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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海钟》又名《梼杌萃编》清·云江女史著

但是,这缘由在王梦笙嘴里讲,总不如做书的说的详细,何以呢?难道他自己做的事例说的不详,还是王梦星也是个喜欢遮遮掩掩的人呢?这却不是,只因有些话,本是章池客知道的,王梦笙可以不说,看书的可不晓得,必定要做书的替他说了。
这王梦笙名鹤,老翁是做广东盐运使的,母亲吴氏,只生这王梦笙一人,他老翁又讨了一位姨娘,也生了一子名叫王鸿号梦书,比王梦笙要小到十多岁呢。王梦笙随任读书,请的是一位九江的名孝廉,姓谢号达夫,榜名如命,据说是他老太爷五十岁才生的,所以取了这个名字。这谢孝廉只有一妻一女,人口不多,所以也就一齐接到广东,顺便叫这女儿跟着读读字,读读书。他夫人怀着他这女儿的时候,梦见人送了他一张琴,上头有“文君”二字;后来,就生了这位小姐。谢达夫说道:“‘文君’却没有甚么好。”就替他起了个名字叫琴,号叫警文,却是生的秀外慧中,伶俐异常。王梦笙的母亲吴夫人看见甚为钟爱,认了他做干女儿,可怜他九岁上,他母亲就染了广东的疡子症死了。谢达夫还没有得子,吴氏夫人就把自己用的一个丫头叫喜珍的,送了这谢先生。过了一年多些,居然生了一个儿子。这谢先生的教法最好,讲书能达言外之意,不拘泥于章句成法,学生所不能懂的地方就略而不讲,而且循循善诱,使学生乐于亲近,绝无那种师严道事,拒人千里的神气。这王梦笙却也天资聪颖,举一可以反三。十四五岁笔下就狠有可观,一位梅学台看见他的写稿甚为赏识,就把他的女儿让卿许字与他。梅学台是南京人,任满之后请假回家。这年王梦笙十八岁了,因为秋间却逢恩科,他老翁就替他捐了监,托谢先生带他回江西应试,顺便完姻,吴夫人也一同回家替儿子料理喜事。
谢先生也就带着如君儿女,扶着他夫人的灵枢一齐动身。这科王梦笙就中了,举榜后到南京赘了婿。这位梅氏让卿既美且贤,吴氏夫人见了甚为欢喜。王梦笙十九岁上就联捷点了庶常,第二年就留了馆,二十二岁就放了湖南副主考,真是少年科第,一帆风顺。谁知放榜之后,就接到广东电报,他老翁在任病故,他就托湖南扰台替他奏报丁艰,由海道奔丧到广东,扶了老翁灵枢,带了庶如兄弟一起回家守制。二十七个月服满之后;吴氏老太太因为家道狠可过得,那时正是新旧两党互相争竞的时候,恐他年轻的人出去容易买祸,就不准他进京起复。他在家奉着慈母,伴着娇妻,有时课课弱弟。梅氏夫人也连举两子,大的已能让梨觅枣,倒也极尽家庭之乐。这年,他这位业师谢达夫,忽然奉委来此广陵教官,他们得信喜欢非常,打听谢达夫到了任,王梦笙就赶紧来见先生,先生一见这位高足,也甚欢悦,问了老太太的安。王梦笙问道:“先生家眷想已同来,可曾再添世弟?”谢达夫道:“家眷是同来的,前年又得了一子。”王梦笙又问世妹可曾完姻,谢达夫听了这话,就惨然道:“唉!不要说了,我回家之后,过了两年,有一位新秀才叫欧阳哲轩的,比你世妹大两岁,生得极为聪秀,笔下也极好,不过父母俱故,家道寒些。朋友来提亲,我就答应了。这年就入赘过来,那如不到两月竟尔夭折,你世妹已孀居三年了,他婆家也没有甚么人,现在还是跟我过着,你想可怜不可怜呢?”
王梦笙只得拿话宽慰了两句,就请见见,并要见见喜姨、太太同两位世弟,谢达夫皆叫出来见了。只见这世妹比那小时更加娇艳,春山锁翠,秋水横波,穿着一身缟素衣裳,尤为光彩夺目。不觉得竟看出了神,因为先生在坐也只得收视返听。谈了些家常,说家母明天就要来接过去玩玩,谢达夫也说,本也就要过来替干娘请安。谈了半天,王梦笙回去告诉了老太太,谈这警文世妹竟守了寡。吴氏老太太也觉得可怜。第二天,就叫打轿子,把谢小姐同喜姨娘一起接了过来见过面,自然有许多怜惜安慰的话,以后也就常来常往。这警文小姐有时也就住在王家,同这梅让卿更加莫逆,两人结了姊妹。王梦笙本是从小见惯,同窗共研的人,也就不时亲近,那警文小姐倒也没有那种躲躲藏藏的小家习气,不过总是谈论些文调,讲说些时事,却不敢一语及于押亵,有时王梦笙也在那蕴藉的谈风里头,写着点爱怜的密意,那警文小姐也似解非解、似答非答的说上两句,那种机锋全在若即若离之间。
看书的诸位,天下的“色”共有好几种,大约那实事之外更无拿情的,最为下等,那事前则抚摩挑逗,事后则偎倚依恋的,其神趣已不专在实事之时,这也算是中等。独有这种含意不伸,幽怀难写的,说他是无情,却有无限的然倒缠绵,在那语言眉目之外,说他是有情,又有一种端庄大雅在那起居言动之间,叫人亲又不能亲,放又放不下,那些小说书上就说,这种是情而不淫的了,不知这一种人却是上等之色。请到极处,亦淫到极处。比那见面就为事,完事就无情者相去悬殊,就比那必须亲沾色泽,铁挂片冠,然后令人动心的,也觉得一个当须凭实,一个全在摩空了。碰到这种人,在那蠢男莽汉,他本不能领略倒也没甚要紧。若是慧业文人,钟情才子,真要被他将魂魄摄去,做那脚垒上的孙子梦呢。所以,有一部笔记说,这一种叫做销魂狱。这个名目真真不错,这王梦笙碰着这谢警文可就进了销魂狱了。因怜成爱、因爱成痴竟弄得梦魂颠倒,茶饭不思,说他病又没病,说他不病又似有玻他这位梅氏夫人看出几分,问他道:“你到底觉得怎么?”他总赖说:“并不怎么。”再隔几天,更加甚了,竟会一个人坐在那里不言不语的,出上半天神。见了那谢警文倒也是呆呆的,并不像从前的有说有笑。梅氏夫人虽不敢告诉人,心中却十分着急,晚上再四盘问并且说道:“无论有甚么心事,你告诉了我,总替你想法子做成功。”他才似乎有点醒悟说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的,自从见了这谢警文,这心里就放不下,我也明晓得这事万做不到,时常自己抑制自己,但是不能自主。这两天觉得这个心竟变了个灵飘飘的,也不知道在我身上不在,也不知道在他身上不在?”梅让卿道:“我早已看出来了,我说有法子想,必须遂了你的愿,才算我做成这个让字呢。”王梦笙望他连连作揖道:“但是想甚么法子呢?”梅让卿沉吟了一会,笑道:“有了,下个月不是老太太的生日笃?你可唱天戏。”
附着耳朵道:“就如此如此罢,到那时你可要放出本事来,我可不能来帮你。”王笙听了,心中大喜,那似痴非痴的病,也就好了。这吴氏老太太是九月十六的生日,这天王梦笙定要做寿唱戏,老太太想儿子也是个翰林家里,有的是钱,做做寿也不妨,也就答应。这天府中文武无一个不来应酬,男女亲友来祝寿的真不少。那谢小姐同喜姨太太自然也来了,到了晚席散后,谢家派人来接梅氏夫人,定见不放谢小姐回去,说今天虽然还有两位本家小姐在一块住,我们就姊妹同床罢。喜姨娘也说小姐就在一块看看,我是有这小少爷不能不回去。谢警文也就答应了,那喜姨娘先道谢回家。到了十点钟,客已散尽,老太太兴致甚好,同着谢警文、梅让卿,还有两位本家小姐,那位老姨太太又舒舒服服的看了两出方命歇锣。梅让卿伺候老太太安睡,同着谢警文到自己房里,又吃了两杯酒,然后解衣安睡。约有一刻工夫,听谢警文微有呼吸之声,连忙轻轻的起来用了拔赵帜易汉帜的法子,换了王梦笙上床,他却躲到套房里去睡。这王梦笙已把外头衣服脱了,只穿着紧身小衣,掀开了香衾看,这谢警文娇眸双合,媚靥微艳,真如着雨海棠。轻轻的把他中衣褪了一半,映着灯光看那粉臂雪股,十分醉心,正在细细赏鉴,准备着真个销魂。不想那指尖儿微微碰了一碰他腿上的玉肌,竟把这天人警醒,翻身坐起,见是王梦笙,登时柳眉倒竖,杏眼含嗔,就有个要高声喊叫的意思。吓得这王梦笙连忙爬起,跪在床前,那谢警文本来要喊,因想这时候已交四更,在他家里闹了起来又怎么样呢?而且这位老太太平日相待甚厚,计算他辛苦了一天,刚刚睡着,惊动了他似乎过意不过,就忍住了没有喊出来。看这王梦笙笔直的跪在床前,谢警文披了小袄,指着他骂道:“你这禽兽拿我当甚么人看待?要来污我的名节,你仗着你是个翰林有钱有势,欺负我贫家孀妇,明儿倒同你去评评理看。”一手在床面前条桌上取了水烟袋吸着了,嘴里千禽兽万禽兽不住的骂,到桌头上就拿着火煤子在王梦笙头顶上烧,可怜这王梦笙也不敢回嘴。那谢警文烧的手势虽不重,到底有些疼也只忍着,不但不敢动并且不敢哼,竟为木鸡一般,听这谢警文数说一回烧一回,总是甘心忍受足足有一个时辰。听见转了五更,这谢警文见骂也骂不出个所以然,烧也烧不出个所以然,也就渐渐的有点倦意,把水烟袋望桌上一放,有个星眼微含、玉客无主的光景。
看书的诸位可晓得,这妇女人家夜间动了气,你若在他那气头上同他抢驳,他的肝火越说越旺,竟要闹到不可收拾。若让他一人数说,他那火出尽了,到了这四五更之际,自然就觉得娇惰不胜,而且这肝火既下,那欲火不由自升,就有一缕媚情从丹田直达胸膈脸上,就现出一种春情倦态,无论他贞姬淑女,只要是有点性灵的,到这时候,总有这番光景。这时候就同那花炮信子已燥,点的得法就会响的,诸位要不信,请在自己娇妻爱妾面前想法子试验试验,用心去体会体会,就知我做书的所说不错了。这位王梦笙是怜香惜玉的惯家哪有看不出的呢。晓得这时候,机不可失,转祸为福就在此时,就低低的说道:“唉,今天呢,实在怪我不好,唐突了妹妹,罪该万死。”
谢警文道:“不怪你还怪谁?明儿再同你算帐!”王梦笙道:“我呢,是晓得罪无可辞,无论拿我怎样,我也是应该具受的。但是,我替妹妹想你怎么呢?”谢警文道:“我有甚么怎么?”王梦笙道:“我是三更多天进这房里,到这时候已有两个更次,房里只有我同妹妹两人,我跪在床前下,妹妹坐在床上,原是规规矩矩的,然而,没有别人看见,明儿妹妹闹了出来,我呢自然是声名扫地,咎由自取还说甚么,妹妹难道好逢人辄诉么?就是说了,人家要不信,瞎造谣言又待如何?”
谢警文道:“那也是你害我的。”王梦笙道:“害呢,原是我害的,我也无可辩,但是妹妹担了一个空名,若是未出阁的闺秀尚可一试,守宫现在是无凭据的了。”谢警文听着,不觉下了两点珠泪说道:“你真害得我苦,叫我怎么办呢?”王梦笙知道有点转机,忙又说道:“我也晓得妹妹是玉洁冰清,原不敢以非礼之事冒昧相待,不过因见妹妹这般的慧性韶年,为这草草短缘拘守着,遂尔孤寂终身,断送了这天生美质,实在可怜可惜,日日如此着想,这魂灵儿竟不知到那里去了?前几天的精神,妹妹也应该看见,后来梅让卿见我这似痴非痴的样子,觉得不好,要想救我的性命,才出此下策。现在,妹妹明天嚷出来,我的性命自然是没有了,明天就不嚷出来,我的命也总是活不成,然而,我因妹妹而死,我死的甚是情愿,再没有一丝怨言的。不过我死之后,望妹妹看顾我的娘,不时来替我的娘解解闷,那我在九泉之下,也就感激不荆”说着眼睛里掉下泪来,那谢警文眼睛里也不觉下泪,叹了一口气,道:“唉,你不晓得是我那一世的冤家,你起来罢,我明天不说就是了。”
王梦笙这时候倒又放起刁来说:“妹妹不拉我一拉,我一世也不起来。”谢警文也只得用手来拉,他就趁势爬上了床。那晓得跪在地下的时候,心是提着的,倒不觉得冷,到了床上,心朝下一放,这深秋的天气,只穿了一身紧身褂裤,怎么禁得住的呢?倒发起颤来了。谢警文不由的生了怜惜之心,将他搂了过来说道:“我也是前生造的孽,所以我母亲生我的时候,梦见卓父君,这回真要做卓文君了,只好听你罢。但是,以后如何呢?”王梦笙连忙说道:“以后无论如何,总与妹妹白头相守,好在让卿同妹妹也是好姊妹,我万一要负了妹妹,叫我死无葬身之地。”说到这里,谢警文就拿那纤纤玉手掩了他的嘴说:“不准乱说。”两人就同入鸾衾。可怜谢警文三年清誉,就断送在这一宵被底。这王梦笙虽然受了半夜的折磨,却得了无限的乐趣,在枕头上谢警文抚着他颈上的瘢痕,低低的问道:“烫的你不疼么?”王梦笙道:“妹妹下的手本轻,就是再重些,我只知道爱妹妹,也断不会觉得疼的,不信妹妹再烧烧看。”谢警文笑了,说道:“你这个人真是没得说的。”天下愈难得的事,愈觉快心。这时候,这两人真是苦尽甘来,此怜宦海钟·8·彼爱,比那轻易成就的更增出无限兴趣。不一时,两人倦极同入酣甜,那谢警文梦回鸳枕,已过辰牌。梅让柳轻轻走来,揭开帐子,微微一笑,谢警文羞的无地可容,只说得一句:“姊姊你害得我好”梅让卿不敢拿他开心,连忙说道:“都怪我,不是我因为要救他的性命,又舍不得将来与妹妹分离,才出此冒昧之计,总望妹妹海涵一切在我身上。”谢警文道:“我现在还有甚么说呢?只望姊妹弄得圆满,不要使我轻失此身,没得下梢就是了。”说着,推醒王梦笙说:“还不起来,亏你好意思。”王梦笙睁眼,看见两人真有要伏而惭讼的光景,连忙起身,谢警文同梅让卿商量说:“怎么办呢?”梅让卿道:“你再住两天,我自己去求先生,把先生那边求妥,这边老太太我看更容易些。”谢警文道:“我此刻是没有法子的了,听你们把我怎样就怎样罢。”两人当室理妆,收拾完毕,同去请老太太的安,王梦笙也出去谢客。这天晚上,还是反客为主,还是如姜肱大被鼎足而眠,也就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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