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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无匹》清·娥川主人 明清十大禁书

  却说干白虹自离了京师,一路心忙似箭,晓夜遄征,不辞劳倦,未及两月,赶到家中。金丽容接着问道:“恭喜官人已回。前日这番惊吓,如今没事了么?我家中日夜忧烦,特着何寿带些银子赶来,与你使用,不知见也不曾?”干白虹道:“多承你费心,亏得那银子够这一年使费。”便将礼部磨勘及法司审豁的话,说了一遍。金丽容道:“谢天地,还亏学院与大理寺有旧,总承我们都没事了。只是你倒吃了些亏,如今陈官人与何寿怎么不见?”干白虹道:“陈与权我已替他纳了监,在京里候乡试,留何寿伏侍他哩。”丽容道:“原来如此、怪道不早些回来,却到今日。”
  陈与权妻子乔氏,知干白虹已归,忙来问丈夫消息。干白虹备细与他说知,乔氏知丈夫没事,便已安心。干白虹的儿子干旄,已长成八岁了,看见父亲回家,连忙作揖。干白虹搀住手道:“我儿小小年纪,便也晓得礼数。”金丽容道:“孩儿甚是聪秀,但这时候已该读书,因你不在家中,不便请师教诲,只得附在邻家书馆内,暂读些书。专等你回来,请个先生教他。”干白虹道:“即在邻舍,且等他读一两年。我还要进京,不得住在家里。”
  就将为陈与权营干乡榜的事,与丽容说明。因道:“你快些收拾万金与我拿去,恐迟了就不济事。”丽容道:“你虽然恩义待人,也须有个分寸。那陈官人已受你许多好处,也尽彀了。怎轻易还把准万银子,替他谋望功名?我家虽有些薄蓄,日后儿子不要活命?若厚于外人,薄于子孙,虽然任侠,亦非正理。还请三思,不要一时高兴,日后懊悔。”
  干白虹道:“儿孙各有福分,何必苦挣与他!但使向上,空手亦可成家。倘若不肖,虽积玉堆金,也容易荡废。朋友有通财之义,当此流离困厄,我不提拔,更有何人?况在京业已面许,岂可吝财帛而轻信义!丈夫作事,决无懊悔之理。”丽容道:“前番为着进学的事,险些弄出祸来。如今乡场大事,万一败露,不是当耍。”干白虹道:“祸福有命,成败在天,那里虑得多少!”丽容道:“你今日扶持了人,倘日后我家落泊,却有何人搭救?”干白虹道:“穷通得丧,自有大数,须照顾不得。可快些收拾,不要担搁我日子。”
  丽容知劝不转,没奈何,只得倾箱倒橐,约莫凑出万金之物。干折虹道:“这才彀正数,余外难道没有些使用?须再得一二千方可。”丽容不得已,又取千余金,干白虹大喜。当下作别妻子,并向乔氏说了一声,连夜起身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文因资而得售,虎添翼以噬人。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谋客货计赚井中人
  露官银屈遭盆下狱
  词曰:
  仁者恩周,欺罔互驱于后。井有人其从之否,任君厮诱。可使之往救,谓诳以理之所有。恻隐存心,嫂溺不妨援手。好意将多金相授,反成灾咎。想孽缘深厚,没福分把他消受。
  右调《风中柳》
  干白虹赶到京里,才是七月中旬,侯叔子大喜道:“吾兄践言信诺,盖世所无。内监处弟已相约,专候吾兄驾到,便可成议。”干白虹道:“多蒙费心。小弟恐兄悬望,故此星夜赶来。”正说话间,陈与权也回寓来,见干白虹已到,不胜之喜。侯叔子当夜备酒与干白虹接风,直到夜分始散。次日干白虹与侯叔子面谒内监,亲致殷勤,讲至楚军之数,方始成议。
  光阴荏苒,不觉早是八月初旬,陈与权忙忙打点入场,三闱完卷,果然中了第四十五名举人,陈与权好不得意。干白虹连忙治酒,款待报人,打发报银去讫。陈与权谒见座师、房考,诸色送礼杯币,尽皆干白虹逐项备办,加意丰华,忙了数日,才拜拜同年,粗完世务。是时陈与权已是贵人,志得意满,分外骄奢。报到南雄府,却拖带妻子乔氏竟风光杀了。连忙在门首竖起四根顶大旗杆,改造门闾,焕新堂构,府县都送了旗匾,好不热闹。
  话分两头。却说干白虹当初在南雄城外,把刘天相宦帑周济了穷人,那穷人姓戚,名宗孝,当初也是个乡村富户。父亲叫做戚仲礼,原有万金家产。那万金家产,也不是苦挣来的。那戚仲礼幼时,还没有发迹,常替人摇船,搭个伙计,叫做王八。那王八为人,最是奸猾,兼有机变,在河路上甚觉撇脱,故戚仲礼与他极合得来。
  一日,有两个湖广客人,一个姓陆,一个姓杨,来叫他的船,装载广货回去。戚仲礼见是桩好生意,欣然愿往。讲定船钱,发下货物,戚仲礼买些鱼肉,烧了顺风纸儿,连忙开船。一路里见那些广货,足有数千金之外,好不眼热,与王八两个终日垂涎。那王八利令智昏,就起了个不良之心,悄然与戚仲礼商议,要谋他的受用。
  一日,陆客人要上岸出恭,便叫戚仲礼泊了船,讨张粗纸上去。王八看这所在,甚是僻静,十分得意。见陆客人上了岸,连忙也要解手,随他去寻茅坑。陆客人道:“不消要坑厕上去,竟是这空地里倒好。”王八道:“空地里有日光照着,罪过得紧。宁可走远了几步,寻个有屋的所在便好。”
  陆客人被这一哄,信为实然,反跟着他转弯抹角,走了二里多路,却见一口枯井,约有三丈余深,下面且甚空阔。王八先望里一张,故意大惊小怪道:“这泥坎里不知怎生跌个人在下边,我同你做好事,救了他起来。”陆客人只道果然有人跌在井里,连忙也走上前一步,鞠着身子,睁眼张望,早被王八从背后尽力一推,那陆客人一个翻身,跌了井中去了。随地大呼小叫,因荒僻之地,没人往来,四下又无村庄,那里有人听见!王八向着陆客人笑道:“如今好出恭了么?可安心等一会儿,我就叫你伙计来领你回去。”
  说罢,转身就走,把个陆客人气得太阳里火星都爆了出来,着实哭喊,王八竟不睬他。正是:
  谁道愚夫智独超,锱铢着眼祸心包。
  驱他陷阱还相谑,不怕扬雄会解嘲。
  王八急急奔到船头,向杨客人假意慌慌张张的说道:“方才陆相公同去出恭,我在前面走,他后边踹错了一脚,跌在一个枯井里去,再也爬不起来,如何是好?”杨客人大惊道:“怎么恁不小心,竟踹了下去!我同你拿根绳子去挂他起来。”王八道:“人在下面,上面最要用力。我身子懦弱,恐怕济不得事。”杨客人道:“这也说的是。你倒在此守了船,我同你伙计去来。”戚仲礼已是会意,如飞上岸,问明了去处,随他就走。那杨客人虽然船里有许多东西,因伙计跌在井中,不得不去救他,况且扯了一个船家同走,谅来没事。
  二人上到井边,杨客人一看,果见这姓陆的伙计,正在里头哀哀的哭着。杨客人道:“我来救你了。只是你好端端的走路,怎生就踹了下去?”陆客人惊问过:“你怎丢了船走来?那王八是个歹人,把我推在井里,要想谋我东西哩!”杨客人听这一句,吓得呆了,连话也应不出来。戚忡礼便假意怒道:“我这伙计如此放肆!必然见二位相公有物,起了不良之心。杨相公须速速赶去获住了他,不要反吃他撑了船去,我在此救陆相公起来,随后就来相助。”
  此时杨客人已吓得没了主意,被这一哄,果然转身飞的赶到船边。只见古岸依然,碧流宛在,那里见个船的影儿!杨客人大跳大喊道:“坏了!坏了!果然遇了歹人,把这一船货物,都撑去了。如今怎么好!”忽然想道:“也不妨事。这戚仲礼现在,他是伙计,虽不同谋,自然晓得去路。只消拿他到官,便有着落。”又转身赶到井边,只见陆客人依然在井中叫号,那戚仲礼己走的影也没了。杨客人呼天不应,抢地无门,只得也放声大哭。陆客人慌问缘由,却知船已撑去,急得眼泪直流。杨客人慢慢的弄了陆客人起来,才去报官捕缉。可怜两人行李全无,分文莫剩,遂至流落无归。
  王八与戚仲礼约在一个去处下了船,一同回家。那戚仲礼心肠极贪,念头最大,路上暗想:“这许多货物,若与我一个人变卖,也尽够发迹。但是分这一半,就觉不见好了。莫若一发谋死了他,那满载的东西,便稳稳的是我独享,岂不有趣!”
  心里算计定了,到广河里,王八偶然小解,被戚仲礼背后一脚,踢入水中,在波涛里现报去了。戚仲礼反不回家,在路上做了些衣服,装做客人模样,另外雇了两个水手,叫他撑船。直到雷州府,竞投了牙行,把这些货物,起在行内发卖。不多几月,尽数卖完,收清了帐,便起身回去。到了家中,买田置产,竟成富家。又趁这几年好运,盘利万金。谁知不上数年,大限已尽,天谴难逃,竟患了个屙白的症候,满身发胀,孔窍闭塞。一日忽然大泻,却放下几担清水,皮肤消索,肢骨如柴。陡见王八走入房来,戚仲礼口中大叫道:“我当初不合见财起意,把你推在水中,今日既来索命,谅不能逃。只得随你去罢!”
  恰好说完,气已断了。见者无不称异,方知他先前有此一番亏心之事。有阕《北雁儿落》带《得胜令》曲云:
  我则道昧心人终运亨,又谁知淹死鬼来催命。也应思钱财难强求,须信是饮啄皆前定。呀,不管赚杀井中人,只要驱却眼前钉。尽教人意多深险,那知天心常不平。偏生恃有恁惯使强儿性,难凭,谁道是强中更有人。
  是时戚仲礼儿子戚宗孝才交十岁,人事不知,父亲死后,一应外边负欠之物,都被人赖去。不上三年,就是一场天火,把家中什物,烧得丝寸无存。田地年年荒旱,赔粮亏课,无所不至。兼之戚宗孝从幼好赌,到二十岁就十分萧索,虽然勉强娶了老婆,那老婆周氏,又不善于作家。再过几年,看看弄到立锥无地,把肥些的田亩尽售与人,只留百多亩荒瘠的,没人要他,自己年年耕种。平日借银惜米,做了工本,及至秋成,竟无颗粒。
  一连如此数年,便觉债负山积,官粮拖欠,敲朴捶楚,身无完肤。自分立脚不牢,求生不得,千思万想,没法支撑,夫妇两人,只得俱要寻死。也是命不该绝,恰好干白虹将刘大相宦橐周济了他,戚宗孝将这银子还清官债,完纳官银,剩来做些经纪,就得安饱过日。乡里人家见戚宗孝忽然骤富,虽个个疑心,但查不出他根脚。
  一日,戚宗孝到城中闲走,带了银包,思量买些东西回家。却见个人手中拿一座鼎炉,一条汗巾,插着个草标儿,沿街求售。戚宗孝看见,认是穷户人家将出来变卖的,价钱一定相巧,便叫住了待要买他。那人见戚宗孝叫唤,连忙上前说道:“老爹要买么?小的其实没银子用,情愿贱些儿卖与你罢!”戚宗孝道:“这两件东西,你要多少银子?”那人道:“这座鼎炉乃宫中之物,是宋朝遗下来的,内外鎏金,四围嵌宝,实是一件重器。当初原系五十两银子买的,如今但凭老爹分付!”
  戚宗孝道:“自下生意艰难,须论不得向日的价了。”那人道:“我因欠了些官粮,故此急欲变卖,只要银子真纹,少些儿也说不得。”戚宗孝道:“我都是瓜纹在此,正好与你完官。”那人道:“相求一看如何?”戚宗孝道:“这个使得。”便向腰头挖出银包,在人家柜上解开,拈一锭与他看样。
  那人接到手,仔细一看,突然大惊道:“你这银子从那里来的?”戚宗孝道:“是生意中用下来的,好不好,何妨明说,怎么如此大惊小怪!”那人道:“谁人用与你的?这银子共有多少?”戚宗孝道:“银子朝来暮去,那里记得。你问他怎的?”
  那人把他衬银包的纸儿也取起来一看,更觉骇然。戚宗孝发极道:“卖与不卖也由得你,如何这等盘问!难道这银子偷你的不成?”那人道:“却有缘故。你尊府住在何处?”戚宗孝见他如此纠缠,又好笑,又好恼,道:“青天白日,撞你这种人,絮絮叨叨是甚么意思?”连忙把银包卷了,放在腰头,转身就走。那人着乖,反不跟他,故意走了那一头去,偷眼瞧戚宗孝走远了一二十家门面,才缩转身来,悄悄尾定了他。戚宗孝却不防他跟着,走了回家,那人远远看他进去,便分付邻里好生看守,忙去报官不题。诗云:
  疑信关头勘假真,当场相识岂无因。
  早知奇货逢人卖,悔杀将金赚与人。
  戚宗孝见这人盘问得蹊跷,到了家中,心里疑疑惑惑,不知是甚缘故。停了一会,忽见方才那人,同着五六个青衣捕快,凶凶狠狠走进门来。看见戚宗孝,不由分说,从怀里取出短棍,拦腰几下,打得蹲倒在地,口里骂道:“你这贼囚,做了大伙强盗,却藏匿在这里,累我们三日一比,吃过多少痛苦!今日天眼恢恢,原被我们获着了。”
  戚宗孝不知那里帐,只大哭道:“我良善百姓,犯什么法。却来拿我?”一句话还不曾说完,早被方才那人也举起棍儿,兜肩几棍,戚宗孝昏晕于地,众人赶到里头,尽情搜卷一番,方才取大葡萄链子,把戚宋孝锁着,乱拖乱打,拿进城中去了。妻子周氏号天叫地,哭个不止,却没头没脑,又不知是甚么事情,引得过路的人,都蜂拢来看,也都猜解不出。
  原来卖炉的那人,却是刘天相的家仆,叫做屈四。只因家主遭此一场劫杀,缉获了年余,没些影响,众家人也分头挨捕,或扮客商,或装僧道,或做买卖,沿街窃访,遍地追求。不期冤愆凑值,恰好遇见了戚宗孝,要买他手中之物。那屈四乖巧,就骗他银子出来看样,偏偏这锭银子心里,有个“安”字,屈四却认得这锭银儿是新县解上来的中伙银子,刘天相扣他做俸薪的。又见他衬银包的纸儿,有几行细字,也取来一看,恰又是广肇道驳下来的详文,现有刘天相的关防在上,当初偶然将他封了银子,也是合当败露,戚宗孝把来衬着银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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