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衙门就请老夫子办稿,要传这位全小姐来,像那回验华紫芳的法子验他一验。老夫子道:“那华紫芳是被人控告犯奸有案,验他一验还没有甚么不可,这人家好好的一位小姐,怎么能传来验呢?那是万万做不得的。”
郅太守一想这话也还有礼,然而心中的愤气总不能消,到底传了南昌新建两县来吩咐道:“这全小姐我风闻他曾经逼死过他老子的一个姨娘,其中暖昧也不得而知,他却还要自称贞女,在抚台那里乱上禀帖,你们可传话与人,以后他再自称贞女,我可要传来验的,果然是贞,不但他老子我替他想法子放出来,还要请抚台替他奏请旌表,若验出来不是贞,那我可要追究奸情,照妇女犯奸的定律去责杖,当官嫁卖的。”两县把这话传了出来,你想,这位全小姐,无论他贞与不贞,怎么肯到这南昌府堂上去让他验呢!只好把那贞女的总牌偃旗息鼓的收掉了。后来,幸而这位郅太守害了搭背烂见心肺而死。
全似庄的案子才得模糊下台取保出来。这郅幼稽虽然秉性残酷,却于“财、色”二字上绝不苟且,应得的钱他也要,并不矫激鸣高,也有几房姬妾,也曾选包征歌,却都是正大光明,并不托词掩饰。他的儿子润卿中翰,也是举人出身,这时已经补了缺,交讣之后,扶柩回籍。与范星圃同是《酷吏传》中人物,似乎收稍结果还略胜一筹。这皆是以后的话,不过省得将来补叙,所以提前说一说的。
再说那贾端甫看见全似庄出了事,这张全的事体若去找别的官府是要打官话的了,其中可有许多窒碍,只得叫他女婿史五桂去开导他道:“两下里到底是多年主仆,彼此很有点交情,不犯着因此决裂,若是肯把女儿送进去,自然是当亲戚看待,要是不愿意把女儿送进去,也未曾不可,多少送点赔奁为你女儿将来出嫁之用,那个折子存据你可得交还的,他到底是做官的人,万一势动官府,恐怕要吃他的亏,而且他在上海托人向那银行里说明止住了,那折子存据也都成了废物。”张全道:“我虽是个家人,我的女儿可不肯把人家作妾,他那种高亲我也不愿意仰攀,他要送赔奁我可是多谢,他的女儿破了身,他好意思拿出嫁你,我的女儿破了身,我可不好意思拿去嫁人。
至于那个银行的存据折子,我本要想还他,并且他这些银子的来路我还有篇清帐,也要交与他,但是在这里却不便交付,我们到刑部衙门,或是都察院堂上当面交还他罢。他讲他是个官,我正想同他一起去见见官呢!我女儿是有婆家的人,这肚子是他的,有他的亲笔凭据在我手里,我只要拚着我女儿一死,他是个做臬台的,问问他职官奸沾有夫之女因而致死,是个甚么罪名?这不是有榜样在吗,恐怕他就不像那汉阳府的增大人,也得像那江西臬台的范大人,那时候,恐怕他的钱要不到,倒反连他的官都送了呢。我因为同他是将近二十年的交情,不肯下这个辣手,叫他放明白些,看破点儿就此罢手,我也看着面上不来同他为难,总算我拿女儿的身体买来的,我就忍气当个乌龟,他要不知足,或是去告官,或是去银行里拦阻,那就是他自讨苦吃了。”史五桂也无可如何,而且听了那女儿破身不破身的话,尤为戳心,也不好意思再同他说甚么,只好回去据实告诉了他大人。贾端甫听了这话怎不动气,但想起那增朗之同范星圃的事体,却也真有些害怕,万一他真个闹起来,有真藏实据在他手里,叫我从那里辩起,不但功名保不住连这一生的清正名声都毁掉了,只好忍着这股气咬咬牙丢开手。那张全却消消停停的带着老婆、儿女动身到了天津,恐怕贾端甫不死心到上海银行里去做手脚,就在天津两家银行拿存据折子去商量,说是主人有急需要在这里提用,两家银行看了折据不错,又打电问了上海银行,复电来说数目相符就照数抵付。张全就把这八万银子,连他自己积存的两万多银子一起,另托票号汇到上海,预备将来在上海、扬州做点事业,娱此暮年。
天下的事总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晓得他在天津偏偏撞着了那个柏义,问起他的踪迹,柏义说是在德丹衙门站了两年,很赚了几文,要想回家娶妻置产。张全见了他固不免眷念旧情,小双子看见了更是如获至宝,就同父母说明要招他为婿。张全因为这家私都靠他赚的,又答应过让他自己择婿,此时不能违拗他也就答应了,在那旅店之中虽未明谐花烛,却已先续旧欢。
柏义同小双子在那枕边细谈别后情形,小双子自然尽情相告,柏义听了那贾太太为他相思殒命,贾小姐为他失节败名,都不大放在他心上,倒是听见他们发了这一笔大财,不觉怦然心动。
过了两天上了轮船,柏义想:这张全是个奸猾不过的人,这笔钱在他手里万万弄不过来,除非他死了,我才能安享,但是他年纪又不老,怎么就会死呢?也是应该劫数,那天夜里天气昏黑,张全到船边解小手,柏义看见张全出来,就悄悄的跟着他,看他才扯了裤子,就出其不意在背后用力把他一撮,就从栏杆上一个倒栽葱跌下海去,幸亏张全是自认做乌龟的人,登时就有他那些种类手舞足蹈前来欢迎,替他穿上盔甲,领着见龙王去了。这船上听见扑通一声,就有水手拿灯来照,那柏义大呼“快救人!快救人!”船上大副也来了,舱里有多少客也惊醒了来看,只听见柏义哭着喊道:“快放舢板,我的老爷解手失足跌了下去,快点救人,人命要紧,求求你们做做好事罢!”
那大副不懂他的话,恰好买办也来了,郝氏母女听见,也都哭了出来,柏义只吵着要放舢板,那买办说道:“这时候莫讲不能放舢板,就是放了舢板,这样大风大浪他下去了,这么半天知他淌了多远,那里去救?本来轮船上要小心些,这海里风大,总有潮水泊上来,板是滑的,这也是他的命数,你们到上海替他设位罢。”柏义还是痛哭急的要自己跳下去捞,郝氏母女看是没法,倒反把他劝了进去。到了上海租了房子,替张全设了灵位哭祭一番,柏义也很尽半子之礼。郝氏母女都甚欢喜。
柏义想小双子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比我小了二十多岁,再过两年看我老了,我同他又不是明媒正娶的花烛夫妻,上海轧拼头、折拼头事体很多,万一他心上另外有了人同我折开那时他的银子还是他的,我一点儿沾不到光。况且张全还有个儿子也是要争的,难道好再弄死他不成?古人道“先下手为强”,宁我负人毋人负我。想定主意,就同他母女商量道:“我们这些银子,若要回了家置田产呢,我们出身低微,人家打听出来要欺负的,看那邵北杨家、扬州陈大脚家不是被人家制住了么。要做生意呢,我们却不在行,我听见江西九南铁路指日就要造成,将来利息很大,而且稳稳当当靠得住,不如附他十万股子,就是年息也够我们用了,将来的红利更是生生不息的,你们的主意如何?”这母女二人有甚么主意呢?而且女儿的身体都是他的,这样年青美貌的女子陪他睡着,这样的家私恁他享用,他还有甚么不足,想来他也不会有甚么坏心,就说道:“你见的大约总不错,你说怎样就怎样罢。”柏义道:“那宦海钟·8·么得我自己到江西去走一趟,款子大了托人不放心。”他母女道:“那也好。”小双子还叫他买些夏布回来做帐子。柏义就收拾动身,托三晋源把银子汇去,那晓得他也同那毛升一样,一去竟如黄鹤,不但小双子拿身体换来的那八万银子入了私囊,就连张全一生辛苦积赚下来的一点老本,都被他顺带而去。这里小双子不久分娩,却是一个女儿,可是贾臬台真种。盼着这柏义急急的,青鸾信杳,黄犬音乖。家里存的现银看看盘缴完了,开门七件济济不支,自然也只好还靠那小双子的两片皮霄作个糊口之计,恐怕贾臬台的那点骨血,将来也不免女传母业呢。据说那柏义到汉口拼了一个挡子班里的女的,合了一个班子在汉口一带唱戏。后来,那女的又同一个武小生拼上,被柏义撞见打了一顿,那女的同那武小生商量着把他谋死,因为没有尸亲控告,也没破案,所以不知其详。
那贾端甫被张全弄的人财两空,计无可施,只好带了女婿女儿赶紧收拾进京。幸喜有他把弟范星圃汇进京的一万银子可以暂时挪来用用,后来还他没有?也就不得而知。做的皮风红裙,三天后居然送来,只好便宜他的女儿。贾端甫到京之后,就到宫里请了安,召见的时候,问了问浙江、湖北的地形,他一一回奏。晓得这位两湖总督蒂固根深,同他是夕卵石不敌,心里虽然恨他,却不敢说他一句坏话。他那女婿史五桂也照例行了见,费用不足,自然是贾端甫在那范星圃的一万银子里拨与他用。这时候,任天然早由九江到了上海,在顾媚香家盘桓一个多月,到京又两三个月了。因要打听打听范星圃、全似庄两人的事,听见贾端甫到京去拜了他一趟,贾端甫也来回拜,彼此都没见着。那天有位京官替贾端甫饯行,有任天然在坐才得会面。谈到范星圃的客死旅馆,全似庄的解押追赔,不胜浩叹,贾端甫道:“天翁宝眷是不是还住在九江?”任天然道:“还在那里。”贾端甫道:“好极了,星圃临终的时候,有两句遗嘱托我同似庄替他录出照办。这回似庄自己遭了事,恐也没暇替他料理。他有一位如君,寄住在九江,还存了六千银子,无论他这位如君嫁与不嫁,都留与他,他这如君有了几个月的身孕,遗腹生男那是最好,若是生女替他在族中择一个继,他有一万银子汇在京里,将来留与他遗腹与嗣子的,这银子我现在挪用了,将来由我归还罢。我这回幸亏他这一万银子,不然竟动不了身。做过宁治台道、浙江盐运司这样美缺的人,连个陛见费用,到任盘川都没有,你想可笑不可笑?我也总算官场最笨的人了。”任天然道:“廉访的清名那是久仰的,处脂膏而不润这是最难得的事。”贾端甫道:“我抄出来的遗嘱,明天叫人送过来,费天翁的心,到九江时候找着他的如君交与他,再打听打听他遗腹是男是女。他的灵柩还在正定,似庄一走恐怕一时难得回去,只好再说罢。”任天然道:“星圃是教员,前后任的同寅,能尽力的地方无不尽力的。”次早,贾端甫把抄的范星圃遗嘱叫人送与任天然,就同着女儿女婿出京到了陕西。史五桂带着静如小姐去禀到,贾端甫赶了只身赴任。贾端甫初做官的时候,就说过他衙门里不容一个官亲,现在并妻妾子女俱无,而且真正弄得两袖清风身无长物,天也成就了他的清正美名。他那恩师厉中堂待漏趋朝还有个爱媳侍奉,他那怨家增太守出塞还有个宠妾相随,似乎还不至像他这般寂寞呢。
他的女婿史五桂,不但陕西公馆有个在马班里讨的如君,并一东昌家里还有个悍妒非常的正室,可怜贾静如小姐那里知道?到了长安公馆,看见这个姨娘心里甚不舒服,拿着太太的排场,要他来参见。那个姨娘名叫穿姐儿,说道:“家里那个结发的自然是太太,那我不能僭他。这外头讨的自然同我一样都是小不拘,他是甚么出身?他既嫁了这有妻有妾的人,怎么能不做小呢?论起来我先进门,他还要叫我好听点才是,我不因他顶真他倒要在我面前充起太太来,他后讨的充起太太,我早已应该要做太太了。”又问着史五桂道:“你在东弄一个也算太太,西搭一个也算太太,你到底有多少太太?我受一个太太压制已经够了,怎么又有甚么太太?他既算得太太我更算太太,先叫他拿见太太的规矩来见我再说。”贾静如到这时候才晓得他家有正妻,就望着史五桂哭道:“我是何等样人家的女儿?你却奸骗了来做妾,我同你见官去。”这一出平醋的戏,史五桂实在难唱,好容易两面敷衍着才得将就下台。贾静如看闹不出甚么道理,也只得忍着气暂做那似是而非的太太。谁知不到几个月,陕西抚台在那分别举劾人员折子里,替这史五桂下了八个字的考语是:“卑鄙无耻,巧于钻营。”下到这种字样,那旨意下来大约没有甚么好处。史五桂见了电抄,只好带着这两位如君回那东昌乡下。快到家里的那两天,那穿姐儿是尝过这位太太的滋味的,心里想:这回有这人顶着,我倒可以少受点罪了。贾静如可还不知道厉害,倚着是臬台的千金,想那太太总得以平礼相待。到了家里见了面,不肯以妾妇自居,嘴里说声“姊姊”,那位杜氏太太就拿着那又粗又大的钉把手,在贾静如那又白又嫩的桃花脸上打了两个嘴巴,骂道:“甚么姊姊不姊姊,哪里来的烂婊子,见了我都这么大胆?”贾静如到这时候,羊入虎圈也就没法,那里还敢回嘴,只好忍着泪改口叫了一声“太太”,跪下去磕了几个头,那跟回来的家人,在外头的这几个月是两位都称太太的,他也总算知趣,向这杜氏太太问了声:“两位姨太太的行李放在那里?”这太太道:“我们乡下没有甚么姨太太,这个自然还叫穿姐儿。”又问贾静如道:“你叫甚么名字?”贾静如只得回道:“叫静如。”
这太太向那家人道:“以后叫他静姐儿就是了。穿姐的放在对面房,静姐儿的就放在穿姐儿的房后头那小半间里。”这太太又望着他两个,楞着眼说道:“你们还不去收拾你们的东西,还等人服侍你不成?”可怜贾静如走到那小半间房里一看,又黑又臭,一张柳木架子床上铺了几根秫秸子,一张木杌。然而无法可想,只好把床铺自己铺好,镜箱之类放在那杌子上,箱子只得放在地下。到了晚上,外间房里还有盏黑暗暗一根灯草的油灯,这间房里连盏灯都没有,只好黑坐。那穿姐儿要讨这位太太的好,把静姐儿的履历背了个详细,说:“他是被强盗轮奸过的,在家里偷自家的兄弟,所以,他老子不要他才给我们这位老爷的。听说老爷这回被参,也就为讨了他,上司才说是卑鄙无耻,他到了陕西,还定见要称太太,他说他是官府小姐,家里太太是个乡下人,见了他还应该尊敬他呢!”这位太太听了大怒,夜里在这史五桂身上又掐又揎,吩咐他道:“我明天可要打他一个下马威,你可不准哼一哼。”这史五桂敢不惟命是听。第二天,这位杜氏太太起来坐在堂屋中间,手里拿了一根驴鞭子叫这静姐儿出来,叫他把上下衣服脱下,静姐儿延挨了一刻,这太太就是两鞭子,静姐儿只好把上身衣服脱去,旁边还有许多做工的看着,那下身衣服怎好意思脱?这太太又是几鞭子,静姐儿只好把裤子也褪了下来,当着人赤身露体的,这太太喝他跪着,静姐儿只得跪下,这太太道:“你是个千金小姐,我是个乡下人,我应该尊敬你,我今天尊敬样子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