恃宠骄傲,或喜或嗔,或亲或远,好叫小儒把握不定。始则小儒不肯拂他的意见,继则又不忍违他的情性;心内有了那不肯不忍的两层念头,以至小儒每事倒将就红雯起来。
小儒进了房,见红雯在院落内纳凉梳头,便挨近身坐下,笑道:“你洗过澡了么?”红雯的头发已经梳通,即叫双喜代他盘起,又舀了热水来擦洗了手。将双喜手中的扇子取过,亲自与小儒扇着道:“我洗过多时了,你可洗过没有?我叫双喜兜盆水来,服侍你洗澡罢。你如果嫌费事,即浇抹着身子也好。”小儒道:“今日天气不甚过热,不要洗罢。倒是静坐着,趁着风凉最好的。”双喜闻小儒不要洗澡,便送上两锺茶,放在竹榻旁一张小几上,即回到自己房内,关了门洗澡去。
现在虽然没有月色,恰喜回廊上挂了四盏水玻璃灯,一齐点着,照映得院落内如白昼相似。小儒见红雯头上随意盘了个松松的髻子,插着几朵素心兰花。上身穿件白蝉翼纱湖色镶云对襟汗衫,内衬火红官纱绣金抹胸,下着水绿一色宽镶暗花实底纱底衣,束着一绺鹅黄回縧,脚下穿着淡红练罗平底凤头便鞋,愈显得肌理玉映,袅娜出尘。把小儒直从心眼儿里爱将出来,笑瞇瞇的,目不转睛望着红雯好半晌。
红雯抿着嘴,笑道:“你不认识我么,好端端的,为何只管看着我?看的人怪不好意思的。”小儒笑道:“我看你,是爱你这一身打扮,再配上你这般人材,真是无处不宜,无处不好。”红雯笑着,将头扭过道:“我不信你这些假话,你别要哄我。既说我好,你看我与奶奶比较起,谁好呢?”小儒道:“你与他各有好处不同。他好在端庄,你好在流丽。”红雯点点头,又道:“我与太太比较呢?”小儒道:“那可差得多了。太太乃大家女子,专在沉静婀稚上取法,又非在美字好字上着重了。”红雯笑道:“然则太太、奶奶还是比我好了。”小儒道:“并非比你好。你们三个人,皆是一般的好处,其间各有所取,不能一律而言。说出来,你急切不得明白。”红雯道:“我怎么不明白呢?太太的好处,我也自知不及,他是世代官宦家小姐,而今又是一品诰命夫人。我原是个丫头出身,纵有万般的好处,怎生比得上太太脚跟?我不过故意问着你玩罢。若论奶奶为人,你说他好在端庄,我也相信得过的。不是我说句罪过的话,可惜被太太弄坏了他,未免美中不足。”小儒笑道:“怎么太太弄坏了他?我倒不解你这句说话。”红雯道:“说也无益,若被太太听见,还只当我妒忌他呢!”小儒道:“出自你口,入于我耳,又没第三个人听见,太太怎生晓得呢?难道我把你的话,告诉太太去么?可不是你多虑了。”红雯道:“其实告诉了你,是没用,你又做不得主。既然一定问我,告诉了你可不讷:对人讲呢!”遂挪一挪身子,挨近小儒耳畔说道:“将才太太当着众人,交代奶奶一切家务,你是亲眼见的。太太当了数十年家,上下人等毫无怨言。没说太太委系公正无私,即太太有所偏袒,这一班内外家丁也是敢怒而不敢言,此乃人之恒情。现在临到奶奶主持家务,虽有太太吩咐过了,这班人皆是口头答应,未必心里肯服。奶奶若办的好,毫无话说,如稍有偏枯不匀,你听着罢,人的嘴都要说歪了呢!并非奶奶有意做错,古语君子尚有三差,奶奶又是初次当家,遇事都有些羞手缩脚,人不原谅奶奶是无心之错,要说奶奶才得了志,即有意克削我们。又不是除了太太,就非奶奶不可。我说句自负的话,我自幼跟随太太,眼睛里见的,耳朵里听的,不比奶奶好些?每有小件事务,太太即叫我去办。譬如今儿太太把家务交给于我,我都不敢接手,何况奶奶犹不如我呢?还有一说,我在太太身边多年,人知道那些不能行的事,即不来瞎碰钉子了。现今换了奶奶,又知他是生手,好歹都要来回这么一声,看奶奶如何发落,就如考试着奶奶才情一般。奶奶来了这几年,人都称赞他贤德,待下有恩,因他不是当家人,各事都不去预闻,只有遇见疑难的事,还要原谅一句,所以人家即见得他好了。此时接了这当家差使,不要三月五月,包管他即有了怨声。饶不着太太那样圣明人,犹有背后议论。时语说得好,世上三般最难事,教书、管狱与当家。我说太太弄坏了他,并非别事,可惜他数年的美名,要因这当家上开除去了。”
小儒闻说,不住的点头道:“你所虑甚是,不如待我明早同太太说声,保举你做名帮办。若遇有棘手事件,你也好暗中指使。免得奶奶做错了,被人家怨恨事小,人要说太太委人不的当呢!”红雯听了,双手齐摇道:“好祖宗,你饶了我罢。若是太太当着人众委我接手,那是没法的事。好好的委了奶奶,还没见他做错了一件半件,倘或他行过人的才情,比太太还办得并丬:有条,岂不是好!明儿你平空叫我去帮办,分明是今晚挑拨你的了,要想分奶奶的权柄。一来招奶奶妒忌,二来我何苦闲着不受用,去寻着事件操心劳神的呢!我原说告诉你不得,你一定谆谆的问我,又不好不告诉你。可是你才听了,即要生枝生叶的去闹。好祖宗,你千万不要说罢。”
小儒沉吟了半晌道:“那也不难。你不过怕奶奶说,想分他权柄。我明儿着我的意思,去与太太商量,若派你帮力、更好;否则太太另委别人,同他合办,都随太太的定见。也不说你说的,可不是没有你的事了。”红雯犹自摇头道:“在我看,还是不说的为是。你若执意要与太太计较,我也不便阻拦。如今我是你家的人,也巴不得府中各事,严整的规规矩矩。难不成只顾我的私情,废府里的公事么?我是怕遭人的忌。你若要说出是我的主见,那我可要与你没开交的。”说着,听墙外早交三鼓。小儒道:“再坐片刻,即有踞水了,我们去睡罢。”红雯叫进双喜,收拾了院落内竹榻等物,回房安歇。
次日清早,小儒已醒,翻身坐起,见红雯犹自脸向外沉沉的酣睡。身拥着桃红罗夹被,上身露出雪白似的两弯膀臂,一手托腮而卧,一手搭在簟上;胸前的抹胸,因夜来睡熟褪下了半边,恰好露出一对粉光玉滑,细软香温的腻乳,只好容握;如那带雨海棠,笼烟芍药。又想到红雯昨夜所说之事,四面安详周至,全没一毫为着自己私意。他的一颗心,何以这般玲珑剔透,怪不得太太喜欢,叫我收他作妾。这样人,我怎么能不疼惜。
小儒痴痴的想了半会,又不忍去惊醒了他。轻轻的穿齐衣履,下牀走向窗前,隔纱见双喜业已起身,坐在门坎上,斜披着小衣,在那里缠脚。小儒不便出去,咳嗽了一声,双喜知小儒起来,忙一阵的将脚惜胡乱缠好,扣了小衫,开门出外。少顷,提了茶水进来,伺候小儒洗了面。听得那边正房门亦开,小儒便由耳门走入方夫人房内。
方夫人也在那里梳洗,见小儒进来,笑问道:“今日好早呀!”小儒道:“昨晚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踌蹰的我半夜都没得好睡,特地过来与你商议。”便走近窗前坐下,将兰姑初次不谙当家,恐被人议论的话,说了一遍,只没有说出是红雯的意见。
方夫人点头道:“你竟虑得周到,我倒一时失于检点。昨日才将家事交代兰姑,何能今日即另行换人?而且也没有别人可以配得上,替我的手。有了,我想红雯跟我多年,各事还懂得几分,不如叫他帮着兰姑,一举两便。你道可好不好?”小僧闻得方夫人派红雯帮理,正中心怀,暗暗欢喜,便道:“我也这么想,除了红雯,竟无别的人好帮他呢。”方夫人即叫丫头出去,叫总管梁明进来,我有话吩咐他。
原来这梁明,亦是小儒家乡带出来的人,今年有五十多岁,为人老成朴实,作事可靠。小儒本使他在浙江照应田地,因双福随了宝焜前往江西,即叫梁明到南京,派他为外总管,督率一班执外事的家叮梁明上来,见小儒、方夫人请安,垂手站立一旁。方夫人道:“昨日已吩咐过你们,以后府中各事,均去回明奶奶办理。设或奶奶有别的事绊住了,你们又要回话,又不能缓的事,岂不耽误了么,?现在叫新姨娘帮着奶奶,你们有事或去回明奶奶,或回明新姨娘,似觉顺便。一切专主,仍是奶奶。你下去,可知照他们一声。”梁明答应退出。
小儒即起身来至兰姑房内,说明方夫人派了红雯帮理家务等事。兰姑正在筹划着,自己是生手,怕的做错了,被家丁们笑话。今闻方夫人派红雯帮他,反欢喜异常。兰姑那里晓得是红雯暗中的指使,便道:“真正太太体谅我到万分。我正愁这重担子挑不起,难得有妹妹替我分担了去;好得很,妹妹又是熟手,更外合宜。我昨日就想同太太说,怕太太说才抬举我,即偷起懒来。却好太太派了妹妹帮我,我真要轻松了一半身子。”小儒见兰姑信以为真,毫不生疑,也笑了笑,便向前厅去了。
梁明到了门房,聚齐众家丁,嘱咐他们适才方夫人所说的话。内中有个家丁道:“梁伯伯,如今府中的事难办了。昨日太太委了奶奶接管,我们倒喜欢的。奶奶待人甚好,又能体恤下情。今日忽然又派了新姨娘帮理,我们到底回那一头话是好?平时太太当家,他即做副手,不知太太好招架,反是他难招架,各种挑剔搜寻,又会多心。我们一有了事,或失错去回了太太,不先到他面前挂号,他就撩拨得六国不安。偏生太太那般圣明,要信他的话。现在奶奶又比太太矮下一层,明说是他帮理,其实即是他独办了。奶奶本来忠厚,还肯占他面子去么?太太又吩咐仍归奶奶专主,我们究竟先回奶奶去,还是先回他去呢,不是难住我们了么?”众家丁正在议论,又闻内里传话,奶奶叫梁明上去呢!梁明应声即往后进来,不知兰姑唤梁明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