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着房中,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再说安人看见何沧海捏了员外的手到庭中,不知说下什么话,便问员外道:“方才表弟向你耳边说下什么话来?”
员外道:“他说女儿并不是感冒风寒,乃是怀孕在身。又云张金定不是女子模样,宛似男子行动。我想上卿才得病好,且慢声张,须要瞒过家中大小,今朝黄昏时分,悄悄去女儿房中,留心打听他们的行动,便知男女真假分明,断然不可与上卿儿子知道,恐他生气,旧病复发添重。”
安人说:“员外,我想女儿知书识理,聪明伶俐,平日间为人甚为端正,决无此事。”
员外道:“不必多言,今夜你前去留心打听明白真假有无便知了。”
说罢向书房去了。安人心下半信半疑,何表叔为何说了此话?待我到女儿房中打探二人行动,便知端的。一直来到月姑房门首,只见小桃在那里立着。便问道:“小桃,你在此做什么?”
小桃笑脸应道:“安人里面请坐。”
安人移步入房,树春心下着忙,只得放下胆站起身来,接住道:“婆婆请坐。”
安人问道:“媳妇,女儿哪里去了?”
树春道:“姑娘身子不快,烦闷得紧,故此在床上睡的。”
安人道:“既如此,不必唤她。”
又把眼上下细看树春,并无破绽,宛似张金定。表弟之言,真正荒唐!他是年老之人,眼睛花了,颠倒看错。岂不将我女儿屈杀了?也罢,待我试问一声,看她怎么回答?即笑道:“我有句话特来问你,看你容颜原是张金定,看你行为有些不像。不晓得是真是假?须要把真情说与我知。”
树春见安人话语,是认不出破绽,强将言语试问的,不甚查究。即时放下胆,假作硬嘴,顿时面孔大怒道:“婆婆说哪里话?张金定,谁人不认得,若说行为,爹娘生就这般样,何故把此话相欺?别样事情,还不打紧,此话叫我如何做得成人!”
说罢便丢下一个眼色,叫道:“小桃随我回去。安人说我是假的,待我回去,她自去接真小姐来。”
安人看见树春如此着急要回家,就说:“媳妇休要见怪,此话实在与我不相干,是何表叔说的。”
树春道:“岂有此理,他看病怎么说出这番怪事来?”
安人道:“他说女儿不是感冒风寒,乃是身怀六甲;又说媳妇不像金定,却像个男子行像一般。故此叫我前来探问真假。我一时满腹将信将疑,所以问媳妇此话。”
树春听了安人此言,一发做作起来骂道:“为人不图廉耻,不怕羞惭,我与何老叔拚了一命罢了。不用多言。”
即将房中挂的一把宝剑拔了就走。小桃随说道:“小姐今日不与他拚命,当真不是张金定了。”
安人吓得魂不附体,忙向前扯住道:“媳妇,凡事三思。看我面上,千不是万不是,是我说的不是。你若与何叔公拚命,家中一定吵闹,不得安宁。”
树春道:“婆婆,我虽然是个女流,也当不得他把这没根的话相戏。我定要与他见个到底是男还是女。”
安人劝说:“媳妇,你休要动气,今日看我之面,况且你是幼卑,他是尊长,于礼上你也差他几分。”
树春还是做腔不肯放手,一直要去。小桃止说:“月姑身子不快,在床上睡了,不要惊醒了。看安人面上,丢开罢。”
即将手中所执之剑收起,树春假意哭道:“原是我爹娘没主意,与我攀下这门冤家,冲什么喜,过什么门?被人欺得这般!倘外人知道,岂不惹下一场笑话!叫我哥嫂哪里做得人?”
月姑在床上听得明白,坐起身来。
八美图[清]无名氏撰
第十一回怀六甲私情败露因羞愤激损连枝月姑在床上听得明明白白,即立起身来说道:“我见表叔为人正经,哪知如禽兽一般,把我姑娘诽谤,欺人太甚!嫂嫂,你今既然甘休,我做姑娘的今日活不成了。与沧海拚这一命罢。”
安人一发着急道:“女儿,虽然表叔胡乱说的,女儿看我分上,不要与他计较罢。”
月姑道:“你说得倒好。女儿端端的坐在房中,怎么请表叔来把脉,说下此无根无枝的话?岂不急杀了人!叫我一生怎有面目见人?”
安人只好劝住月姑树春。只见小桃假做慌张,气喘吁吁,走至书房,见沈员外正与何沧海对酌,即大声说:“不好了!何相公,快快打点逃走,方保得性命。”
何沧海不知缘故,心中大惊,员外忙问说:“何事如此慌忙?”
小桃便把何沧海说小姐是假的,姑娘身怀六甲,安人向二位小姐说知,二位小姐闻得此言,一时性如烈火,执了壁上宝剑,一直要与何表叔拚命。安人正在那里劝的不住,我家小姐说,若还道他是男人打扮的,可传齐了四邻八社,脱下小衣,看个明白。月姑说要把宝剑剖开肚子与诸人观盾,若有怀孕血结便罢,若然无者,人命关天,未知何表叔如何主张?安人吓得呆了,所以差丫头来报知。员外惊得失色,向何沧海道:“贤弟如今弄出事来,张金定与女儿二人性子原是不好,如今冤枉了她们二人,免不得又要赌气。”
何沧海手脚忙乱,立起身来,把手一拱道:“弟与哥哥日后再会了。”
员外问道:“贤弟要往哪里去?”
何沧海道:“弟暂别回家。”
员外道:“既如此,且慢些,盘缠行李,也不曾拿。”
何沧海也不回头,一溜烟竟自出门而去。因听小桃之言,心中惧怕,故不及收拾行李盘缠,一头走,一头想道:“我看张金定宛似男子模样,月姑娘确实有孕在身,他不听我之话,反来怪我多言,此时且要见个明白。”
即时连夜回家而去。再说员外当下向小桃说:“你去劝二位小姐,道原来是何相公多嘴,如今他已去了,丢开便了,不要吵闹。被人知道,把作笑谈。又说我还不肯全信的,男人怎生扮得女人?”
正在说得,忽见安人同了姑嫂二人一齐而来,员外连忙向树春道:“媳妇,天色已晚了,出来何干?”
又对月姑道:“女儿,你身体不健,还不回房去静养才是。”
树春道:“公公,媳妇是男扮女妆,故此来与他辨看,如今表叔哪里去了?”
月姑亦说道:“爹爹,女儿不肖已经怀胎,所以今日出来请问表叔怀胎几个月了。”
员外忙赔下笑脸把手乱摇道:“媳妇,女儿,表叔这些言语,都是放屁的话,他已自觉无颜,行李也不曾拿,盘缠也不曾带,连夜走了。你二人不必怒气,看我之面,万事丢开,休要生嗔。小桃快些服侍二位小姐回房中去罢。”
小桃即向树春月姑二人道:“那个老乌龟已走了,员外安人如此相劝,里面去罢。”
树春方才同小姐回房。小桃将房门闭好笑道:“小姐,真正好笑,那何沧海正在书房同员外吃酒,我走进去说了此话,他惊得面如土色,一直就走。连酒也顾不得吃了!行李铺盖也不及带了。”
树春暗暗欢喜,月姑道:“虽然表叔逃走,那时你我在房中,终非久长之计,几乎弄出祸来。为今之计,莫若暂时分开,方能保得无事。”
树春道:“小生若要回去,总得姊丈那边前来相接,怎好自己主张回去?”
小桃说:“你在此干系非小,真不妥当,待我明日到家,说大爷意念回家,几次欲归,犹如云山阴隔一般,不敢自专。张相公听了,必然放轿子抬大爷回家。”
月姑道:“此计果妙,你若回去,相公大娘跟前,须要把此事包瞒,不可泄漏。”
小桃应说晓得,此夜闲文休提。再说张永林那日回家,晓得树春改扮代嫁之事,日日在家与柳氏赌气,只待打点接树春回来;恰好小桃走入中堂,见过柳大娘,说:“大爷吩咐沈相公病已好了,他在沈家,行坐甚不安稳,时刻防备,恐怕露出机关的事来。故此差我来与大娘说知,快些打点接大爷回来。”
柳大娘应道:“正要打点接他回来,快些接回,也免得我日日赌气。”
那小桃说罢,即上楼房来见张金定,金定便问树春去沈家怎样根由。小桃便把月姑与他二人暗里偷情之事,一一说明。如今被他表叔何沧海看出破绽,大爷恐露出机关,所以打发我前来与大娘说明,快些打点接他回来。张金定听了小桃一番言语,心下想道:“可笑这冤家老了面皮,今日弄出这样事来。未知日后如何了账?我为他一人故此不到沈家,哪晓月妹倒先成了事,奴家还是半边之人,不知何日何时,得与柳郎同偕良缘,才慰夙愿?”
按下金定悬想,先言柳兴为树春易妆打扮去沈家冲喜,他放心不下,只是怨着东人,时常各处打听,恐怕惹出事来。今日闻小桃回来,心中却有几分快活。这丫头别时难以见面,少停若出来,待我与她相见一番,便在外厅张头等候。那小桃在金定房中,说了几句闲话出来。柳大娘留住吃了午饭,然后说道:“你若去悄悄与大爷说,叫他且自放心,明日先到媒人处说知,再择了吉日,便去接他回来。”
小桃答应,辞别大娘出来。正值着柳兴叫道:“小桃姐,且慢去,我家大爷好么?哪时才要回来?”
小桃应说:“不多几天就回来了。”
柳兴又道:“小桃姐,你晓得我一个心事么?自从华府内见你两双好白腿,害我眠思梦想,时刻在心!难以相会。今朝书房里面,无一个人在那里,我和你把私情完了,免我日夜思想,愁断心肠。”
小桃唾道:“你还会说风流的话,那日若沉杀在南河里,不知魂魄如今哪里去了!快些放手,我要与大爷说话。”
柳兴才放了手。小桃一路而来,听见街坊之人说道:“花少爷在花家庄搭了一座擂台,半天高的,左右排列刀枪剑戟,两个教师叫做宋文宾、宋文采,我们这里哪有英雄好汉与他比拳。”
小桃闻言暗想道:“又是那两个狗才兄弟,搭下此座擂台,待我与大爷说知,把这两个强人打杀了。”
不觉到了沈家,先将柳大娘的话与树春、月姑说明,然后把宋家兄弟搭下擂台,亦说一遍。月姑听了小桃说柳大娘不日要接树春回去,满心愁闷。若要留住,又恐机关败露,心中又是难舍分离。即向树春道:“哥哥,我和你私相苟且,情意绸缪。今日事真出无奈,各要分别一方,奴家望你速央媒人与父母说合此亲,况我腹中有了身孕,倘被人知道,如何是好!若能摆布早些完了花烛,那时方保无事。”
树春道:“贤妹,且自宽心忍耐,小生不是无情之辈。此事我紧记在身,断不能连累于你。”
再说张永林那日备了礼物,央了媒人卞文加到沈家说明要接妹子回家。沈员外边也备了福物送媳妇回家,月姑愁肠百结,悲伤惨苦,千言万语嘱咐树春:“切不可抛弃奴家,以残花败柳看视,使奴家有白头之叹。”
树春道:“小姐只管放心,小生非比王魁百里之辈,此去自然上禀高堂,央媒撮合。那时鹊桥重会,不致有误小姐青春年少。”
忽听外边报说轿子到了,两人含泪,难分难解。正是:意合情偏切,情深别更难;丈夫当此际,未免泪珠弹。树春只得入内拜别了员外安人上轿,小桃跟随而来,到了张家,进入中堂。柳大娘看见笑个不住道:“贤弟真厚的脸,亏你惯穿得许久的女衣服。”
树春道:“可笑沈家一众瞎子眼睛,全然看辨不出,还是那月姑聪明至极。”
柳大娘听些话着惊道:“不好了!你被月姑看出,既然她无甚言语,必定你二人私相授受,弄出什么没正经的事来。”
树春道:“姐姐,并无弄出什么事来。”
柳大娘还要辨问,恰好张永林入内,柳大娘即住了口。永林见树春,又好气又好笑道:“此时还说什么闲话,快些换下衣裳出来罢。”
树春即换了衣裳,同永林来至书房。柳兴一见怒道:“男子汉亏你不识羞耻,敢做下此没脸之事。太太在家,不知怎样待望,快快收拾回家去罢。”
树春道:“且慢,闻说花府在花家庄搭了一座擂台,我要与他见一个高低。”
张永林劝道:“花家今日搭此擂台,实是要与舅兄寻气,故此擂台上挂下一联,写着拳打杭州柳树春,脚踢嘉兴八美人。我想起来,宋家兄弟前番大闹三山馆,被树春打坏宋文宾,南河里观龙舟,又被众姊妹打入水里逃生。他无非记恨在心,设下擂台要报此仇。舅兄切须仔细,不可误中奸计,自送性命。”
树春道:“姊丈说哪里话来?既然他们有心寻我,我若不去,只道小弟惧怯了。不打此座擂台,非算为男子英雄。待我打过了擂台,然后回家。”
永林道:“舅兄既是执意要去,我也劝你不祝还是先写下家书,打发柳兴先回,安顿令堂,免她怀念心头为是。”
树春道:“姊丈之言,敢不从命。”
即写下家书,打发柳兴回去。此话暂且按下。再说张金定只因日夜想的树春一人,恹恹难起,一时得病在床。小桃报与大娘知道。大娘即与永林说知,延医诊视,服药无效。柳大娘心下疑惑,我想姑娘此病,有些蹊跷。她前日不肯到沈家冲喜,今日得此病,犹如心病一般,所以服药不灵,或者有什么外情牵挂在心!又是看她平日为人正经,亦从不会有什么影响动静,未知此病因何而起?一腹狐疑,只是摸不着头脑。那树春在书房闻知金定得病,心中着急,代为各处访了名医,请来与之调治,亦无见效;恨不得上楼一望。是日柳大娘正在金定房中陪伴,只见金定合的眼略翻一下,睡语糊涂,听不甚明。柳大娘侧耳细听,说一声:“冤家柳树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