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为武帝所闻,亲自奔至皇后宫内,把女巫洗剥审视。谁知女巫乃是男体,形虽不全,即俗称雌雄人的便是。武帝大怒,查问何人引进。宫娥贵枝无法隐瞒,只得直认不讳,自请恩赏全尸。武帝听了,冷笑一声道:“你尚想全尸么?你且等着!”
说完,即令卫士,把女巫与贵枝二人,活钉棺中,再用火烧。
可怜贵枝睡在棺中,以为既是活葬,全尸二字,总能够办到的了。谁知葬身火窟,变了一道青烟。武帝为人,最无信用,连鬼都要骗骗的,岂不可笑。那时陈后自知罪在不赦,辩无可辩,幸亏总算做了数年夫妇,知道武帝心思,只有太后的言语,尚有一句半句肯听。急趁武帝正在处置女巫和贵枝的当口,飞奔的来至太后宫中,跪在地上,抱了王太后的双膝,哭诉一番,只求救命。王太后倒也心软,就把武帝召至,命他从轻发落。
武帝听了,母命难违,仅把皇后的头衔废去,令居长门宫中悔过自剩陈后得保性命,确是太后的力量呢!正是:福祸无门惟自召,穷通有命任君为。
不知陈后到了长门宫中,有无复位的希望,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翻戏党弹琴挑嫠女可怜虫献赋感昏君
却说陈后自从入居长门宫中,终日以泪洗面,别无言语。
她的身边,却有一个极聪明的宫娥,名唤旦白,前被贵枝所嫉,因此不敢露面。现在贵枝既死,也便顶补其缺。一天夜间,她无端的做了一梦,仿佛陈后已经复位,且与武帝来得异常恩爱。
念她服役勤劳,也已封为贵人。她心里一乐,忽然笑醒转来。
她一个人正在枕上回思梦境,陡听得陈后似在梦魇,慌忙奔到陈后房里,即将陈后唤醒,问道:“娘娘梦魇了么?”陈后被她唤醒,不觉很凄楚地说道:“我方才梦见万岁忽来召我,方拟出宫,谁知惊醒是梦;我那时想想,我已待罪居此,哪里再会重见天日,因此伤心。不料又被你唤醒,却是一个梦中之梦。
”说完,长叹一声,眼眶里面,便像断线般的珍珠,滚将出来了。旦白道:“这就真巧了,奴才方才也做一梦,梦见娘娘已经复位,连我也……”旦白说至此处,赶忙缩祝陈后道:“你有话尽讲,何必留口?”旦白听了,忸怩了一会,始把梦中之事,一句不瞒地告知陈后。陈后听了道:“我若能够复位,保你做个贵人,也非难事。但是,……”陈后说至此处,只把她的那一双愁楚之眼,呆呆盯着旦白,良久无语。旦白道:“奴才想来,娘娘长居此宫,如何结局,总要想出一个法子,能使万岁回心,我与娘娘,方有出头的日子。”陈后听了,连忙拿手掩了耳朵,又摇着头道:“我被那个妖尼,几乎害了性命,我不是也因她说能使万岁回心,才上她的当么?”旦白道:“已过之事,不必提它,我晓得蜀人司马相如,极有文才,所作词赋,文情并茂。万岁最爱文字,娘娘何不遣人携了多金,去求他做一篇《长门赋》,叙其哀怨,万岁能够动心,也未可知。
”陈后听了,点头称是。次日,即命一个心腹内监,携了千金,径往成都。
原来司马相如,字长卿,四川成都人氏,才貌出众,自幼即有璧人之誉。父母爱之,过于珍宝,呼为犬子。及年十六,慕战国时的蔺相如为人,因名相如。那时蜀郡太守文翁,吏治循良,大施教化,选择本郡士人人都肄业,相如亦在其列。学成归里,文翁便命他为教授,就市中设立官学,招集民间聪颖子弟,师事相如,读书有成,都使为郡县吏,或为孝弟力田。
蜀中本来野蛮,得着这位贤太守,兴教劝学,风气大开。嗣是学校林立,化野为文。后来文翁在任病故,百姓追念功德,立祠致祭。相如也往游长安,纳赀为郎,旋得迁官武骑常侍。相如本是一个饱学之士,既膺武职,反致用违其长,遂辞职赴睢阳,干谒梁王。梁王爱他满腹珠玑,是位奇才,优礼相待。相如因得与邹阳枚乘诸子,琴书雅集,诗酒流连,暇时撰成一篇《子虚赋》,传播出去,名重一时。未几梁王逝世,同人风流云散,相如立足不住,只得回至成都。及进家门,方知父母都死,家中仅有四壁;又因不善积蓄,手五分文,于是变为一个身无长物的穷人。偶然想起临邛县令王吉,是他的文字之交,乃摒挡行李,径往相投。王吉一见故友到来,自然倒屐相迎。
问起近状,相如老实直告。王吉原是清官,无钱可助,便想出一法,与相如附耳数语,相如甚喜。当下用过酒膳,即把相如的行装,命左右搬至都亭,请他小住,每日必定亲自趋候。相如初尚出见,后来屡屡挡驾,王吉仍旧日日一至,并未少懒。
附近居民,见县官仆仆往来,不知是何贵客,一时传说不一,哄动全城。
临邛第一家富绅,名叫卓王孙,次为程郑两家。一日,程、郑二人,来访卓王孙道:“都亭住的必是贵客,我们不可不宴他一宴,也好高抬你我的声价。”卓王孙本是一个有名的势利鬼,一听此言,甚为得意。大家议定,就在卓府设席,宴请相如。并把他们三家之中的精华,统统取出,摆设得十二万分的华美。收拾停当,方发请柬,首名自然是司马相如,次名方是县令王吉,其他的都是本地绅土,不下百十余人。王吉闻信,喜其计之已售,立赴都亭,密告相如,叫他如此如此。相如大悦,依计而行。等得王吉别去,急将衣箱打开一看,并无贵重的衣服,幸有一件鹔鹴裘,原非等闲之辈所有的,还是他从前在睢阳的时候,梁王很为器重,每逢佳会,非相如作文不乐。
有时直至深夜,方命内监伴送相如回寓。
有一夕,天忽大雪,梁王恐怕相如受寒,特将御赐的这一袭鹔鹴裘,借与相如一穿。只因裘太名贵,说明不便相赠,只好暂借。谁知相如穿了回寓之后,次日正想送还,不料梁王忽得重病,竟致不起。相如乐得将此裘据为已有。平时乏资,百物皆去质钱。惟有此裘,不忍割爱。有此缘故,所以相如竟有这一件名贵之裘。相如穿上之后,照照镜子,所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相如本是一张标致面孔,一经此裘点缀,愈觉得风流俊俏,华贵无伦,自己心里也觉高兴。他正在大加打扮的当口,卓府佣人,已经接二连三地来催请了。相如还要大搭架子,不肯即行。直至卓王孙亲自出马宋邀,方始同至卓府。
那时王吉已在卓府门前相候,故意装出十分谦卑的样儿,招待相如。相如昂然径人。对于县令,微微颔首而已。众绅争来仰望丰采,见他果然雍容大雅,宛似鹤立鸡群。回视自己,人人无不自觉惭愧。当下仍由卓王孙将相如延至厅上坐下。王吉顾大众道:“司马公本不愿光降,尚是本县的情面,才肯屈尊呢!”相如接口道:“鄙人孱躯多病,不惯酬应。自到贵地以来,只谒县尊一次,尚望诸君原谅!”大众听了,吓得不敢冒昧恭维。卓王孙因是主人,只得大了胆子,狗颠屁股,语无伦次地大拍一拍。谈着,上过几道点心,即请相如入席。相如也不推辞,就向首位一坐,王吉以下,挨次坐定。卓王孙以及程、郑两人,并在主位相陪。这天的酒菜,无非是龙肝凤脑;这天的谈话,无非是马屁牛皮,无用细述。吃到一半,王吉笑谓相如道:“闻君素善弹琴,当时梁王下交,原也为此,我想劳君一弹,使大家听听仙乐。”相如似有难色,禁不起卓王孙打拱作揖的定要相如一奏,并谓舍下虽是寒素,独有古琴,尚有数张。王吉忙拦阻道:“这倒不必,司马公琴剑随身,他是不弹别人的琴的。”说完,也不待相如许可,即顾随从道:“速将司马公的琴取来!”须臾取至,相如不便再辞,乃抚琴调弦,弹出声来。
这琴名为绿绮琴,系相如所素弄,凭着多年熟手,按指成音,自然雅韵铿锵,抑扬有致。大家听了,明是对牛弹琴,一丝不懂,但因相如是位特客,又是县官请他弹的,叮叮咚咚之声,倒也好听。顿时哄如犬吠,莫不争先恐后地赞好。相如也不去理睬大众,仍是一弹再鼓的当口,忽闻屏后有环珮之声响动,私下抬头一看,正是王吉和他所计议的那位美人。此人究竟是谁?乃是卓王孙的令嫒千金,万古传名私奔的祖师,卓文君便是。文君那时年才十七,生得聪慧伶俐,妖艳风流。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歌赋诗词,门门皆妙。不幸嫁了一位才郎,短命死矣。如此一位佳人,怎能经此惨剧?不得已由卓王孙接回娘家,嫠居度日。此时闻得外堂宾客,是位华贵少年,已觉芳心乱进,情不自主。复听复琴声奇妙,的是专家,更是投其所好。于是悄悄地来至屏后,探出芳姿,偷窥贵客。相如一见这位绝世尤物,因已胸有成竹,尚能镇定如常,立刻变动指法,弹出一套《风求凰》曲,借那弦上宫商,谱出心中词意。文君是个解人,侧耳细听,便知一声声的寓着情词是:凤兮凤兮归故乡!邀游四海求其凰。
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由交接为鸳鸯?
凤兮凤兮从凰栖!得托子尾永为妃。
交情通体必和谐,中夜相从别有谁?
文君听得相如弹到这里,戛然终止,急将相如的面庞再仔细一瞧,真是平生见所未见的一位美丈夫,便私下忖道:“我久闻此人的才名,谁知不仅是位才子,真可称为人间鸾凤,天上麒麟的了。”文君刚刚想至此处,只见一个丫鬟,将她轻轻地请回房去,又笑着对她说道:“这位贵客,小姐知道他是甚人?”文君道:“他是当今的才子。”丫鬟听了,又傻笑道:“我活了二十多岁,从未见过这般风流的人物。听说他曾在都中,做过显官,因为自己青年美貌,择偶甚苛,所以至今尚无妻室。现在乞假还乡,路经此地,县令慕其才名,强留数日,不久便要回去了。”文君听了,不觉失声道:“呀!他就要走了么?”丫鬟本由相如的从人出钱买通的,此刻的一番说话,原是有意试探,及见文君语急情深,又进一步打动她道:“小姐这般才貌,若与贵客订结丝萝,正是一对天生佳偶,小姐切勿错过良缘!”文君听了一怔道:“尔言虽然有理,但是此事如何办法呢?”丫鬟听了,急附耳叫她夤夜私奔。文君记起琴词,本有“中夜相从”一语,恰与这个丫鬟的计策暗合。一时情魔缠扰,也顾不得什么嫌疑,甚么名节,马上草草装束。一俟天晚,携了丫鬟,偷出后门,趁着月光,直向都亭奔去。都亭与卓府,距离本不甚远,顷刻之间,即已走到。
那时司马相如尚未就寝,正在胡思乱想,惦记文君的当口,陡然听得门上有剥啄之声,慌忙携了烛台亲自开门。双扉一启,只见两女鱼贯而入,头一个便是此事的功臣,文君的丫鬟;第二个便是那位有才有貌,多情多义的卓文君。相如这一喜,还当了得!赶忙趋近文君的身边,恭恭敬敬地作上一个大揖。文君含羞答礼。当下那个丫鬟,一见好事已成,便急辞归。相如向她谢了又谢,送出门外,将门闭上,始与文君握手叙谈。还未开口,先在灯下将文君细细端详一番,但见她眉如远山,面如芙蕖,肤如凝脂,手如柔荑,低头弄带,默默含情。相如此时淫念大动,也不能再看了,当即携手入帏,成就一段奇缘。
女貌郎才,你怜我爱,这一夜的缱绻绸缪,更比正式婚姻,还有趣味。待至天明,二人起身梳洗。相如恐怕卓家知道,兴师问罪,便不好看,索性逃之夭夭,与文君同诣成都去了。卓王孙失去女儿,自然到处寻找。后来探得都亭贵客不知去向,转至县署访问,县里却给了他一个闭门羹。卓王孙到了此时,方才料到寡女文君,定是私奔相如,家丑不可外扬,只好搁置不提。县令王吉,他替相如私下划策,原是知道卓家是位富翁;若是贸然前去作伐,定不成功,只有把相如这人,抬高声价,使卓家仰慕门第,方好缓缓前去进言。事成之后,不怕卓王孙不拿出钱来,替他令坦谋干功名。谁知相如急不及待,夤夜携了艳妇私逃,自思也算对得起故人的了。由他自去,丢开一边。
惟有文君随着相如到了成都,总以为相如衣装华丽,必是宦囊丰富。谁知到家一看,室如悬罄,却与一个窭人子一般,自己又仓猝夜奔,未曾携带财物。随身首饰,能值几何。可是事已至此,还有何说,没奈何典钗沽酒,鬻钏易粮。不到数月,一无所存。甚至相如把所穿的那件鹔鹴裘,也抵押于酒肆之中,换了新酿数斗,肴核数事,归与文君对饮浇愁。文君见了酒肴,勉强陪饮。问及酒肴来历,始知是鹔鹴裘抵押来的,不觉泪下数行,无心下箸。虽由相如竭力譬解,仍是无限凄凉。文君继见相如闷然不乐,停杯不饮,面现愁容,方始忍泪道:“君一寒至此,终非长策。妾非怨君贫乏,只愁无以度日。君纵爱我,终至成为饿殍而已。不如再往临邛,向兄弟辈借贷银钱,方可营谋生计。”相如无法,只得依从。次日,即挈文君启程,身外已无长物,仅有一琴一剑,一车一马,尚未卖去,可以代步,方得到了临邛,先向逆旅暂憩,私探卓家消息。店主与相如夫妇并不相识,犹以为是过路客商,偶尔问及,便把卓家之事,尽情告知他们道:“二位不知此事,听我告诉你们,卓女私奔之后,卓王孙气得患了一场大病;有人听得卓女目下贫穷不堪,曾去劝过,说道:‘女儿虽然不好,究屑亲生骨肉,分财周给,也不为过。’谁知卓王孙听了,盛怒不从,还说生女不肖,不忍杀死,只好任她饿死;若要我给他们分文,且待来世等语。”
店主说毕自去。相如听完自忖道:“如此说来,文君也不必再去借贷了。卓王孙如此无情,我又日暮途穷,不能再顾颜面,索性与他女儿开起一爿小酒店,使卓家自己看不过去,情愿给我钱财,方才罢休。”主意已定,即将此意告知文君。文君听了,倒也赞成。于是售脱车马,作为资本,租借房屋,置办器具,居然悬挂酒帘,择吉开张。相如自己服了犊鼻裙,携壶涤器,充作酒保。文君娇弱无力,只好当垆卖酒。顿时引动一班酒色朋友,拥至相如店里,把盏赏花。有些人认得卓文君的,当面恭维,背后讥诮,吃醉的时候,难免没有几句调笑的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