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先生出了个对叫他对,道:青骢马。还讲解与他听,青是色,马是兽,他妙极,想了一会,对道:白嚼蛆。先生听了,反忍不住大笑,只得向钟越细道他贤郎的这些妙处。钟越以为馆中学生多,放他心野,辞了先生,带他回来自训,亦复如是。无日不打数次,但不打他,虽不知他念甚么,还哼哼有声,越打连声气都没有了,钟越也没法了,惟有切齿恨怒。
咸氏三十多岁只此一子,未免爱惜,【妇人虽贤,未有不姑息儿女者】劝告丈夫道:“做父母的谁不顾儿子成器,但当因材而施,这孩子天生不是个读书的材料,虽打杀了何益?士农工商,各执一业,等他大来不拘教他做那一行事罢。”钟越见他是块朽木,不能雕斫的了,无可奈何,只得由他。
他到了十六七岁,心虽险仄,刻薄寡恩,【二语他一身定评。】却一文不肯浪费。钟越常想道:“此子惜钱如命,虽非成家之道,若能中正自持,还可为守成之子。无奈心术不正,将来一败涂地耳。”时常发叹。【可谓知子莫若父】因系独子,未免望孙。
十八岁上,替他娶了一个鄂秀才的女儿为媳。这鄂氏虽不到那泼悍无知的坏处,【有此一句,后日方可回来与钟生同居也】至于孝顺翁姑,相夫持家的道理,却也一丝不识,惟知食粟而已。
咸氏十七八年不生育了,到了四十六岁忽又怀起孕来,次年生下一个儿子,粉面朱唇,清眉目秀,钟越欢喜无限,一则见钟悛已是废物,图得此子,或可接绍书香,二则见钟悛孤立,有一手足,将来可以彼此相靠。【父母心则做如此想,孰不知为其兄者视之为聱疣也】这些亲友见他老来添子,尽来称贺,钟越是素性豪爽的人,又是心中欢喜,预备极丰盛的席款待众宾。
那钟悛自己每常为是独子,将来的家产是他独承,看见生了兄弟不但不喜,反甚不乐,又见父亲如此用度,心下老大暗急,虽不敢明说,暗地啯哝道:“这样大年纪从新养甚么儿子?不害羞耻,【奇想,岂老年人皆不许生儿者耶?】倒反贺喜宴客,花钱费钞,做这样没要紧的事。一个血胞子,还不知养得大养不大。就算着养大了,将来撂得血胡零拉的,还是我的大累。”【甚矣,人之发言不可易也,钟悛今日说兄弟,不意后来应在他乃郎身上,可发一叹】钟越也有所闻,不去理他。
过了二年余,钟悛也生了一个儿子,他夫妻爱如掌珍,取名小狗子,谓易生易长之意。钟越见次子到了五岁,聪慧异常,每日教他认几个字,他再不遗忘,半年来竟认得许多。钟越想长子已是无用的了,此儿尚有读书之资,不可再误。此时已五十余几,下过九次科场,无奈才高命薄不售,竟告了衣衿,【九者,数之奇也。既不售,应当告退,若到十次,便没趣了。】闭户在家,惟以课子为务。因长子性情刻薄,遂将次子取名钟情,字丽生,无非欲其天伦中多情之意。
这钟情虽不能过目成诵,凡是经书,他念过三五遍,无不纯熟。不但记得,且个个字认得,钟越愈加欢喜,况是幼子,老夫妻未免过于疼爱。钟悛更觉不平,背地道:“我是长子,我儿子又是长孙,倒不相干,倒把他当倭宝儿一般,等着等着,等他大来做了官,好来封赠娘老子的。【钟悛虽是气恨语,孰竟后来竟应其言】我的儿子也不读书,看他后来赶得上这读书的赶不上?”【岂但令郎赶不上,连令尊还赶不上也。】因此他见了兄弟就如眼中钉一般。钟越也知因次子年小,也只忍在心中。每日细心将小学并各种故事,孝弟忠信的话,谆谆讲解与钟情听。他听了便能记忆。八九岁上,就知孝父母敬兄嫂。那小狗子虽才五六岁,顽劣甚于其父,并不知祖父母父母叔叔为何物,一日混顽混跳混骂。他听见爷爷叫叔叔做钟情,他也便叫,任你怎么叫叱,叫他不许称呼叔叔,他总不理。【倒亏他这一叫,因叫熟了,后来相认时才记得叔叔名钟情也】那钟悛、鄂氏疼爱他到无可容言处,一任他的性子。钟越再要管他,见大儿子已刺嫌兄弟,再要打了孙子,儿子媳妇定以为父母疼幼子,不疼长孙,弟兄将来越参商了,每每隐忍,【说尽家庭苦情】常常叹息。小狗子但见叔叔拿着些甚么,劈手就抢,不给就骂。钟情从不同他争闹,倒反疼他,【可见孝弟慈爱,皆天性中带来者】因此也还相安。
钟情九岁上,经书皆讲熟,已经成篇。笔下甚清亮,钟越以为可以见此儿取金紫,娱暮景。不想得了一病,日重一日,奄奄不起。钟悛视若罔闻,钟情衣不解带,亲尝汤药,时刻不离的服事,钟越看看危笃,钟情每夜祷天,愿以身代。
一日,钟越的岳父咸德来看他,钟越垂泪道:“小婿之病不能起矣,别无他嘱,大外孙已成废物,小外孙资性还是个读书种子,小婿死后恐误了他,望岳父念翁婿之情,将小外孙带去,择师训导,将来不坠家声,小婿于九泉之下也瞑目了。”因顾钟情道:“看你哥哥可在家?”钟情去了来道:“嫂嫂说,今早朋友们约哥哥往雨花台耍青去了。”【老子病得待死,儿子且去耍青。此等恶子颇多,勿单谓只一钟悛也,钟越欲托心腹与丈人,恐大儿闻知,故命去看,写得精细】钟越叹了两声,【此叹了两声乃两为也,一叹生此逆子若此不孝,二叹欲说托孤言,先觉伤心,不觉叹而又叹一声耳。】执丈人之手,低说道【怕媳妇听得也】:“大儿非友爱者,俟小儿成立之时,岳父将小婿家产为他二人分之,不然,必为大儿所独吞矣,今日小婿若为他兄弟分拆,但小儿尚幼,恐倘有不测之祸,今有小婿家俬单一纸,岳翁留为异日分拆之凭,万望岳父留意。”逐在枕边取了一张账单,递与咸德,【钟越做事可谓密矣。后日钟悛竟知之,盗卖而去。可笑世人但做机密事,开口便曰可瞒着人,孰不知人并不曾瞒得,只瞒了自己耳。】咸德也堕了几点泪,应允了。【钟越之虑幼子,可谓尽善矣,岂意钟悛更有先着,父母临死犹为儿孙虑后者,终无益也】过了数日,钟越自觉沉重,叫了二子在旁边向钟悛道:“我死后,你是长子,须孝顺母亲,抚恤幼弟,得他成人,我亦瞑目。”钟悛也不答应,只鼻孔中似答非答,似笑非笑的吭了两声,钟越见他这个样子,也再不说,叹了一口气,便闭目而逝。
钟悛丧葬之事,凡事从俭,苟且了事而已。钟情虽在孩提,守定棺材哭泣,昼夜不绝声者数日,竟至哀毁骨立,亲友来吊者,无不暗暗称异。
宾葬之后,咸德将钟情领了家去,送在一个朋友馆中读书。那先生姓广名厚德,是饱学盛德名儒,【又一个好先生。】且训徒甚是有方。这馆中许多窗友,一个姓司名进朝的,是个宦家之子,一个姓刘名显,他父亲名刘太初,也是个有德行的老儒,一个姓梅名根,一个名多必远,是梅根母舅多谊之子,一个名陈仁美,是多必达的姊丈,一名咸平,就是咸德之孙,乃钟情的表弟。【因钟生进馆,陪出许多窗友,后来一个个的出现,笔力何等简便】众人之中,惟钟情、梅根独肯用功。先生见他二人又聪明,又苦读,着实心爱,更加一番教导讲究。他二人彼此问难,互相切磋砥砺,情同骨肉,亲爱无比。
过了两年,钟情到了十一岁,他母亲咸氏又复卧玻钟情闻知,辞了外祖同先生,归家待奉。咸氏道:“我病未必就死,不可误了你读书,你还在馆中去。”钟生道:“父母生子原图孝敬,子弟读书原是要知孝悌的道理,不然念书做甚么事?【常见读书人而不知孝悌者多矣。】况古语说: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人不知孝,真禽兽不如了。”【钟生此语,不惧令兄闻之耶?而今世上人之不若禽兽者,比比皆是。】过了数日,咸氏的病愈沉重,他父亲七旬外的人倒还康健,常来看视,咸氏向父亲哭道:“女儿五十余岁,不为夭了,况女婿已故,儿之死何足恨?但放不下你小外孙耳。望父亲念女婿临终之言,抚养他罢,儿死,分之当然,父亲年尊了,也不必悲恸。”说毕,奄然而逝。咸德也哭了几常【女婿死时,咸德只落了几点泪。女儿死,他哭几场,写尽人情。】那钟生哀恸迫切,泪尽继之以血,水米不入口者数日,咸德再三劝慰,始进匀水。
丧葬已毕,咸德仍带他家去读书,那钟悛见父母双亡,遂起了一点私心,将父亲所遗产业尽思独占。他虽欲独擒,一来怕亲友谈论,【怕亲友谈论,还算良心未曾丧究二来恐兄弟大了,外祖做主,仍要分去,【所惧者此耳,怕人谈论还在次之。】岂不白做一场恶人?遂暗暗变卖了,带着妻子鄂氏,儿子小狗子,连夜迁徙他乡而去。他那个亲叔钟趋,久矣分家各户,也不来管他,咸德过后方知,不胜悔恨。但钟悛已不知影响,只得罢了。
钟生亏得外祖抚养成人,到十五岁上,他外祖年已八旬,到老病将危之时,怜外孙孤苦无依,娘舅又死了,只舅母丧居,表弟幼小,料到后来未必能尽心养活他,暗地与了他些私房,叫他各自另寻安身之地。【写咸德虑自己死后,舅母孀居,未必能养活一语,有深意焉。钟生若始终依傍外祖舅母家中,不能显其孤身竟自成立,一也,若不出来,何以得遇钱贵?二也,不得不想到他出来另住,故说他外祖虑及于此,乃借他舅母一用,非说他舅母之坏也。看者须知之。】他遂只身出来,在凤凰台下典了真教官的一间斗室栖身。喜他有志上进,埋头读书,十七岁就批首进学,他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经文时艺,一扫千言,歌赋诗词,援笔立就。有几句赞他道:书生之态,弱冠之年。神凝秋水,学冠云烟。琼姿皎皎,玉影翩翩。春情吐面,诗思压肩。性耽情种,骨带文颠。问谁得似,青莲谪仙。
他且存心不苟,立志端方,【这八个字是钟生一生评。】虽系少年,真是个才行兼优的人品。那时的人都好奉承,【今日更胜。】他不但不会奉承人,且不同爱奉承者对面,尽都喜容悦,他岂但不去容悦人,更不与要容悦者交谈。入泮之后,也算学中数一数二有名的一个秀才,从来应试再不出三名,但只孑然一身,真个家徒四壁,虽有满腹才华,难免终年顿困。【腹中有了才华,穷鬼便来相亲,财神便去躲避,岂穷鬼喜文而财神妒文耶?殆将谁问?】喜他志气亮爽,毫不介意,年已二旬,尚未受室。他也曾几次央人求婚,但风俗嚣薄,人家择婿只重这财不重那才,【其所由来者久矣。】人见他家业飘零,孤寒特甚,亲戚视同陌路人,朋友尽皆远避,无一肯就。为此他发了一奋志,定要先金马玉堂,然后才洞房花烛。终日闭户读书,足不出外,虽不曾囊萤映雪,刺股悬梁,却也是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诵。
一日二月下旬,他见春光和蔼,小院中数株花木都绿娇红艳,读书之暇,诗兴偶作,信笔挥成一绝:春光妩媚万花妍,正是寻芳二月天。
兀坐竟忘春意好,撩人蛱蝶两蹁跹。
兴犹未已,复题《醉花阴》一首词,道:杏萼枝头红尽吐,紫燕蹁跹舞。春事半阑珊,满径苍苔,微染如酥雨。频斟绿醑留春住,切莫催花去。一岁几多时?剧饮高歌,醉倒花阴处。
写完搁笔,正在推敲之际,忽听门外有剥啄之声。启户视之,原来是他自幼的一个窗友。这人姓梅名根,字合山。他有个姑父叫做林放梅,【得便就出林海国,省笔法。】取林和靖先生孤山种梅之意。他也与此意相合,故取了这个名字,他与钟生两人是总角之交,同窗读书又是同案进学。那梅生虽不能称富足,也还是小康之家,他知钟生家寒,时有所赠,虽不能衣食全然管顾,然一年不至冻馁者,多半亏他。【好朋友,今日恐无其人,后食千金之报,不为过也,若今有此等人,吾当拜之】故他二人素来莫逆,时常相晤,梅生十六岁时娶妻雪氏。生得如玉人一般,有古人的一调玉女摇仙佩,正好移来赞他:飞琼伴侣,偶别珠官,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傍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佳人,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他夫妻十分相得,那一种恩爱绸缪,莫能言喻,梅生也美如壁玉,那时他的众朋友套了古诗二首赠他。一首是赞羡他夫妇的,道: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
今日雪梅相配合,两人得做十分春。
又有一首是戏谑他夫妻的,道:
梅雪争妍未肯降,诗人搁笔费周章。
梅须逊雪三分润,雪却输梅一段长。
他夫妻见了,几乎笑倒。那雪氏不但有如花之貌,且有咏雪之才,不想成亲只二年光景,那一年天气甚暑,雪氏偶染了一场热病而殁。【雪遇大热,自然化去矣。】真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梅生面上虽不觉十分悲痛,而黯然伤神,竟几几乎似当年荀奉倩,有个骨化形销的样子。钟生再三苦劝,他方少释。过了年余,有人爱他的人品清俊,家道厚足,要将女儿嫁他续弦。【爱其家道耳,若人品,钟生何无人爱?见而爱之者,只一代目;闻而爱之者,只一瞽目钱贵耶?】他执意不娶。钟生正色谏他道:“兄与尊嫂虽夫妻恩爱至笃,但继嗣更重于私情。兄读书人岂不明此?”梅生谢道:“吾兄以大理教我,敢不从命?但佳人难再得,容缓图之。”数年来,他尚鳏居未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