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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帘花影》又名古本三世报 [清] 不题撰人 著

  这马玉娇情知是胡员外赚虎离山之计,点着灯也不肯睡。
  只见杨艄公走进舱来,看着玉娇,笑嘻嘻道:“咱二人今夜天假良缘,这个富贵,那里想得到!”忙叫樱桃。不肯答应。即唤水手李小二,打开员外送的一坛豆酒,原有下程鸡鱼笋藕之类,安排下过夜的,和马玉娇促膝而坐。饮了一回,恐夜深了,即叫樱桃来床上同寝。叫了半日,那肯答应,只在后舱呜呜的哭去了。杨艄公发狠道:“这奴才,想你家主了?明日叫你受受苦!”一面取出一口尖刀来,放在面前。那马玉娇原是门户出身,何分彼此,欢欢喜喜脱了衣服,两人抱头而寝。一夜云雨无度,那玉娇口里无般不叫——原是妓女接客的熟套。杨艄公尽力盘桓,两意相投,不在话下。
  那樱桃因银瓶被骗,哭了二日,饭也不吃,忽然见沈子金上岸全不回来,杨艄公进舱和玉娇同床睡了,就知落在人手,再没有出头的日子,哭到四更将尽,听见他二人淫声浪起,摇得船也似响的,恐天明受他的打骂:“不如寻个自尽,做了鬼魂,也好寻寻我姐姐银瓶的下落。”合眼朦胧,只见银瓶上船来,叫道:“我的姐姐,我也是死了,你快来,和你回去罢。”
  醒来又不见了。恰好天将五更,船上人多睡得和死人一般,樱桃起来,把衣服鞋脚扎得紧紧的,推开船窗,只见满江黑雾,那分东西南北,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我的结果!”猛身一跳,又早飘飘玉腕凌波去,滚滚香魂逐浪福后人因赞他死节一段孤贞, 
  诗曰:
  休把须眉问丈夫,丈夫无骨转成愚。
  每因巾帼成忠烈,翻觉纲常愧大儒。
  一怒自能成血性,三思反使惜微躯。
  莫言沟壑寻常事,多少英雄逊不如。
  却说杨艄公和马玉娇,一夜如胶似漆,两人搂着商议,问这沈子金箱笼物件,玉娇细说了一遍。杨艄公道:“咱有这些宝玩,又有员外送他的一千两银子,还愁甚么过不得日月?若送你到扬州去,天下也没有这样呆子了。如今做了十年私商勾当,还打不着这个大鱼哩!今日肯把自己的兔儿不打,倒送与别人吃去?如今湖广杨么反了,在洞庭湖八百里地面,用的都是咱一班船上朋友。如今同你到芜湖上去,图个大大的富贵,又说甚么胡员外!”玉娇只得相从。到了天明,叫了几声樱桃不应,才知他投江而死。按下此事不题。
  却说沈子金在金山岸上,找不见原船,走一回想一回。天已将晚,那寺门首酒保来算席上酒菜:“该银四两八钱。先收吴公子那一锭银子,都是精白铜,如今吴公子去了,又不知是那里人,既然是一席的,少不得还我。”沈子金上岸时,不曾带得银包,原是空身上岸看景,不料遇见吴公子一伙神骗,赤手空拳,那里凑银子还他?酒保道:“我们是小本经纪,不过是城里借些酒本来,趁此游客的钱。这四五两银子,那里保得起?”先是好说,后来见子金全不应承,看了看子金,虽穿着一身时样衣服,也没有船,又没有管家跟随,就道:“你这个人,分明是骗人的捣子光棍,白白的吃了酒食,难道就干罢了?
  就要拿绳子拴起来。说着,围了许多人,闹了半日,也有说好的,说歹的,子金无奈何,脱下一件玉色绉纱直裰来,算了三两银子,还欠一两八钱,又脱下一条白线罗裙来,算了一两。
  酒保见他实没有分文钱钞,叹了声厄气,一直去了。子金饿了半日,那有口饭吃,寻思一会道:“这金山寺有甚生意,不如到城找一找吴公子,或者遇见吴公子不可知。”搭了个人载船,上得江边岸来,那有一文钱,只得解下身上带的银瓶一个香囊来,算了三分银子船钱,才得进城。
  到甘露寺前,已及掌灯时分。饿得眼里黄花乱滚,肚里肠子乱叫起来,好像蚯蚓之声,其实难捱。子金四顾无亲,那里去住?看了看甘露寺前有座土地庙:“且宿了一夜,明日再作道理。”才待进庙安身,只见一个老和尚,打着灯笼出来关门,看见子金一个少年小官,穿着两截短衣,在门首站立,忙问:“是寻房的,访客的?如今金兵取了东京,比不得太平时节,关得门早了。”指着门上告示道:“你看看。”子金抬头细看,只见上写着:
  饮差守御江南兼管淮扬兵马都统制韩为严防奸细事:照得金人犯顺,袭取东京,镇江为南北要冲,奸人不时窥伺。近因塘报紧急,江上戒严,恐防江北商旅内藏奸细,伏祸不浅。 
  今凡寺观庙宇,不许容留行客止宿。如有面生可疑、系东京语音者,即时报本镇审验过江,无论僧道村坊,敢有私留,以军法处斩,决不轻贷。特示。
  大宋建炎三年三月日谕众通知
  沈子金看毕榜文,吓得面如土色。那老和尚见生说话蹊跷,不像行客,把门一关,孤零零关在门外。幸得江南三月天气不冷,在石台上坐了一夜。又怕巡夜兵丁看见,伏在一株槐树边,又饥又困。这个浪子,一向受用过的了,也该折算他,这一夜好难挨。 
  有诗一首,单说少年荡子不可轻走江湖:
  莫道江湖容易游,少年常落下场头。
  昆明楚馆人先醉,金尽秦楼歌未休。
  千里抛家空作客,孤身失计悔停舟。
  堤防陌路交情恶,覆雨翻云何处投。
  这首诗单说少年轻浮子弟,仗着有几贯浮钱,自家有些小才艺,狂迹浪游,没有那豪杰的本领。或是遇着那些下流匪类。 
  引入嫖赌一路,不是诱你一掷千金,说是豪杰的本色,就引偎红倚翠,说是才子的风流,把手中有限的本钱,弄净了才肯罢休。这等一起朋友,北方人叫做帮衬的,苏州叫做蔑片,又叫做老白鲞。此种人极是有趣的,喜煞是趋承谄佞,不好的也说好,不妙的也说妙,帮闲热闹,着人一时舍不得的。如今苏杭又叫做伴堂,如门客屠本赤、戚小奇,活活把个南官吉奉承死了,还要嫁卖他的女子。你道人情恶也不恶!
  这沈子金自小在武职官家做公子后生,那晓得江湖上人情险恶?因此,被胡喜一伙大光棍,骗去了万金的资囊,送与别人受用。今在土地庙前睡了一夜,次日早起来,越发饿得慌了。
  这顿饭可是省得的?没奈何,把顶巾上玉结儿换了二十文钱,上店买了一顿点心,且救救急着。不一时,把二十文钱买了两个上等的点心,几口吃完了。“这午饭怎么处,到晚来那里宿?”寻思一会,看了看金山寺里拾的这吴公子的紫竹萧在身边:“何不走到酒楼上吹箫,求些银钱度日,以救一时之急。”即取箫出来,擦磨光净。
  看见城门外临着大江,有一座酒楼,上写一联“天地有情容我醉,江山无语笑人愁”,门面齐整,新油的绿绿丹青可爱。
  那楼上士客坐满,也有凭栏看江的,也有猜枚行令的。子金走近席前,把箫吹起。正面座头上,坐着一个老官人,有六十余岁,生得巨口长须。对面坐两个客人,一个是武官打扮,三十岁年纪,一个是秀才打扮,二十多岁。老官人看着子金年少,生得白净,不像个梨园,又不像个客商,问道:“你这个人,戴着顶巾子,没有长衣服,不像个贫人,因何吹箫乞食?决有个缘故。”子金不好细说,只道:“江上遇盗,劫了财物一空,无可奈何。平日略知些丝竹,暂且糊口。等找寻亲戚,再回故乡。”说毕,泪落如雨。也是子金绝处逢生,老官人便道:“你亲戚姓甚名谁,做甚么勾当?”子金道:“我姑表哥姓徐名有功,字震宇,汴梁卫里千户出身。听得在镇江水营做把总,不知住在那里,又不知生死存亡。今经大乱,离乡十三四年了。 
  那时小人才七八岁,记得他出差江南催买弓箭,因乱后不回家,说在京口住,又投了水营做把总。”老人家看着那武官打扮的道:“这说的可不是你令尊么?”那武官道:“你莫不是沈二沈峦么?”子金道:“在下就是。只不认得尊驾是谁?”那人起来:“才说的就是家父。”指着这老人道:“这就是家岳李次桥,这秀才是令妹丈李仰之,原是换亲的。如今幸得相逢。” 
  忙让坐下。知道不曾用饭,即叫酒保先整四个面来,面罢就送上酒菜。子金饱食一顿。这才叫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四人酒罢下楼,算还了酒钱,和沈子金一路而行。
  进得城来,走了条大街,到一小巷,内是一小小宅院,内里三层。才待开门,只见徐把总出来,不认得沈子金,问是那里的客。那老官人才说:“在城外酒楼上遇见,说是找亲戚的,问道了一回,才说道是亲家的表弟沈亲家。今日送上门来,也是天假其便,不然令表弟少年出门,遭着不幸,不知怎么样流落了。”徐把总才让进去,细问了一遍东京的亲友存亡。家产俱罄尽了,大家凄然。取出一件紫花布直裰来,给子金穿着,留下众人吃了饭散去。叫家人打扫一间外耳房,与子金安歇了。
  看见他生得乖觉,就安排他在门前做些小生意。那知久惯油滑,不安生理,不消数日,依旧品竹弹丝,看见江南走的妇女,不觉旧病发了,连他表兄家里也要磨起光来。这徐把总是个忠诚人,那里晓得,直到子金后来没有归结,不得其死,才知道:
  无义之人不可交,不结子花休要种。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客船上萍踪遇旧人 给孤寺乌栖食残米
  诗曰:
  白杨风急野飞尘,车马纷驰秋复春。
  天地无穷身易老,山川如旧恨常新。
  雨中果落空辞树,花外莺啼又送人。
  柳絮何曾知去住,过江飘曳一沾巾。
  沈子金一案表过不题。再说楚云娘被金兵冲散,不见了泰定、慧哥,只领着细珠连夜乱撞,恰好遇着了金橘,留宿了一夜。明日云娘起来,寻思着他穷人家不是住处,可往那里找寻慧哥?哭了又哭:“没有个男人领着,只细珠和我,住那里去?”真是寻思没法。住不多时,他女婿王进财回来了,见云娘炕上坐着,问了老婆,才知是老娘,也来磕了个头,就取了木扒往场后担草,还要做饭给云娘吃。云娘过意不去,忙取出一根银簪儿——重三钱,叫他去籴米,道:“你往城里去籴米,打听兵的信,寻个人贴贴招子,四下贴着找找,就在这近村里,咱不知道哩。”金橘道:“娘且住着二日,等等哥哥的信。这珠姐又没出门,小女嫩妇的,自己那里去?只怕俺这穷人家,没甚么孝顺你。”这王进财极老实,穷是穷,他还待买个礼儿去宅里磕了头:“大娘且住两日看,”说的云娘只得依着,也是没法了。
  不多时,王进财籴了些米,使个破布褂子包着,又是一个大南瓜,买了些盐,放在炕上,说是:“城里乱纷纷的兵,没去寻,那里有籴米的?这是东村里熟人家找的。又寻不出个写招子的来,前村教书的刘先生,我今请他来了,他说还要五十文买纸。”说着,那训蒙的刘先生进来,取了一块板,在锅台上写。云娘哭着念道:立招子人武城县南宫楚氏:于本月十三日,有家人泰定,带领七岁小儿乳名慧哥,城外避兵失散,不知去向。泰定二十七岁,长面无须,穿青夹袄、蓝棉布裤、布袜青鞋。慧哥身穿蓝布棉袄、青布夹裤、青云头鞋。如有见者,报信,奉谢纹银二两;收留者,纹银五两。在河下村王进财家报信。决不食言。
  招子写了二十余张,叫王进财贴了招子。那里有个影儿。
  云娘问金橘道:“这里到毗卢庵多少路?”金橘道:“不远,上大路往西北走,不上三里路,过了河,一路林子过去就望着了。上年随着会烧香,我也去了一遭。”云娘因住了两日不耐烦,要换个去处,好打听信,就和细珠出了那屋,要往大路问毗卢庵的路。金橘穿起布裙来:“我送娘去。”云娘和细珠、金橘上了大路。走不多时,只见一个卖卦的瞽者从西走来,拿着那布写的招牌,是“看阴阳吉凶婚葬,知八字六壬奇门”。
  云娘看见是卖卦的,问道:“先生,你会占课么?”那先生道:“占课是大易浑天甲子,那有不知的。”云娘道:“请先生在这林子树下替我占一课,是人口失散的卦。”那先生取出三个铜钱来,地下铺一片黄布,念道:“单单拆,拆拆单。”把钱摇,又两摇,摆在布上,道:“是个暌卦。暌者,离也,一时不能即见。世爻属卯,该在东南方上讨信。日神是滕蛇,有小人驳杂。喜得子孙宫旺相,日后还有相会之期。”又变了一个家人卦:“这却好了,且喜天月二德,到处有救,贵人扶持。 
  到前边就有信了。”占课已毕,云娘没带着钱,取下一个戒指,有一钱五分重,与先生去了。
  又走了三四里路,过了一条小河,穿过林子,金橘指道:“那些松树里,就是岑姑子庵了。”说不及话,只见一个人穿着白布直裰,白布帽子,背着一条小口袋,从林子过来,看着云娘,远远站下了。往前走不一会,细珠道:“这不是岑姑师父徒弟幻音?”走到跟前,幻音往前来迎:“大娘那里去?好些时不见个信。”云娘问他因甚穿白,幻音道:“俺老师父着土贼火燎杀了。庵子里发了一把火,亏了大殿没有烧。把东西抢得精光,幻像掳了去,三个多月才有个信。如今在东京皇姑庵里,叫我去接他来。才去村里化了这些米来,且捱日子。大娘进去看看。只央了俺的个亲戚来看门,我才出来走动的。”
  说话之间,早到庵前,叫了半日,一个八十多岁的老聋婆子来开门。云娘一行人进去, 
  但见: 
  佛座欹斜,钟楼倾倒。香案前尘埋贝叶,油灯内光暗琉璃。旃檀佛有头无足,何曾救袄庙火焚;韦驮神捧杵当胸,无法降修罗劫难。野狐不来翻地藏,小僧何处访天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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