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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芳录》又名《红闰春梦》清竹秋氏著

单说众军蜂拥入内,打开箱笼,倒翻衣箧,不问粗细衣服物件,一桩桩搜出,到前厅报数。众王大臣命随来各员,一一登簿核对。连仆妇使婢们的房内,都搜了出来。平时好一座赫赫威严的相府,此时闹得内外哭声不绝,哀号动天。连众王大臣都颦眉按嘴,不忍听闻。少时抄毕,众王大臣又亲自带着军士们,往各处覆查一遍。防军士们徇私隐匿,日后查出,我们要担处分。又吩咐鲁鹏上了刑具,送交刑部发落。
众官重到厅前,看了看清单上,惟私财最多,竟有百万有余。暗暗点头道:“这老头儿,可称一把巨手。十数年被他积聚下如此之多,可叹一朝化为乌有,还落得万人唾骂。可不是夙昔枉耗尽心血,不得安享了。”随即将各物点清,上了封皮。又发下封锁前后门的条谕,众官起身对鲁道同道:“奉屈老中堂同宝眷至他处暂住几时。尊府已经封锁入官,难以栖止。此乃上命差遣,非是小弟们不情逼迫,尚祈原宥。”即叫众军士“各处搜寻,不准容留一人在内”。说罢,众官各坐轿回朝复命。
众军士把男女仆众,一齐驱逐出外。鲁道同到了此际,惟有一包眼泪,几声怨气而已。带着老妻媳妇等人,也只得出来。众军见内里无人,将前后门用铁链封锁,上面贴了条谕方散。
可怜鲁道同夫妻,皆是一品的身分,素昔高堂大厦犹为未足。现在亲丁数口,弄得没地栖身,立在街市。鲁老夫人等从来未见过生人之面,连三尺之童都难入中堂,此刻更形羞缩。回首当年,岂非天渊之隔。仆妇人等,有良心的;还恋着不走;那没良心的,见自家东西都一并抄完,尽归究到主人身上,口内夹七夹八的连说带骂一场,另寻门路去了,只剩贴身男女数人。
内中有个年老家丁,赶着雇了两乘小轿,请鲁老夫人与鲁鹏妻子乘坐,又走向鲁道同面前,低低回道:“老爷,且请到前面莲花庵内,少住两日,再作计较。都不能立在街心里,也不成体统。”鲁道同点点头。众男仆扶着鲁老,女仆跟着小轿,直奔莲花庵来。这座庵是鲁府香火,所以老家丁不必去说,竟领着大众前往。
此时街坊上看的人,上千上万,挨挨挤挤,无不拍手称快。甚至有高声痛骂的,有大笑叫好的。还有一等轻薄子弟,偷看鲁鹏妻子,口内兼嘲带谑。鲁道同目下无力无势,只有昕之而已。惟叫家人们速走,“难道听他们骂得快活么!”连众家丁都不敢奈何他们,也只好吞声忍气。若在平日,早经不肯干休。可知这班闲人,在鲁府兴旺之时,亦不敢如此放肆。此名为墙倒众力推,乐得醒醒脾。出出素日耐下去的郁气。足见人生在世,都要做个好人。譬如鲁道同是个好官,而今受了无妄之灾,旁观即有叹息呼冤的人,必至痛詈陈宝征了。现在人骂的是鲁道同,赞的是陈宝征。古云:人言可畏。旁论最公,真正不谬。街市上闲文,不必赘叙。
且言鲁道同等人到了莲花庵中;不知如何着落,再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黜奸相朝野同欢放外官叔侄返里话说鲁道同夫妇领着媳妇及男女仆从等人,急急的连跑带奔,转过两条胡衕,已至莲花庵门首。鲁道同因何这般忙乱?他因见街市上人,百般笑骂,晓得平昔与他们结怨太深,怕的白白吃了亏苦,没处叫屈。当这势败如山之时,只求人不找我,我还敢寻人去么!现在到了庵前,心才放下。老家丁上前叩门,里面道婆开门出来,询问明白,入内通报。
不多时,当家老姑子领着几个徒弟接出,请众人到内禅堂坐下。道婆送了茶,老姑子道:“小尼适才到东府里去收月米,方知道相爷遭此大故。小尼十分惊恐,正欲亲往府内探听,却好相爷同太太、少奶奶们光降。阿弥陀佛!天是没眼睛的,相爷,太太,平日真正宽厚慈祥,也不晓得许多人感仰,单是我等佛门中的人,尤为受福。怎么这位陈御史老爷乱说乱讲的,上起奏折来?非是小尼说句不怕死的话,万岁爷怎生也相信了,岂不要冤屈煞人?阿弥陀佛!相爷,太太,不要见恼,这也是年灾月晦,数当如是。过个三月两月,灾退时临,仍当重见天日的。我只怕陈老爷妄害好人,不当人子的,是要下拔舌地狱的呢!”
鲁道同叹口气道:“老师父,你们是知道的。我家大小人等,从不敢做一件非礼的事。连这班家丁们,我常恐狐假虎威,在外胡闹滋事,都不时的查问,一有不妥即行革除。那怕他是多年有功的老家丁,皆不容情。惟有两位少爷,后生家脾气,未免口没遮拦,随心所欲,得罪人是有的。我若知道,非打即骂。他们也不过少年心性,各事争强,至于越礼非分,那些无法无天的事,他们亦不敢做,我亦不容他们到这地步。而今少爷们年纪也大了,都做了官了,自己皆识得轻重,更外谨慎,不比从前。我还恐他们日久下来,旧态复发,仍刻刻防闲。二少爷在我身边,无须交代,就是大少爷在江西,我一个月都有三四封信去。我也算怕人议论,饶不着还碰着这位陈御史,参我一本。现在我既不怨天,又不怨人,只要我居心无愧,皇天知道就罢了。”
老姑子听了,暗暗好笑道:“我不过替他宽解,故意说这些好话,他倒当真说他是个好人。罢罢,像你这样好人,只求天老爷少生几位,世上少许多人受罪呢!”外面仍满面堆欢道:“相爷真乃大度包容,俗说宰相肚里撑得船,竟一丝不错。到了这个时候,相爷都不怪人,还是怨命。若是小尼们,没说受这般天大委屈,稍为受了人家点子气,明里不能奈何他,背地里烧香点烛,骂都要骂得他七颠八倒的呢!”说罢,又格格的笑了道:“我都胡涂了,我是个什么人?怎敢妄比相爷起来。真正萤火虫儿,想同十五的月亮,比光大光小呢!瞎谈了半日,多分相爷、太太们还光光的饿着,我只顾说话了,真个该死该打。”遂一迭声的叫道婆,“快快预备素斋,要比往常加倍洁净精致”。
老姑子一篇鬼话,连鲁老夫人等都引得破涕为笑,忙说:“素斋可以不必,随便什么现成食物,取些来充充饥。你费了事,我们不安,也吃不了多少。”老姑子笑道:“阿弥陀佛!小尼近来穷得几乎,没有饭吃,那里还有上好的东西,不过粗斋而已。外面说着什么洁净,什么精致,还要加倍的好,那都是充大架子罢咧!太太没信以为真,从来尼姑子的嘴皆是这般。”说罢,又笑了。此时,连鲁道同都笑将起来。
少停,摆上素斋,虽然是几色蔬菜,却还精美适口。老姑子陪着鲁鹏妻子,另外一席,又叫道婆邀众仆妇去吃饭。大众吃毕,漱了口,老姑子领着鲁老夫人婆媳,到他卧房内,净面洗手等事。鲁老夫人趁闲即对他说明,要在宝庵打扰两日,自当重谢。
老姑子笑道:“我的老太太,你怎么说同我借住起来,可不要折煞小尼么!平日间请都请不至,难得太太,少奶奶们光临,也算小尼一点虔心。只要太太们赏脸,不嫌荒庵简慢,房屋狭窄,多住几时即是万幸。太太若说要谢,小尼少倒不敢领,太太就赏了一万八千,好俟小尼跳出穷坑,翻一翻身。”说完,笑个不止。又陪着鲁老夫人们说了半日话,无非张长李短,一派闲文。少顷天暮,老姑子一面叫备晚饭,一面叫人收拾自己禅房,搬出来让他婆媳居祝外边客堂安了鲁老的卧具。男女仆妇,亦预备群房他们住下。
晚饭后,鲁老夫人与鲁老商议,“须要探听鹏儿何时起解,好措备点盘费,打发他动身。再则我们在此的用度,及明日回山西的川资,都不能不要的。如今抄完了,一时那里去办?”鲁道同听了,半晌方说道:“不用你多虑,我久经想下了,不过拚我这付老脸,同人家设法去罢咧!”坐了半会,各自回房安歇。
次早,鲁道同坐了一顶小轿,往几家至亲与一班老同年好友处诉说,并挪借少许。又与他们计较,要冒死上一辩本的话。众人听了,都摇首道:“非是我等阻挠,目下贤乔梓身负重罪,又系父为子辩,似觉诸多未便。只有待天心回转,那时还要旁人代奏,庶乎有济。此时纵然上头准了你辩本,那些棒屁股,打顺风旗的一班御史,也不相容。以及原参的陈宝征,更不放你过身。你的辩本无非申诉冤屈,你若果真冤屈,陈宝征不是诬参么?从来御史参错了人,原无大碍。其奈这件事情重大,关系多人,非同寻常风闻可比。你若辩明了,虽不伤他,他已有了处分,这个时候成败攸关,谁肯让谁?况且他才参你,你即辩白,分明有意文过饰非,上头该准也是不准的。二来所参不止陈宝征一人,显而易见,有众寡不敌之势。依我等愚见,暂停一步,相机而动的黜奸相朝野同欢放外官叔侄返里鲁道同听他们说得近理,不能勉强,只落得一骂道:“我与陈家本有旧隙,陈宝征参我也罢了。这班人平时和我莫往莫来,毫无芥蒂,何苦夹在其中打我痛腿。他们只图伏陈家的上水,捧臀献媚的帮助陈宝征齐心参奏,试问把我鲁道同父子拖下了马,与他们有何益处?真所谓安一经,损一脏。我鲁道同就这么老死故乡,算他们造化。倘或万一生机,蒙恩开复,有了出头之日,再来此地,除却他死我亡,我都要拚这条老命,将这班小杂种一个个斲下头颅来,观看观看,方泄我胸中之恨。”咬牙切齿的恶骂了一顿,只好权为忍耐这口气。另图机会。又往各家走了一遭,仍回转庵内。
各家早打发人过来问候,又送了若干对象。有送银两的,有外送男女衣服的,纷纷不等,皆视交谊之厚薄,戚好之亲疏,送银物之多寡。鲁道同到了此际,也不作客套,一一收下,开发了来人回去,然后尽交与鲁老夫人收起。鲁老夫人当封出二十两银子,给老姑子先作大众食用。老姑子推辞了一回,方肯收去。
鲁道同又遣人到刑部监中,探听鲁鹏消息,并送了些银两,与他使用。去的人回来说:“二少爷在监中,倒也没甚苦处。所有刑部各位老爷都瞧着老主人面子,也不十分难为,请老主人不必挂念。刻下专守江西巡抚提到,审问一堂,即可了结起解。”
鲁老夫人等听了,稍觉放心。
又隔了半月有余,这日闻得江西巡抚已提解来京,讯明实在亲供,又对了私书笔迹,及牛大保的供词,皆覆奏上去。旨下:江西巡抚着革职,发军台效力。牛大保杖一百,枷号通衢示众。鲁道同得了信,忙去刑部衙门料理。俟鲁鹏起解时,到庵中一走。此乃瞒上不瞒下的事,人又得了他的贿赂,乐得做分人情。
一日,堂上提出鲁鹏,照数杖责,准例发遣云南。又当堂点了两名长解,给了行批,限克日起身,不准停留。长解扶了鲁鹏下来,即往莲花庵来。可怜鲁鹏从小姣养,何曾捱过这般刑法,打得皮开肉绽,一步一跛。鲁老夫人见儿子这般形容,肝/历寸断,上前一把抱住,放声大哭。鲁鹏的妻子分外伤心,因见婆婆抱住丈夫痛哭,公公又在面前,不便上来,一阵心酸,头昏眼黑,顿时晕倒。慌得众使婢七手八脚的,把他抬到后面,灌了半日,方苏醒转来。
鲁鹏见母亲如此恸苦,再见父母双双站在面前,皆是苍苍白发。所生我兄弟两人,尽获罪远出,使父母终日挂念。暮年的人受不得过于悲苦,倘然一半年中有了参差,我兄弟一时不能回来,既不克养生,又不得送死。岂非罪可弥天!大凡极恶之人,一时都有良心发现。鲁鹏现在良心毕露,悔恨不及。惟有一头滚入鲁老夫人怀内,一哭而已。庵中众姑子无不堕泪,齐走上来再三劝解方止。鲁道同忙命家丁们,好生款待来差酒饭,不可怠慢了他们。
鲁老夫人虽止住哭声,一把抓住鲁鹏的手,问长问短。又见他两腿打得这等狼狈,万分不忍,那眼泪如断线珍珠,“扑扑簌簌”直下不止。鲁道同也立在一旁,不住的拭泪。鲁鹏跪在地下道:“儿子不肖,累及爹娘,罪应万死。儿子又要远别膝下,惟望爹娘保重身体,不可为儿子悲伤。儿子的罪名,尚可减去几分。”鲁老夫人哽咽着道:“乖儿子,此刻也不必说你累捎了我,我累掯了你的话。只怨大家的命都不好罢!我只愁你迢迢万里,孤身远去;叫我怎生放心得下呢!”母子二人,絮絮叨叨说个不祝鲁道同道:“你也不用啰嗦了。让他到媳妇房里,去分别分别。你该把他应用的衣物检点出来,好交代他带去穿换。他回家来是个私意,不能久耽搁的。”鲁老夫人闻说,才松了手道:“适才媳妇见你回来,忽然晕倒。咳!他也是个苦命,弄得少年夫妻生离远别,叫他怎不伤心?你到后面看看他去,安慰他几句好话。我代你收拾些衣物,带在路上换换身罢。”
鲁鹏答应,来至后进房内,他妻子睡在牀上,两泪交流。见了鲁鹏走进,坐起身一把拉住衣袖,抽抽咽咽的好半晌道:“我以前百般样劝你,不可大意,你只当耳边的风。如今闹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丢下我这苦命的人,又没有一男半女,将来倚靠着谁?再则公婆六旬以外之人,自遭了这风波,日夜悲愁-,形容憔悴不堪。你才也该见过了,直同风烛草霜,朝暮可虑。你既远出,大伯又犯罪新疆,大姆姆未知可肯回来?叫我这么一个年轻堂客,怎样支持?”说罢,又哭了。
鲁鹏叹了声道:“你也不必抱怨我了,我此番悔之莫及。只要你侍奉爹娘,不时宽慰,以代我之职,我若有日归来,断不忘你好处。倘竟从此永别,我做鬼亦感激着你。一切都因我拖累你受苦,想你往常是个大贤大德的人,谅也不来怨我。”夫妻两口唧哝了一回,又彼此对哭了一回,直闹了半日。鲁鹏怕的解差不肯久待,忙止住泪痕。复又叮嘱了他妻子几声,即往外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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