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正是惠帝四年三月,惠帝年已弱冠,所聘的皇后,不是别人,却是惠帝嫡亲甥女,胞姊鲁元公主的千金。鲁元公主虽比惠帝大了数岁,可是这位千金,却比惠帝小着一半,新娘芳龄仅仅十有一岁。以十一岁的小姑娘,来主中宫,已属大大奇事。还要甥舅配为夫妇,更是乱伦。无奈吕太后立意要做此事,谁人敢来多嘴。惠帝本是懦弱,也不敢反对母后的主张。
那天已届惠帝册立皇后喜期,新房做在未央宫中,一切大典,自然异常富丽堂皇。只是新郎已经成人,新娘尚是幼女,交拜的时候,旁人看了这位新娘,与新郎并立一起,她的身材仅及新郎的肩上。如此的一个小姑娘,行此大礼,宛似一个东瓜,在红毡上面,滚动而已。竟有人笑得腹痛,不过不敢出声,怕惹祸祟,反去向吕太后凑趣道:“一对璧人,又是至亲,将来伉俪情深,可以预卜,都是太后的福气。”吕太后听了,当然万分高兴。这天晚上,乃是合卺之期。惠帝睡到龙凤帐内,一把将那位新娘皇后,娇小玲珑的身体,抱入怀中,觉得玉软香柔,又是一番风味。谁知那位皇后,年纪虽轻,已知人事,一任惠帝倒凤颠鸾,成了百年好合之礼。这也是天生异人,仿佛老天特地制造出一位早开花的奇树,真正好算一件奇文。次日,新郎新娘,去谒吕太后的时候,由未央宫到长乐宫,也有几里的路程,于是同坐御辇,数百名宫娥彩女,簇拥着慢慢行去。
岂知皇后身材,究竟太小,不知何时跌出路旁,惠帝竟未觉着,著然看见并坐之人失其所在,不禁一吓。正在命把御辇停下,口称皇后失踪的当口,忽见一群宫娥彩女,笑嘻嘻的,已将皇后抱着送进辇中来了。皇后经此一跌,便去紧紧偎着惠帝怀内,惠帝也把她牢牢搿祝总算到了长乐宫中,并未第二次跌出。
这件笑史,却非不佞杜撰,渊博君子,自然知道。不过不佞写得不甚庄重,略有轻侮皇后之意罢了。
及至吕太后见了这一对新儿新妇,高兴得摩挲老眼,尽管抱着新娘不放。一时天良顿现,便笑对新娘说道:“汝从此以后,切莫称我为外祖母了。汝的辈分,现已提高一辈,见我的时候呢,自然以婆媳称呼。不必因为称我婆婆,防汝母亲与我同辈不便,只要各归各的称呼就是。”皇后奉命,坐了一会儿,方始回宫。谁知皇后一天看见嫦娥在与惠帝调情,同时又见一个男扮女装的闳孺,夹在里可混闹,居然把一个小小醋瓶,打得粉碎,且向惠帝哭闹道:“臣妾年纪虽小,明明是位正宫。
今陛下令此等无耻男女,混在深宫。是否有意蔑视臣妾!”惠帝只得好言相劝,又命闳孺夫妇,跪向皇后告饶。不知闳孺夫妇,究有如何手段,不多几时,这位小皇后,非但不以恶声相加,且令长在宫中伴驾。太后方面,她会代为遮瞒。惠帝喜出望外,索性和皇后说明,太后宫中,还有两宫女:一名胭脂,一名翡翠,均与自己有过关系,要请皇后成全她们。皇后一口答应,去向太后讨来。太后只要儿子不来干涉她的私事,一两个宫人,算得甚么,于是准了皇后之奏,册立为妃。惠帝有此数人相伴,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大乐特乐,便把身子糟蹋得不成模样了。吕太后只知自己行乐,情愿少见儿子之面。偶尔前来朝见,匆匆数语,也看不出儿子得了弱症。吕氏一生的罪恶,单是这桩事情,已经无面目见她刘氏祖宗。这且不说。
有一天,惠帝命将未央宫与长乐宫的中间,由武库南面,筑一复道,以便他去朝见太后的时候,毋须经过市巷。一则銮跸出入,往往断绝交通,使民间不便;二则胆小,生怕路上或有刺客,那还了得。这个主意,皇后已经反对,因为皇后仰体外祖母而兼婆婆的心理,自然不愿皇帝常至长乐宫中,搅扰太后的闲情逸致。无奈拗不过皇帝,便去运动帝傅叔孙通出面谏阻。叔孙通也是一位善于拍马的人物,一口应允,真的趋至未央宫中,谏惠帝道:“陛下新筑的复道,正当高皇帝衣冠出游的要路,奈何将它截断,渎慢祖宗,未免有失孝思!”惠帝听了,果然大惊失色道:“朕一时失却检点,致有此误。”叔孙通道:“陛下既知有误,何不即命停工呢!”惠帝道:“朕素来无所举动,偶筑小小复道,便要取消,朕亦不愿。可在渭北地方,另建原庙。高皇帝衣冠出游渭北,省得每月到此。且多建宗庙,也是人子应为之事。”叔孙通的谏奏,本非此意,不过想借这个大题,阻止惠帝筑道的意思。今见阻止不住,自然还要再谏。惠帝又道:“高皇帝的陵寝,本在渭北,陵外有园,所有高皇帝留下的衣冠法物,并皆收藏一室,按月取出衣冠,出游一次,不必定经朕所筑的复道。朕意已决,师傅毋庸多言!”叔孙通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扫兴退下。
皇后密告太后,太后也无法阻止,只得比较地留心一点,省得露出马脚。这样一来,无非宫娥彩女,多此忙碌。谁知宫娥彩女愈加小心,宫中愈出灾异,总计自惠帝春天起至秋天止,宫内失火三次。第一次是长乐宫中的鸿台,第二次是织室,第三次是未央宫中凌室,这还是宫内的火灾。后来外地也跟着闹出别样怪象。外地又是甚么怪象呢?宜阳地方,一天忽然雨起血来,腥秽无比。十月里响起大雷,长雨不止,人民损失不发。
近都地方,冬天桃李生花,枣树结实。有人说,这都是阴盛阳衰的不祥之兆。老天虽是警告吕太后,无如吕太后毫不在意。
还有那班贪图禄位的巨子,反说这些事情,都是祥瑞,国运方兴的表示。又过一年,曹参一病身亡,予谥曰懿,其子曹窋袭爵平阳侯。吕太后不忘高皇帝遗嘱,拟用王陵、陈平为相。一混半年,至惠帝六年,始任王、陈二人。但将相国名义废去,添设左右两个丞相:王陵为右,陈平为左。又任周勃为太尉,国家幸而无事。
又过数月,留侯张良,在府病终。张良本来多病,又见高皇帝、吕太后,次第屠杀功臣,生怕轮到自己头上。借学仙为名,深居简出,不谈国事。及至高皇帝归天,吕太后念其从前力保太子之功。每每将他召进宫中,强令酒食,并且劝他道:“人生在世,无非白驹过隙,乐得要吃便吃,要穿便穿,何必自寻苦恼。”张良却情不过,只好稍稍饮食。谁知辟谷之人,苦再重食,就有大害。张良之死,也可以说是吕太后栽培他的。
张良既殁,吕太后赠以厚资,并谥为“文成”。张良曾随高皇帝至谷城,无意中得着一块黄石,认作圯上老人的化身,生时敬礼有加,设位供奉,临死时候,留下遗嘱,命将黄石伴葬墓中。长子名叫不疑,照例袭爵,次子名叫辟疆,年仅十四,吕太后酬功起见,授官侍中。张良死不多时,舞阳侯樊哙,也继张良到阴间去事高皇帝去了。樊哙是吕太后的妹夫,又是高皇帝微时侣伴,自然更要优予恤典,加谥为“武”。其子樊伉袭封。吕太后姊妹情深,常召吕媭入宫与宴。那时吕媭的情人,因事已把醉樱桃杀死,不久自己也吐血而亡。吕媭影只形单,又相与上一个士人,名叫徐衍的,躲在家中快乐,不愿常进宫去。吕太后恶她不识抬举,以后便不甚召她了,那时外边忽然起了一个谣言,说是审食其亦与吕媭有染。日太后闻知此语,即将食其的衣服褫尽,恨他无情无义,也要治他人彘的刑法。
食其是眼见戚夫人身受其痛的,自然吓得心胆俱碎,叩头如捣蒜地道:“太后不可轻信谣言,臣早罚过血咒,若有二心,应死铁椎之下。臣既陪伴太后有年,断乎不敢再作非礼之事。”
吕太后本是吓吓他的,假怒一场,自然了事。不过对于她的妹子吕媭,从此不准她进宫去了。吕媭情人徐衍,就是惠帝妃子翡翠之兄。他因为与翡翠不睦,情愿放弃国舅的位分,惠帝屡召不至,只得罢休。一天,惠帝聚集翡翠、胭脂、闳孺、嫦娥等人,陪同皇后设宴取乐,无端闹出一桩风流案子,倒也要算奇文。正是:深宫不少稀奇事,秘洞原多古怪妖。
不知究是一件什么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酒壮胭脂胆秘洞寻狐昏迷翠翡心重帷匿兔
傍水依山,筑就幽冈雅坞;莳花垒石,修成御苑名园;清风习习,无非种竹之亭;碧月溶溶,不愧凌云之阁;红楼望海,杰栋伟梁;白塔回溪,珠心玉角;芬芳扑鼻,重重芍药之栏;葱郁迎人,曲曲荼之架;梧桐之树,密结成林;橘袖之香,遥飞入激;游鱼避钓,睡鹤闻琴;既有梁王之兔,复多佛氏之鸡;不是百姓之园,实为皇家之圃。这是甚么地方?乃是未央宫的一座花园。此园便是前秦阿房宫的仙圃。因为萧何修造汉宫,即把这个地方,改为未央宫花园,名曰新园。
园中景致,大略已如上述。但这园内,有一个古洞,相传洞中住有抓仙。每于月白风清之夜,或是迷云雾拥之宵,常有狐仙出来迷人,雌狐迷男,雄狐迷女。最近的一样事情,就是有一个宫奴,一夜偶经此洞,竟被一只雄狐,把她摄进洞去,盘桓数日,方始放她出洞。可怜这个宫奴,已被雄狐蹂躏得钗横髩乱,月缺花残,忙去奏知惠帝。惠帝不信,便命闳孺查复。
这天惠帝正与大家在饮酒之际,闳孺便在席上,向惠帝奏道:“陛下命臣查勘古洞狐仙一事,臣已细细查明,此洞确有孤仙。
它在始皇二世时代,还要厉害,凡迷之人,无不立毙。始皇二世,曾遣僧道书符焚箓,捉拿洞内狐仙,谁知反被狐仙驱逐。
始皇二世没有法子,只得向它软求,封号祭祀,方才稍觉安静。
及至先帝登基之后,间有狐仙出来迷人,但是一接而去,并不伤害人的性命,先帝所以听之。日前被狐仙摄人洞去的那个宫奴,确有其事。以臣愚见,可以每逢朔望,派人就在洞口祀它一次,以表诚敬。或者能够平安,也未可知。”惠帝听毕,十分惊骇道:“真有这等事么?”皇后在旁一闻此言,早已吓得发抖,扑的躲到惠帝怀内道:“陛下快快准奏。最好命朝臣就替狐仙起庙,朔望虔心祭扫。臣妾未入都时,曾在赵地亲见一位狐仙,它非但奸污妇女,且有吃人情事,所以巨妾一闻此事,心胆已碎。狐仙既是称仙,它有道术,不管深宫密院,不问帝室皇家,见有美貌妇女,必来相犯。臣妾最怕此事,未知陛下有否良法?”惠帝听了,一面安慰皇后,一面命闳孺传谕管园内监,虔心祀奉,不得亵渎上仙。闳孺领旨去了回来,大家方始畅饮。席间所谈,无非都是各述生平闻见,不离狐仙一事。
等得席散,大家回室。独有胭脂,不甚相信狐仙的事情,平时虽然曾听父老说过,她以为耳闻犹虚,目睹方实。她的胆子,素来不小,那时又在大醉当中,她便暗忖道:“狐仙真有如此灵验么?我却要去瞻仰瞻仰,果能被我撞见,我方相信。”
她想至此地,于是仗了酒胆一个人来至新园,只见斜月在天,凉风拂面。那时正是夏末秋初,晚上暑气已退,满身香汗,已被凉风吹干。因为酒气醺醺,脸上尚觉火热,心中并无一个怕字。将近洞门,遥见一只似免非兔,似鸡非鸡的东西,忽从树下如飞地跑过,不禁一吓。她还当看见的东西,就是狐仙,不知怎的,不期然而然地便会胆小起来。又被凉风一吹,酒已醒了大半,她心里一清,便自言自语道:“我何必与狐仙赌胆,我此刻看见的是否狐仙,我虽不敢决定,似乎锐气已经退了不少,快莫多事;听皇后的口气,生怕孤仙寻着,躲开都来不及,我怎的反来找它呢?”她边这样地在想,边把脚步回转。刚刚走至洞门,又见一只雉鸡,向她眼睛前头飞过。此刻看得清楚,知道方才所见必是这些东西。胆子一大,她又转了一个念头道:“不人虎穴,焉得虎子!我既来此,偏要进洞去看它一看。”
她又回转身子,真向洞门行来。及至走近,趁着月光,先朝洞内一望,里面虽不明亮,也不黝黑,因见洞门不大,只好低着头,曲着背地钻将进去。忽觉脚下踏着一物,仔细一看,似乎是只兔子,她便暗骂道:“你这畜生,又来吓我了。我若冒失一点,一定又当你这东西是孤仙了呢。”她刚刚骂毕,正想用脚去踢它一下,撵它走开,不要在此挡路。说时迟,那时快,忽见那只兔子,似乎又不像兔子,顿时扑的一声,直立起来,转眼之间,已经化为一位美貌少年,一把将她抱定道:“你这位皇妃,承你多情,自己送上门来,也是小仙与你有缘。快快跟我入洞,成其好事,使你求仁得仁,不虚此来便了。”胭脂此时始知真有狐仙,心中虽是害怕,但已被它抱住,欲逃不能,索性不响,看它如何。她正在腹中暗忖,那位狐仙已经知道她的心事,便边将她抱入洞内,边与她说道:“你既要看我如何,我说给你看看。”狐仙说完,已至洞底,里边并没甚么陈设的东西,仅有一张石榻,两张石凳而已。狐仙将她放在榻上,不知如何一来,她的衣裳等等,自会全行卸下,以后她便昏昏沉沉的不知人事了。
这且丢下不提,再说惠帝同了皇后回进寝宫,皇后仍是胆小,只求惠帝把她紧紧抱牢。惠帝笑道:“这样不好,汝既如此胆怯,胭脂皇妃胆子素大,朕将她召来陪你。”说着,又与皇后耳语道:“大被同眠之兴,朕又有数日不乐了。”皇后听了,也不反对。惠帝即命宫人,速召胭脂皇妃来此诗寝。谁知宫人去了半天,单身回来道:“奴辈四处寻遍,不见胭脂皇妃。
”惠帝微怒道:“胡言,胭脂皇妃晚上向不出宫,快快再去寻来!”宫人去后,突见嫦娥匆匆地进来报说道:“陛下快快同奴辈,到园内去看胭脂皇妃。方才有人来说,据管国内监前来通知,说道:“胭脂皇妃一个人裸卧洞门,唤之不醒,特来禀知。奴辈不敢作主,特来请陛下同人园内去看。”惠帝听了,大吃一惊,也不多言,急同娘娥来至国内。未近洞门,已见胭脂真的寸丝无存,躺在洞门之外。慌忙走近,向她前胸一按,尚有热气,一面替她穿上衣服,一面抬入宫中,急召太医诊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