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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消息》全本 明金木散人

  正待拿起镜子,看个钗儿端正,只见一个女侍忙来唤道:“蕙姿姐,老爷问妳取那开后面百花轩的钥匙哩。”蕙姿连忙撇下镜子,也忘记收拾了那半幅花笺,回身便走。玉姿见姐姐去了,微微笑道:“姐姐,姐姐,妳却会得提防着我,怎知又被我看破机关。想我前日的纨扇,分明有心走来藏过,妳如今这幅花笺,我却无意要它,这是现成落在我的手中。如今也待我收拾过了,悄悄走到她房门首去,听她再讲些什么说话,可还记得这幅花笺儿起么?”这玉姿就把花笺藏在镜奁里,遂将房门锁上,展着金莲,即便匆匆前去。有诗为证:
  天理循环自古言,只因纨扇复花笺。
  争如两下成和局,各把胸襟放坦然。
  说这杜开先别了韩相国回来,见了翰林,便把题那长春四景,韩相国款待殷勤的话,先说一遍,然后再谈及百花轩一事。杜翰林欣然道:“萼儿,既有韩相国有这片美情,实是难得。却有两件,那清霞观中李道士承他让房好意,如何可拂了他?那康公子初与你同窗,如何就好撇他?”杜开先道:“那康公子,孩儿也曾与韩相国谈及,相国欣然应允。说他原是同僚之子,至今尚然通家往来,却也无甚见嫌,明日就请他与孩儿同做一处。再者,那清霞观中李老师那里,待孩儿打点些谢仪,亲自送去,辞谢了他就是。”杜翰林道:“这个讲得极是。萼儿,那韩相国这样老先生,交结了他,大有利益。我与你讲,康公子是个没正经的人,倘到那里,早晚间言语笑谈,务要收敛几分。大家要尽个规矩,不比清霞观中,可像得自己放荡也。”杜开先道:“这却不须爹爹叮嘱,孩儿自然小心在意。”翰林道:“萼儿,你还是几时往清霞观去,收拾回来?”杜开先道:“孩儿读书之兴甚浓,岂可延迟日子?明日就要到清霞观去,辞了李老师,顺便邀了康公子,一同回来。略待两三日,他那里洒扫停当,便好打点齐去。”翰林道:“既如此,你明日要行路,可早早进去安息会儿吧。”杜开先便应??进去,见了夫人,又备细计议一番。那夫人也老大欢喜。次日带了聋子,径到凤凰山清霞观里。那康汝平听得杜开先到了,连忙出来相见,道:“杜兄,前日何所见而去,今日何所闻而来?往返匆匆,其意安在?”杜开先就把韩相国请题长春寿轴,相借百花轩,要请他同去的话,从头备说。康汝平大喜道:“杜兄,这个机会我和你却是求之不得的。如今那老头儿既有这条门路,正好挨身进去,慢慢的觑个动静,那时,不怕那两个女子不落在我们手里了。”
  杜开先道:“康兄,虽如此说,这件事又是造次不得的。明日倘被相国知觉些影响,我们体面上不好看还不打紧,可不断送了那两个女子?只可到那里做些闲暇工夫,不着觅味闻香,从天吩咐而已。”康汝平笑道:“杜兄,这些都是闲话。到了那里,你看决不要用一些工夫,自然得之唾手。我和你就此把书箱收拾起来,再去与李老师作别一声,趁早便好进城则个。”
  两人当下把书囊收拾齐整。原来那李道士得知他二人要去,连忙走来相问道:“二位相公到此,至今未及两个月日,小道正欲慢慢求教一二,倏尔又整行装,令人虔留莫及。其中不识何意?”杜开先就把韩相国迎到百花轩一节,对他明说,然后取出谢仪礼物,当面酬送。那李道士看了,却像一个要收又不要收的光景,只得推却道:“多承二位相公盛赐,小道谨领了这两柄金扇,其余礼物并这银子,一些也不敢再受。”杜开先笑道:“莫非老师嫌薄了些么?”李道士道:“阿呀,杜相公是这样说,难道毕竟要小道收下的意思么?杜开先便揿在他袖里。这李道士其实着得,便把手来按在,连忙向他二人深深唱了几个大喏,道:“二位相公,小道袖里虽是勉强收下,心里却不过意。若早吩咐一声,便好整治一味儿,与二位饯别一饯别才是。 康汝平笑道:“少不得日后还要来探望老师,那时再领情吧。”李道士道:“如此二位相公倘得稍闲,千万同来走走。”正说之间,那聋子共康家小厮,每人担了一肩行李,走将出来道:“大相公,我们行李担重,趁早还有便船,好搭了去。”杜开先与康汝平两个,遂向李道士揖别。那李道士叫了几声“亵慢”,亲自送出观门。他两个别了李道士,一路上谈谈笑笑,不多时,早到渡边。就下了便船,趁着风,约莫一个时辰,又到西水滩头。上得岸来,还有丈把日色,慢慢走进城中,向大街路口各人别去。过得两三个日子,韩相国差人向杜、康两家再三迎接。杜开先便去邀了康汝平,拣了好日,一同径到韩相国百花轩去。相国见他两个肯来,满心欢喜,就令开了后门,一应来往,俱从同春巷里出入。
  真个光阴捻指,他两人到了个半把月,虽为读书而来,却不曾把书读着一句,终日行思坐想,役梦劳魂,心心念念,各人想着一个,并不得一些影响。那康汝平,也是个色上做工夫的主顾,倒是住远,还好撇得下这条肚肠,你说就在这里,只隔得两重墙壁,只落得眼巴巴望着,意悬悬想着,怎能够一个花朵般的走到跟前,哪里熬得过。几番灯下与杜开先商量,要做些钻穴逾墙的光景。杜开先每每苦止住他。这也是泥人劝土人的说话。你道这杜开先可是没有这点念头的么?心里还比康汝平想得殷切。到底他还乖巧,口儿里再不说出,心儿里却嫌着两副乌珠怎么下得手。原来这蕙姿与玉姿姊妹两个,也没一日不想在那百花轩里,那个意儿各自打点已久。只是夜夜朝朝,同行共伴,你又提防着我,我又提防着你,所以也把个日子延捱过了。一日,韩相国突然患起痰火症来,着她姊妹二人在房早晚伏侍。这也是相国爱惜她们的意思,恐怕忒甚辛苦坏了,把日间上半日派与蕙姿,下半日派与玉姿,夜来也是日间一样派法。她姊妹二人不惮艰辛,紧紧在房中伏侍了五六个昼夜。不想他两个各早怀了一片私心,都要趁着这个空闲机会,悄悄的开了内门,到百花轩里完一完心事。一夜,蕙姿伺候到了二更时分,乘着相国睡得安稳,思想得下半夜才是妹子承值,这时必然在房中稳睡一觉。轻轻提了灯,赚出房门,“呼”的一口,把灯吹灭了,就放在门外椅子上面。原来这却是她一个计较,恐怕相国醒来,唤着不在跟前,好把点灯推托的意思。你看她随着些朦胧月影,蹑着脚踪,走过了东廊,转弯抹角,摸壁扶墙,一步一步走了好一会,方才到得内门首。这内门外,恰就是百花轩。原来康汝平的书房,紧贴在同春巷一带,杜开先的书房,就贴着这内门左右。这也是杜开先当日来的时节,把这间书房先埋下一个主意。蕙姿走到门边,把手向栓上摸了一摸,只见上下封锁的好不牢靠。侧耳听了一霎,又不见一些声音。欲待把门掇将下来,却没这些气力,欲待轻轻咳嗽一声,通个暗号,又怕前后有人听见。正站在那里左思右想,要寻一条门路,只听得前面又有一个脚步走响,这蕙姿猛可的吓出一身冷汗,不知是人是鬼,竟把一团春兴,弄得来瓦解冰消。拼着胆问一声道:“这时分,什么人走动哩!”那来的竟不回答,没奈何走近前来,把她摸了一把。
  毕竟不知认出是哪一个,两下里见了,怎生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缔良盟私越百花轩 改乔妆夜奔巴陵道
  诗:
  风流才子谁能匹,窃窕佳人绝代姿。
  百岁良缘真大数,一时奇遇岂人为。
  知音毕竟奔司马,执拂何妨叩药师。
  鱼水相投情意美,女妆男扮别嫌疑。
  那正走来的你道是什么人,原来就是玉姿。这玉姿也正乘着这一个更次的空便,只道姐姐还在相国房中伺候,因此走来,思量悄悄撬开内门,到那百花轩去,与杜公子谈一谈心曲的意况。只道瞒了姐姐,自家以为得计,哪里提防着姐姐到先在内门首了。她起初时黑洞洞的,月影又照不到,灯光又带不来,却不晓得姐姐在此已久。后来听见问了这一声,方知就是姐姐。不是她故意不肯答应,其实唬呆了。蕙姿见不则声,再想不到是她妹子,上前摸了一把,这遭免不得两下里要讨个清白出来,还躲闪在那里去。终久玉姿是个伶俐女子,勉强应一声道:“呀!莫非是我蕙姿姐姐么?”蕙姿听了这一句,心下着实一个咯蹬,哪里晓得妹子也端为着这件而来,不期劈面撞着。只道她知觉了些响动,故意暗暗走来瞧破,没奈何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玉姿妹子,这半夜三更来此何干?”玉姿笑道:“姐姐,妳便问得我,是我也问得妳一句,况这半夜三更,妳却到此何干?”蕙姿想得妹子是个聪明的主儿,如何瞒得她过,就把心事对她明说。这玉姿却比不得姐姐一般老实,如何肯把肺腑的话说与她得知,便顺着嘴儿道:“妳妹子就是个活神仙,晓得姐姐有些缘故,特来要妳挈带一挈带。”蕙姿道:“妹子,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倘被别人听见,可不泄漏了风声?”玉姿道:“姐姐,这样时候,我家里人哪个不沉沉睡熟,要听见的,不过是墙外的杜公子。便再讲得响些,或者闻得妳的声音,想起那日赠他凤头钗的光景,把这扇门儿弄将开来,延纳妳过去,也不见得。”蕙姿道:“妹子,没什要紧,我和妳嫡亲姊妹,却是一心一意。那些姐妹们都是各人一条肚肠,哪个不要在老爷面前逞嘴的?若是吹了一些风声在老爷耳朵里去,那时,我和妳可不奚落在人后了?”玉姿道:“姐姐,说便是这样说,妳却是一场好事,我妹子悄悄地走来,难道妳心里岂没一些怪着我的?这时候已是三更光景,倘老爷睡醒转来,唤着要茶要水,妹子先要去伺候,妳再在这里寻一个门路儿罢。”蕙姿道:“妹子说哪里话,我的初意,走将来不过先要探个动静,然后觑个顺便机会。若说那钻穴相窥,逾墙相从,费这一番担惊受怕的手脚,去干那件事儿,我姐姐决不做的。如今就与妳同转去则个。”玉姿道:“姐姐果然便同去了,明日追悔起来,切莫怨着我妹子呢。”蕙姿便不回答,扶了妹子,黑天墨地,两个扭阿扭的走将转来。有诗为证:
  怨女双双弟与兄,春心飘荡各私行。
  谁知狭路相逢处,窃笑人人共此情。
  正走到东廊下,忽听得相国在房中大呼小唤,她两个都有了虚心病儿,唬得手酥脚软,上前不好,退后不好。看来蕙姿到比玉姿又胆小些,靠在那廊下栏杆上,簌簌的抖做一团,口内低低对着玉姿道:“妹子,适才我已把老爷房中的灯吹灭了,做妳不着,到妳房里看看,有灯快快点一个来。”玉姿也慌了道:“姐姐,这正是羊肉未到口,先惹一身膻。若是老爷问起,如今还把些什么话儿答应他好?”蕙姿道:“只说被风吹灭了灯,到妳房中点灯就是。”玉姿道:“说得有理。”
  慌忙走到自己房里,拿了一盏灯来,递与姐姐。蕙姿一只手提了灯,一只手遮了风,同着妹子,径到相国房门外,把原先椅上的那盏灯来点着了,再推门进去。原来那相国是个有年纪的人,叫上几声,端然呼呼睡去。她两个的惊恐方才撇下。蕙姿便走到床边,揭开帐子,低低道:“老爷,蕙姿来了,敢是要吃些龙眼汤么?”相国醒来道:“妳这妮子,却在哪里去,这一会才来?”蕙姿道:“适才风吹灭了灯,因此到玉姿那里点灯来。”相国道:“我晚来朦胧就睡着了,不曾问得妳,把前后的门可曾都上了锁么?”蕙姿答道:“都是拴锁停当的。”相国道:“如此恰好。别处还不打紧,那后面的内门,紧贴着那同春巷里,况且如今又把百花轩开了,早晚更要谨慎提防。妳可明日去再与我加一道栓儿。”蕙姿应道:“晓得。”相国道:“那灯后站的是哪一个?”蕙姿道:“就是玉姿。”相国笑了一声道:“好一个痴妮子,怎么到站在那灯后呢?”玉姿便走近前来道:“玉姿在此伺候老爷。”相国道:“实是难为了妳们姊妹两个,尽尽在我房中服侍这五六个昼夜。那些妮子们只好在家吃饭,如何学得妳两个。但有一说,我却一时也少妳两个不得。虽是别的走到我跟前,决不能够中意。”玉姿便道:“如今老爷患了这些贵恙,我姊妹二人巴不得将身代替,哪里还辞得什么辛苦哩。”相国道:“我却没有些什么好处到妳两个。也罢,待我病好起来,每人做一套时样大袖称意的衣服,与妳们便了。”蕙姿与玉姿道:“多谢老爷。”相国道:“蕙姿,黄昏那一服药,却是妳的手熬,我直要到五更时候才吃。妳可打点个铺盖,就在这榻儿上,与妳妹子同睡了吧。”蕙姿应了一声,便去取了一床绣被,一条绒毯,向榻儿上铺下,就与妹子一处睡了。有诗为证:
  绣衾笼罩两鸳鸯,一片纯阴不发阳。
  可叹良宵春寂寂,空余云雨梦襄王。
  原来韩相国一连病了这几日,那杜开先与康汝平每日侵晨过来问候一次。这相国病体渐渐好来。一日,唤蕙姿姊妹道:“我近日病起无聊,好生坐卧不过。玉姿,妳到那文具里取了匙钥,与我开了内门。蕙姿过来,慢慢扶我闲走几步。待我到百花轩去,一来谢一谢杜公子和康公子,二来与他们闲讲片时,消遣病怀则个。”玉姿便也有心,连忙取了匙钥,先去了内门。你看这老头儿扶了蕙姿,就像个土地挽观音一般,前一步后一步,慢慢的走到内门边,吩咐道:“妳每且把门儿掩着在这里,等一会儿便了。”不想这玉姿已有了那点念头,先走来开门的时节,把个百花轩路数,看得停停当当在眼睛里。原来这蕙姿是前番一次被妹子撞破,把这个念头倒早已收拾起了。韩相国走到百花轩里,轻轻叫了一声:“康、杜二公子可在么?”杜开先正在那里面打盹,听叫这一声,猛然凉醒,再想不出是韩相国的声音,连忙出来相见,道:“原来是老伯,小侄多获罪了。敢是老伯贵恙可痊愈了么?”相国道:“多承贤契记念,这几日来略好了些。只是胸膈饱闷,饮食尚不能进。”杜开先道:“吉人自有天相,定然慢慢愈来。”相国笑道:“好说,好说,贤契,康公子缘何不见?”杜开先道:“汝平兄昨日已回去了,只在明日就来。”相国道:“毕竟他欠有坐性。贤契,老夫病中无聊难遣,巴不得走来聚谈半晌,把闷怀消释消释。不识贤契从到这里,不知做了多少妙作,幸借出来,与老夫赏鉴一番。”杜开先欠身道:“小侄深蒙老伯推爱,自至此,只有两个月余,争奈有些闲事在怀,所以竟没一毫心绪,想到那吟咏上去。因此竟无一篇送上求教。”相国便笑道:“既然一首也没有,老夫已知道了,后生家的心事,敢只是犯了‘酒’底下那一个字儿了?”杜开先两脸通红道:“小侄向来全无此念。相国道:“这个便好。若有了这个念头,可不耽误终身大事!”杜开先道:“金石之言。”两个又把闲言闲语说了一会。只是韩相国初病起来,坐谈了这些时候,身子有些倦意,便起身别了杜开先,慢慢走来推门进去。恰好她姊妹两人端然在那里伺候。那玉姿毕竟是有心的,把韩相国与杜开先一问一答的说话,遂句句听得明白。相国吩咐道:“蕙姿好生扶我进房去略睡一睡,玉姿随后把内门锁好了来。”玉姿答声一声,见相国扶了姐姐先去,乘着这个凑巧,恰才又听得说是康公子不在,思量迟一会儿,依旧走来开门,到百花轩去见一见杜公子的意思,就把锁儿半开半锁在那里。你道那老头儿哪里提防着他,连蕙姿也想不得这个田地。玉姿依旧把个钥匙送与相国,就紧紧站在房中,伺候到了黄昏。恰好是姐姐承值的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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