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姿正走将来,玉姿低低对着蕙姿道:“姐姐,我妹子今夜有些不耐烦,早去睡一觉儿,待到三更时分,再来换妳。千万莫要等老爷睡着,又做出前番的勾当呢!蕙姿微笑一声,却无回答。原来世上好做那话儿的女子,偏要硬着嘴,却也不止玉姿一个。这玉姿叮嘱了姐姐,走出房门,悄悄的竟去把内门开了,依着日间看的路径,便到了百花轩里。见纸窗儿上一个破隙,还有灯光射将出来,他晓得杜开先还未曾睡,把两个指头轻轻向门上弹了一弹。杜开先哪里知道是这个活冤家到来,又不敢便把门开,低低问一声道:“是哪一个?”玉姿掩口道:“妾便是韩玉姿。”杜开先记得起道:“莫非是前日承赠凤头钗的这位小娘子么?”玉姿道:“然也。”杜开先欣然便把两扇门“呀”的扯开,躬身迎揖道:“呀,果然是这位小娘子。前承赠以凤钗,尚未致谢,罪甚,罪甚!”玉姿道:“公子但记得那股凤钗,可忘了那把纨扇么?杜开先又揖道:“屡荷美情,提起令人羞涩。今承小娘子大驾贲临,亦将有以益吾意乎?” 玉姿笑道:“妾此来非有益于公子,却有损于公子也。”杜开先是个聪明的人,听了这个‘损’字,便兜上心来,笑道:“小娘子,适才所言那个“损”字,觉有万千含蓄,还请细解一解。”玉姿道:“那两句是妾口头说话,并无深长意思,公子何必究竟如此?”杜开先道:“这也罢了,难得小娘子今宵眷意而来。小生有一句不堪听的说话,不识小娘子能见纳否?”玉姿道:“公子,这夜静更阑,庭虚人悄,知尔者是这一盏孤灯,知我者是这半帘明月。若有所谕,但说何妨。”杜开先笑道:“小生自当日杨柳岸边,向月明之下隔船吟咏,至今无不心悬口诵。既而遗纨扇,赠花笺,万种相思,一言莫尽。小娘子若肯见怜小生在这里独守梅花孤帐,今夜便效一个菡萏连枝,意下如何?”玉姿假意儿道:“公子,我只道你是个志诚君子,哪里晓得你倒是个专在色上做工夫的。妾今夜此来,难道希图苟合?不过念公子与老爷通家情上,故来探访。今公子突出此言,使妾赧颜无地矣。”
杜开先听她说话,觉有些深味,就顺口回答道:“小娘子既做得那谨守闺箴的李淑英,小生也做得个坐怀不乱的柳下蕙。况且你主人翁待我一片美情,倘若被他知觉些儿消息,明日不惟见嫌小生,抑亦见弃于小娘子也。不若此时幸喜无人知觉,请自早回,大家免担些惊恐。”玉姿笑道:“杜公子,你虽是个聪明男子,妾亦是个伶俐女流,适才那几句说话,我已明明参透。你敢道我不允所事,故把此言相按,妾待允了何如?”杜开先深揖道:“小娘子若允了,小生屁也不敢再放一个。”玉姿道:“允便允了,只是一件,妾从来未曾深谙个中滋味,如之奈何?”杜开先道:“这句却是饰词,难道小娘子终日眷恋相国身旁,那老骚头肯丢开手么?这个中滋味,小娘子自然谙练的。”玉姿低声道:“他是个老人家,血气衰颓,哪里做得正经。”杜开先轻轻搂住道:“小娘子休得害怕,难得这样良宵,不要错过了功夫。小生也非鲁莽之辈,就在这罗帐里,做一个款款温温的手段,请小娘子试一试看。”玉姿又做苦挣道:“杜公子,我恰才见你忒甚要紧,故说那几句安慰的话儿。难道我当真便肯顺从你?岂不闻强奸人家女子,律有明条?”杜开先偎着脸儿笑道:“敢问小娘子,夤夜到我书房,所为何事?”玉姿也笑道:“杜公子,你这俐齿伶牙,教我哪里抵对得过。”杜开先道:“小娘子说话虽是抵对小生不过,小生又有抵对小娘子不过的所在。”玉姿道:“公子轻讲些么,倘被你家伏侍的小厮们听见,可不做将出来?”杜开先道:“不瞒小娘子说,我这里再没有第二个家僮,只有一个服侍的聋子,妳便向他耳边鸣金击鼓,也是不甚听得明白。况他这时已睡熟了。我们且把闲话丢开,早图一霎儿欢乐也好。”玉姿道:“公子,你却是这样等不得。譬如妾今夜不来,将如之何?”杜开先迎笑道:“小娘子若是今夜不来,少不得小生梦儿里相会的时节,也不肯放过。”玉姿道:“公子,你难道毕竟放我不过么?”杜开先道:“小生心里到也干休得了,只是这个东西如何便肯干休?”玉姿掩着嘴道:“亏你读书人,讲这样村话!”有诗为证:
少年性高尽风流,恁意装村不怕羞。
昔日相思今日了,随他推托肯干休。
原来两个调了这一会,都是巴不能够到手的。杜开先便把她拦腰一把抱住,竟揿倒在床棚上,将一只手就去替她解开裤来。玉姿虽然不甚推托,但是幼小年纪,不曾苟且惯的,心中担了无数惊险,脸上免不得有些娇羞模样,又挣起来道:“公子,这灯光射来不象模样,去吹灭了吧。”杜开先道:“小娘子,妳可晓得那《西厢记》上说得好,‘灯儿下共交鸳颈’,若吹灭了灯,一些兴趣都没了。”玉姿便不则声。杜开先依旧把她按倒。将手先到腿边探了一探,缓缓地把他两股扳将起来。人却不晓得,这玉姿虽是在韩相国身边,那老人家年纪衰迈,还济得些什么事来,不曾到得辕门,就先要纳款了。所以玉姿总然说是破过瓜的,还是黄花女子一般,几曾经历警一场苦战。这杜开先思想多了日于,巴不得到了手,讨一个风流快乐,那里还管你的死活,尽着力又送了一送,恰好正抵着了花心。 玉姿承受了这一回,就如服仙丹,饮玉液的一般,遍体酥麻。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畅快,倒下头去,昏昏沉沉,竟睡熟了去。杜开先便不敢惊动她,替她依旧放下了衣服,免不得自家也有些睏倦起来,站起身把灯熄了,就和衣睡做一头。两个看看睡到四更时分,那杜开先又打点发作起来,把玉姿悄悄推醒,附着耳说了几句软款的话儿。玉姿正待也说几句,忽听得耳边厢“咚咚”打了四鼓,猛可的记得起相国房中承值一事,顿然惊讶道:“公子不好了,这遭却做出来了!”杜开先摸头不着,也吃了一惊道:“呀,小娘子何出此言?”玉姿把姊妹二人轮流值夜的话,与他说了一遍。杜开先道:“这却怎么好?若是做将出来,岂不是小生带累了小娘子,明日有些愁,教我如何痛惜得了?”两个连忙爬起身来,坐在床上。玉姿想了一想夜间来的时节,偏生姐姐面前说了几句硬话,倘然回去,被姐姐知了些儿形迹,可不没了嘴脸?便与杜公子计较道:“公子,如今怎生是好?”杜开先道:“小生有一个计策,妳若是这时转将回去,决然要露了风声。那老儿不是个好惹的主顾,这遭把家法正将起来,妳这一个娇怯怯的身躯,可禁受得起?那时妳却拷打不过,毕竟一死;小生为妳割舍不过,到底也是一死,可不是断送了两人性命?如今趁此夜阑之际,人不知,鬼不觉,待我收拾些使用银子,做了盘缠。妳把我书架上的旧巾服儿换了,扮作男人模样,悄地和妳奔出巴陵道上,到别处去权住几时,慢慢再想个道理便了。”玉姿垂泪道:“此计虽好,只是我有两件撇不下:一件是我房中那无数精致衣服、金银首饰,怎么割舍得与别人拿去享用?二件是我姐姐朝夕同行同坐,过得甚是绸缪,怎样割舍抛撇了她?”说罢,泪如雨下。有诗为证:
衣饰妆奁能别置,一胞手足情难弃。
只因作事有差池,临去依依频洒泪。
杜开先道:“小娘子,到此地位,一个性命尚然难存,哪里还顾得那些衣裳首饰、姐妹恩情?趁早走的是为上策。”这韩玉姿一时心下便浑起来,像依了杜开先的说话,把架上巾服取来,换得停停当当,就像个弱冠的一般。杜开先便去开了书箱,收拾了那些使用银子,约莫有二三十两,一些随身物件也不带去,单单两个空身,悄悄把百花轩开了,就出同春巷。两个也觉有些心惊胆颤,乘着月色朦胧,径投大路而去。
毕竟不知后来他两个奔投何处,那韩相国知了消息,怎样一个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宽洪相国衣饰赏姬 地理先生店房认子
诗:
宦门少小读书生,娇养从来不出行。
色胆包天忘大义,痴心挟女纵私情。
怜才宰相胸襟阔,遇父英豪眼倍青。
始信吉人天必相,穷途也得遇通亨。
他两个出了同春巷,径投大路,行了好一会,看看到了城门,只听得那樵楼上“咚咚”的打了五更五点,但见那: 金鸡初唱,玉兔将沉。四下里梆柝频敲,都是些寻更丐子;满街衢行踪杂沓,无非那经纪牙人猛可的响一声,只道是相国知风来捉获;悄地里听一下,却原来官营呐喊大操兵。两个正混在人丛里,走到城门首,蓦听得这声呐震,唬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只道是韩相国知了风声,差人追来捉获,回头看时,又不见有人赶来。猛想一想,方记得起三六九日官营里操兵练卒,却才放下肚肠。连忙出得城来,渐觉东方有些微微发白。你看这韩玉姿,哪里曾惯出闺门,管不得鞋弓袜小,没奈何两步挪来一步,不多时又到了西水滩头。原来这西水滩下了船,笔直一条水路,直通得到长沙府去。你道此时天尚未明的时节,船上人个个还未睡醒,哪里见个人来揽载?两人依着岸走了几步,只见就是日前泊那玉凫舟的杨柳岸边,有一只小小渔船在那里。这韩玉姿到了这个所在,觉他睹物伤情,杜开先也觉伤情睹物。他便凝睛一看,见那船舱里点着一盏小小灯笼,恰好那个渔人正爬起来,赶个早市,趁没有船只往来,待要下网打鱼的意思。杜开先近前唤道:“渔哥,你这只船可渡得我们么?”渔人道:“要渡倒也渡得,只是渡了二位相公的时节,错过了这个早市,可不掉了一日生意?”杜开先道:“你若肯渡我们,就包了你一日趁钱罢。”渔人笑道:“既然如此,二位相公还是要往哪里去?”杜开先道:“我每兄弟二人,要到前途去望一个亲戚的。”渔人道:“却是什么地名?”
杜开先道:“那个地名我倒忘记了,只是那些村居景致还想得起。你且撑到前头,若见了那个所在,我们上岸就是。”渔人笑道:“相公又来说得好笑,若是撑了十日不见那个所在,难道还是包我一日的银子?”杜开先道:“就与你十日的钱吧。”渔人道:“只要讲得过,便做我不着,请下船来。”他两个就下了船,那渔人便不停留,登时把船撑去。如今正是要紧的所在,其实没工夫把他去的光景再细说了。且把韩相国来略说几句,与列位听着。说这韩相国睡到天明,醒在床上,只道还是玉姿伺候,便叫一声道:“玉姿,可睡醒了么?”原来却是这蕙姿尽尽伺候了这一夜。他因为前番那次做来不顺利,所以再不敢走动,只道妹子果然不耐烦,便替她承值了这两个更次。听得相国唤了这一声,连忙答应道:“老爷,玉姿昨晚身子有些不耐烦,着蕙姿代她伏侍哩。”相国叹口气道:“怪她不得,其实这几日辛苦得紧。多应是劳碌上加了些风寒,少刻待她起来,可唤她来,待我替她把一把脉看。趁早用几味药儿,赶散了吧。”蕙姿应说:“晓得。”说不了,只见一个女侍儿慌忙走来,把房门乱推,进来禀道:“老爷,不好了,昨夜内门被贼挖开了!”相国道:“有怎样事?内门既失了贼,决然从那百花轩后挖过来的。快着人去问杜相公,曾失了些物件么?蕙姿妳可疾忙去唤妳妹子来问她,昨日那内门是怎样拴锁的?”蕙姿应声便走。不多时,院子与蕙姿一齐走到,一个禀说百花轩不见了个杜公子,一个禀说内房里不见了个韩玉姿。相国听说,老大吃了一惊,到底做官的毕竟聪明,心下早已明白。便起来坐在床上,叹口气道:“我也道这内门缘何得有贼来,原来是这小妮子与那小畜生做了手脚,连夜一同私奔去了。终不然伏侍的家僮也带了去?”吩咐院子:“快去唤他那伏侍的人来见我。”院子答应一声,转身便去。原来那具聋子正爬起来,寻不见了杜开先,心下好生气闷。听着相国唤他,不知什么势头,连忙走将过来。相国问道:“你家相公哪里去了?”这聋子原是个耳朵不听得人说话的,兜了这些不快乐,愈加听不着了,就把手向耳边指了一指,道:“老爷,小人是个聋子,说话听不明白,再求吩咐一声。”院子在旁道:“老爷问你相公哪里去了?”聋子道:“这个却不晓得。小人昨夜打铺在他床后,只听得晚来咿咿唔唔做了半夜的诗,直到五更天气方才住口。小人见他夜来辛苦了,趁早起来,打点些点心与他吃吃。只见房门大开,鬼影都不见了。”相国道:“可曾带些什么东西去么?”聋子道:“别样物件小人尚未查点,只是一股凤头钗,是他日常间最心爱的,端然还在那里。”相国听说了凤钗,便觉有些疑惑,遂对他道:“你快去拿来我看。” 聋子回身,慌忙便去拿与相国。相国把凤钗一看,骂了一声道:“好贱婢!分明这股凤钗是他日常间戴的,可见他两个不只做了一日的心腹。”原来这股凤钗,却是前番蕙姿赠与杜开先的,那里干着玉姿甚事。蕙姿在旁看见这钗儿,好生担着惊恐。相国便对聋子道:“你家相公,与我府中一个女婢同走去了。”聋子听了这句,唬得把舌头一伸,缩不进去,道:“有这等事?怪见得这几日夜来睡在床上,不绝的唉声叹气。”相国道:“我府中没了个女婢还不打紧,你家老爷不见了个公子,明日可不要埋怨着我?你可早早回去,禀与你家老爷知道。”聋子答应一声,连忙回去报与杜翰林得知。那翰林听罢,心中老大焦燥,便对夫人道:“我那畜生,谁想做了这件没行止的事,难道这一世再也不要思量出头?他便去了也罢,终不然韩相国没了个女侍,明日肯干休罢了。”遂唤打轿到韩府去,商议寻访。这正是:若要不知,除非莫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