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抽身取了一幅白绫,欲待包封,忽然又想起来,说道:“我想杜公子为着我身上,费了一片深心,分明暗赘姓名在上。若我只把诗句写去,不下一款,教他悬空思念,依旧做了一场没头绪的相思。我也把名字写在后边,使他见了,便知道我留心于他的意思。”又提起笔来,向后写道:“韩玉姿题。”写毕,就把白绫包固停当。有诗为证:
柳陌逢邂逅,朦胧月满舟。
面庞俱不认,情意各相投。
隔水通琴瑟,当窗互和酬。
有心求凤侣,无计下鱼钩。
旦夕忘经史,痴迷难自由。
三餐浑弃却,一念想风流。
纨扇留屏后,通名引路头。
天缘真辐辏,烦恼可全收。
正要起身将来收拾在拜匣里,只听得房门外一声咳嗽。你看韩玉姿,霎时间玉晕生愁,仓皇无计,恐漏泄机关,反招烦恼,便轻轻把房门开将出来一看,四下里并不见一个人影。猛自惊讶道:“这莫非是我老爷唤姊妹们来打听我的消息,且待走到厅前看一看老爷下落就是。”便悄悄掩上门儿,正走到东廊下,蓦然想起那把纨扇不曾收拾得,连忙又转身来。进房一看,哪里见个踪迹,竟不知什么人拿去。正在愁虑之间,只见韩蕙姿走近前来,迎着笑脸道:“妹子,老爷着我来,取妳那把纨扇去,仔细再看一看。”韩玉姿却回答不来,就将姐姐一把扯到房中。
毕竟不知她两个有什说话,后来那纨扇的下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作良媒一股凤头钗 传幽谜半幅花笺纸
诗:
情痴自爱凤双飞,汀冷难交鹭独窥。
背人不语鸳心闹,捉句宁期蝶梦迷。
涓涓眼底莺声巧,缕缕心头燕影迟。
何如还如鱼戏水,等闲并对鹤同栖。
你道适才在门外咳嗽的是哪一个?恰就是个韩蕙姿。原来他在门外站立了好一回,这韩玉姿在房里自言自语,把那把纨扇看一会,想一会,都被他在门缝里明明白白瞧得仔细。妹子走出房来,便闪在那花屏风后。玉姿虽是听见咳嗽之声,哪里提防就是姐姐韩蕙姿?这蕙姿也正有心在那扇上,恰好乘她走出,悄悄赚进房中,将来匿在袖里,故意待她来时,要把些话儿挑逗。她见妹子无言回答,倒一把扯了进房,便道:“妹子,莫要着忙,那把扇子是姐姐适才到妳房中,拿去送与老爷了。”玉姿见姐姐说送与老爷,心中老大惊恐,便道:“姐姐,怎么好?适才那把扇子是我妹子乱题了几句在上,若是老爷看见,决要发起恼来,如何区处?”蕙姿道:“这个何妨,老爷一向晓得妳是个善于题咏的,见了决然喜欢。难道到要着恼么?”玉姿道:“姐姐,妳不知道,那首诗有些古怪,却是老爷看不得的。”蕙姿点头道:“原来如此。妹子,我和妳不是别人,原是同胞姊妹,何不把诗中的意思明对我说,与我得知。倘或老爷问起时节,姐姐替妳上前分理几句也好。”
玉姿只道真把了韩相国,事到其间,却也不敢隐瞒,只得便把那日玉凫舟两下隔船吟和缘由,从头到尾,一一实告。蕙姿听妹子这一番话,正是错认陶潜是阮郎,只道是那晚把船窗推开偷觑的那康公子,却就是杜公子,便道:“妹子,看将起来,那杜公子昨晚向人队里混迹到我府中了。见我姊妹二人面庞一般相象,却也认不明白,因此把这纨扇暗投在围屏侧边,要我们知道他特来探访的意思。妹子,妳休恁心慌,那纨扇却不曾送与老爷,还在姐姐衣袖里面。不是我故意要藏匿妳的,适才门外听你自言自语,分明露出一段私情,正要把这把扇子为由,慢慢盘问妳几句。如今不提防着我,先把真情从头实说,足见姊妹情深。难道我做姐姐的,倒将假意待妳不成?却也有几句心苗话儿,就与妳实说了吧。”玉姿听说纨扇在姐姐身边,方才放下肚肠,把个笑脸堆将下来道:“姐姐,便险些儿把我妹子来惊坏了。妳既然有什心事,向妹子说也不妨。”蕙姿遂把在那船中瞥见康公子,特地把琵琶拨唱一曲《昭君怨》打动他的话,明明尽说。玉姿听姐姐说罢,竟也懵懵懂懂起来,连他也把个康公子想做了杜公子,对着蕙姿道:“姐姐,妹子想来,那晚杜公子在那边偷瞧姐姐的时节,分明也有了一点心儿,不料妹子夜来倚栏看月,想是他到把我认做姐姐,故将诗句相挑。哎,这正是‘混浊不分鲢共鲤’。”蕙姿道:“妹子,这般说,我和妳不知几时才得个‘水清方见两般鱼’?”玉姿回笑一声道:“姐姐,我如今姊妹二人的心事,除了天知地知,只有这把纨扇知得。从今以后,若是姐姐先有个出头日子,须用带挈我妹子;倘或我妹子先有个出头日子,决不忍把姐姐奚落就是。”蕙姿道:“但有一说,这把扇子设使老爷明日送去的时节,拆开一看,见了上面又写着一首诗儿,可不做将出来,怎么了得?”玉姿呆了一会道:“姐姐讲得有理。
妹子只顾向前做去,倒不曾想着这一着。也罢,我如今既已如此,用个拼做出来的计较,把这扇子另将一幅上好白花绫整整齐齐封裹停当,再把一方锦匣儿,好好盛了。待到明日老爷送去之时,他见收拾得十分齐整,哪里疑心到这个田地?况且他又是个算小的人,要爱惜那幅白绫,料不拆开来看。倘蒙天意成全,能够与杜公子一见。他是个伶俐书生,点头知尾,自能触悟,决然乘机趋谒。那时节,两下里便也得个清白。”蕙姿笑道:“妹子,既然如此,我和妳各人赌一个造化,撞一个天缘便了。”玉姿也笑了一笑,便起身各自回房不提。有诗为证:
疑信参差不可评,全凭见面始分明。
今朝两下休心热,自有天缘出至情。
话说这杜开先,自从元宵灯夜与康汝平混入到韩相国府中,瞥见蕙姿错投纨扇之后,依旧回到清霞观里。诗书没兴,坐卧不宁,心下半喜半愁,情错乱。道他喜的是那一件?却是得了一个真实消息。愁的是哪一件?却是姊妹二人一般面貌,毕竟不知哪一个是画船中酬和的,又不知那把纨扇落在谁人手里。这康汝平虽然晓得他想念的意思,哪里知道暗投纨扇一事,不时把些话儿询问。杜开先再不露出一些影响,整日在书房中愁闷不开,神魂若失,痴痴呆呆,懵懵懂懂,就如睡梦未醒的一般。那聋子见了这般模样,再想他不着什么头脑,老大惊异。原来这聋子耳内虽是听人说话不明,心中其实有些乖巧,背地里不时把康汝平去探问口讯。康汝平却又不好明对他说为着这件事儿,只得把些别样说话支吾答应。聋子哪里肯信?一日,对着杜开先道:“大相公,我想你离家到馆,还不满个把月日子,就是这样一个光景。在这里若也多坐几时,便不知怎么一副嘴脸。古人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必有凄惶泪。’那日元宵灯夜,我劝你不要进城,却不肯听。如今看将起来,都是那时节起的。你们后生家,尽着一时豪兴,游耍到夜静更深,敢是撞着邪祟在身上了?若使明日老爷知道了这个风声,却不晓得大相公宵夜的情由,只说小人在这里早晚茶饭上服侍不周。那时节,教我浑身是口,也难分辩。不如早早收拾回到府中,禀过老爷,慢慢消遣几个日子,再到馆中,却不是好?”杜开先便不回答,着实沉吟了一会道:“我的意思到也要回去消遣几日。只是这书房中衣囊什物,没人在此看管。”聋子道:“大相公,你却说这样量小的话。古人说得好:‘乘肥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何不把这书房锁匙,托付康相公就是。”杜开先道:“聋子,你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康相公也是个没坐性的,见我不在这里,一发没了兴头,自然也要打点回去了。”聋子道:“这也极容易处的。待小人送大相公到了府中,再转来看管便了。”你看这杜开先,不说起回去便罢,若说起回去,巴不得一步就走进城去。对着聋子道:“我有个道理,你去对康相公说,明日是太夫人的散寿,大相公今日要回府去一拜,只消停三两日就来。这书房中要康相公捡点一捡点,看他怎么回答。”聋子转身便去对康汝平说。这康汝平原晓得他只为那桩心病,不好相留,只得凭他回去。便道:“你相公既要回去,我就移到你相公房里去,权坐几日就是。”聋子就来与杜开先说知。杜开先就着他速去收拾几件衣服,做一毡包提着,连忙起身,竟到康汝平房中作别。康汝平遂携手送出观门,却把没要紧的话儿,低低附耳说了几句。杜开先微微笑了一笑,两人拱手而去。这正是杜开先凑巧的所在。方才到得府中,恰正午后光景,只见一个后生,手捧一方拜匣,也随后走将进来。聋子回头看见,问道:“大哥,是哪里来的?”后生道:“我是韩相国老爷差来,聘请你杜爷公子的。”杜开先听说:“韩相国”三字,便觉关心,又听说个聘请杜公子,就站住仪门首,问道:“可有柬帖么?”后生把他仔细看了两眼,见他相貌不凡,心中便道:“此莫非就是杜公子?”便向拜匣里先取出一个柬帖来,连忙送与杜开先。杜开先接了过来展开一看,上写着“通家眷生韩文顿首拜”,“副启一通”。杜开先就当面把书拆开一看,上写道: 贤契青年美质,硕抱宏才。声名重若斗山,望誉灿如云汉,咸谓谪仙复生,尽道陈思再世,真巴陵之麟凤,廊庙之栋梁也。敬羡,敬羡!不佞潦倒龙钟,清虚不来,渣秽日积。欲领玄提,尚悭良遇。寿意一幅,借重金言。原题纨扇为聘,慨赐贲临。
老朽林泉,不胜荣藉。
看到后面,只见有着“纨扇”二字,心中着实惊讶,暗想道:“难道那把扇子,却被老头儿看破了?”那后生便把锦匣儿送将过来。杜开先一只手接了锦匣,一只手执了书柬,笑吟吟的对着后生道:“既承韩老爷宠召,自当趋往。但刻下不及回书,敢烦转致一声,待明早晋谒,觌面称谢便了。”后生方才晓得这个就是杜公子,愈加小心几分,满口答应不及。杜开先着聋子拿三钱一个赏封送他,称谢而去。有诗为证:
曾将纨扇留屏后,今日仍赍作聘物。
无限相思应有限,羡他来去是良媒。
杜开先见那后生去了,也等不得走进中堂,端然站在仪门边,把那锦匣揭将开来。只见里面又是一幅白绫封裹得绵绵密密,原来还是韩玉姿的手迹。恰好适才韩相国着人送来的时节,果然无心究竟到这个田地上去,因此便不拆开细看,随即糊涂送到这里。这都是他两个的天缘辐辏,恰正送来,刚刚遇着杜开先回来,亲自收下。这杜开先虽见书上写着个“纨扇”二字,哪里晓得扇上又添了一首诗儿!便又把白绫揭开,果是那元宵夜,掷在围屏边的这把扇子。再扯开一看,上面又增了一首诗儿,恰正是他那日在这边船里即咏的,诗后又写着“韩玉姿”三字。点头暗想道:“原来画船中与我酬和的,就是这韩玉姿了。只是一件,如何那书帖上写着是韩相国的名字?这纨扇上又写着韩玉姿的名字,此事仔细想来,不好明白。莫非到是那老头儿知了些什么消息,请我去,倒有些好意思不成?”你看他慢慢的一回想,一回走,来到中堂,恰正见翰林与夫人对面坐着,不知说着些什么话儿。看见杜开先走到,满心欢喜,虽是一个月不相见,就如隔了几年乍会的一般。连忙站起身来,迎着笑脸道:“萼儿,你回来了,一向在馆中可好么?”杜开先道:“深承爹妈悬念,只是睽违膝下,冷落斑衣,晨昏失于定省,不孝莫大。”杜翰林道:“萼儿,你岂不晓得事亲敬长之道,哪一件不从书里出来!今既与圣贤对面,就如镇日在父母身边一般。我且问你,那康公子也同回了么?”杜开先答应道:“康公子还在清霞观中。孩儿今日此回,一来探望爹妈,二来却有一件事与爹妈商议。”夫人便道:“萼儿,敢是你在清霞观中早晚不得像意,又待变更一个所在么?”杜开先道:“孩儿在那边清雅绝伦,正是读书所在,无什不便。但为昨日韩相国差人特地到清霞观中,投下请书礼帖,欲令孩儿,明日到他府中题咏几幅寿意,所以回来特请命于爹爹,决一个可否。还是去的是,不去的是?”杜翰林道:“萼儿,那韩相国是当朝宰辅,硕德重臣,又是巴陵城中第一个贵显的乡绅。就是他人,巴不能够催谋求事,亲近于他。何况慕你诗名,特来迎请,安可拂其美意?今日就当早早趋谒才是。”夫人道:“萼儿,既有请书,何不顺便带回,与爹爹一看,方是道理。”杜开先便向袖中先将书帖取出,送上翰林道:“孩儿已带在此。”翰林接将过来,从头一看,欣然大笑道:“夫人,那老头儿就将孩儿原题的纨扇送将转来,岂不是一个大丈夫的见识么?”夫人道:“却是怎么样一把纨扇?”杜开先便又向袖子里拿将出来。翰林展开,把前后两首诗儿仔细一看,道:“萼儿,这扇上两首诗儿,缘何都不像你的笔迹,又不像你的口气?”
杜开先乘机应道:“孩儿也为这件事,因此踌躇未决,进退两难。”杜翰林道:“萼儿说哪里话!做诗原是你的长技,难道如扇上这样句儿,愁什么做不出来?但有一说,明日谒见的时节,决不可把这纨扇带着,倘言语中间偶然提起,只是谦虚应对为妙。”杜开先道:“还有一句请问爹爹,明日若见了韩相国,教孩儿怎么称呼?”翰林想了一想道:“萼儿,韩相国虽然是个大寮,论我门楣,也不相上下。况且共居巴陵一邑,兼属同寅,总不过分一个伯侄辈儿就是。”杜开先躬身答应一声。那夫人就走过来,一把携手转身进去,随唤厨下整治茶饭不题。有诗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