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佞前程既失,天相欺凌益甚,遂将吾父血资,买官压制。是年河工告匮,朝廷大开恩例,天相计输万金。抚臣题奏捐金有功,特恩除授广东广东府通判。此时不佞追想父母万贯家财,尽为天相占去,功名富贵,田产妻孥,那一些不是陈家之物!今天相已授高官,莫说至亲骨肉,就是朋友,苟有一面的,也可到任上说个情儿,抽丰他一百五十两银子。况他现受陈氏大恩,涓埃未报,若相随到任,必然另眼相看,沾他些不费之惠。前情虽歉,不佞亦可相忘,凭他牛马看承,也便死而无怨了。
谁知天相择日赴任,不佞勉力饯行,竟狠辞不赴。至发装之日,又登门相送,亦复不容一见。号恸竟日,始得入堂一揖。及不佞告以穷迫之状,天相只唯唯而已,然绝无片言。不佞见光景不谐,急趋而出,又万不得已,只得赁个舟,尾之而行。他一路人夫接递,昼则画鼓叮冬,夜则提铃喝号,何等风光!不佞一叶孤舟,片帆风雪,不瞅不踩,好不凄凉。未至半途,盘缠已竭,正饥寒不前,天相忽发下个小封儿,上写着程仪二两,也没名贴,竟叫家人致意,令我回去。
此时欲待受他,就象甘心忍辱,所望不过如是;欲待不受,则冻馁驱驰,必将死于道路。只得含着眼泪,忍着羞耻,反谢了一声,把这二两银子勉强受下。一半做了船钱,一半将来买些饭吃。半饥半饱,又挨过千余里,才到了贵地。只因度南雄岭天,他一行人纷纷然雇轿的雇轿,赁马的赁马,独不佞萧然一身,分文莫假。又值隆冬雨雪,壁堑凌空,腹枵脚倦,料不能行,只得老着面皮,趋至天相跟前,哀恳救援。不料天相抬眼一看,怒发如雷,乃大骂道:‘我许多时已将二两银子,叫你做盘缠回去,谁叫你跟来?幸在此地还好,若到了任上,这一副嘴脸可不辱没杀我体面!总之,穷人不可照顾,一照顾便来歪缠。我既送过程仪,情已尽了,今日断不能再有假借。’
说罢,一丛车马,闹烘烘上岭去了。这时不佞着实哭叫,他头也不回,并无恻隐之念。此际上天无路,乞援无门,因想在此也是一死,莫若拼命匍匐过岭,一路求乞,追至任所,与他做场结煞。心里虽有这志向,谁料才过半岭,筋力已竭,腹中空馁,寒气侵心。且雪深泥泞,遂至颠仆崖阿,强挣不起,雪势愈大,命尽须臾。幸蒙老丈大德,极力相救,乃得复活。”
干白虹听完,不觉怒发冲冠,横眉擦掌道:“这厮忘恩负义,昧尽良心,尚自列于荐绅,不如速死。只愁地北天南,终须凑值,吾当刳其心肺,以为足下雪仇。今足下资尽途穷,将何所适?”陈与权道:“家园已尽,亲故谊寒,桑梓风味,殆不足恋。至轻身异境,只为父母血资尽属天相,痴心未忘,故命亦几丧。今日想来,如此负心之人,纵到任所争衡,必至中其阴害,莫若不去为是。但今住又乏食,归又无资,进退艰难,行藏未决。承老丈动问,不敢不以实情相告。”干白虹道:“今足下之意,还欲返棹故乡,或即营家别境?倘可逗留异国,不特足下室家产业,弟能薄力周旋,即功名之事,亦可不患无成。若欲仍归梓里,弟亦少图相赠,虽不足副远游之望,亦可稍助一餐。不识尊意何居?愿熟筹以示。”
陈与权穷到彻骨,死而复生,既得了命,已自欣然,忽听干白虹说肯周济他,一发喜出意外。因想:“我若回去,即有厚赠,料亦不能起家。若在此居住,他许我室家产业并功名之事,甚为动听。倘其言不谬,便可复振家风,何须必欲还乡,自失机会!”一时着了贪心,便欣然答道:“蒙老丈格外周恤,生我成我,不过如是。况既蒙厚德,虽日夕追随,犹恐不能报效,怎敢轻便图归,远失恩人之面!丈夫四海为家,何必依依桑梓。老丈如可见容,愿罄一长,以为犬马之报。”
干白虹大喜道:“足下胸次脱然,乃见丈夫作事。小弟虽力微不足以待君,然亦断不致君失所。”两下甚是讲得投机,又复畅饮一回,不觉日已抵晡。干白虹便叫店主雇下两乘小轿,算还酒钱,和陈与权一同上轿而归。诗云:
只为图资便负心,受恩深处已忘贫。
君今莫怨人相负,慎勿他时负别人。
干白虹慨然同了陈与权回去,因向丽容说道:“我适往南雄岭,遇一书生,僵卧于雪深之处,遂发恻隐,扶下岭来,多方救活。问其来历,乃是富家之子,父母误以外姓为嗣,吞占了家产,今其嗣子已为吾省别驾,此子跟随到此,被他负心抛撇,以致流落无归。我观此子气宇清明,吐纳风雅,故携之以归,意欲少加培植,不知娘子意下如何?”丽容道:“救人患难,最是好事。况君既作主,妾亦安有阻挠?听凭扶持他便了。”
干白虹闻言大喜,便打扫书房,与他住下。因自己是不甚识字的人,家中并无书籍,干白虹便将数百金贮之箱橐,抬入书房,听凭陈与权买书观看。三餐供奉,无非美味佳醪;遍体衣衫,尽是绫罗锦绣。十数个小厮,轮流伏侍,出入舆马,享用奢靡。陈与权是个彻骨穷人,忽受干白虹如此培植,一朝富厚,俨若王侯,另换上一种骄矜气概,顿忘却先前曾有这番穷苦之厄,寒酸气骨,消除殆尽了。
干白虹却真心实意,要长就是长,要短就是短,凭他挥洒,并不拗他。只除了身上的肉,不曾割与他吃,还怕不十分足意。又念他青年无偶,先将个美婢送入书房,以伴寂寞;一面叫媒人选择亲事。却寻了城里一个乔贡生家的女儿,年方十七,貌极美丽。媒人分外形容,陈与权闻知此女有貌,等不得卜问,立意要成。干白虹便依他成了,问名纳采,礼金钗币,皆极其华盛。到结缡之夕,诸般使费,猥集蜂攒,干白虹毅然独任。至于迎亲宴客,绮筵绣帐,鼓乐花灯,以及彩仗篮舆,珠冠玉佩,无不事事整齐,尽皆干白虹八面完成,略不费陈与权一毫心力。但劳他坐花烛,饮合卺,解同心,交玉颈,向珊瑚枕上,翡翠衾中,去为云为雨便了。从此他夫妇和好,自不必说。
光阴荏苒,不觉过了年余。正值宗师科试,干白虹便打帐重新替陈与权图个进学地步。恰好城里有个乡绅与宗师同年,且系厚交,干白虹便欲起个黑早进城,与他商量此事。隔夜先分付丫头煮熟了饭,打点早走。原来这仁寿村离城有二十多里,干白虹一觉睡醒,见窗外月明如昼,心里恐防天亮,不知迟早,便起身梳洗。吃饱了饭,急急出门,大踏步走到近城,远远听见谯楼上才是冬冬四鼓,方知为月色所误,来得忒早了。欲待仍旧回去,路又遥远。且出门走回头路,又恐不利。因想道:“此时尚是四更天气,城门还好一会才开哩。莫苦寻个幽僻的所在,打个盹儿再处。”
反缩转身,走来走去,挨到一家门首,檐下有条小廊,廊下一条石凳,且四无邻里,甚是清闲,便在石凳上坐了一回,觉得有些眼倦,便向石凳上曲肱而卧。因心上记着正事,不得熟睡,朦朦胧胧只听见屋里边有一男一女的声音,在那里呜呜的哭。那男子道:“我祖上也算个富足之家,不想如今穷到这地位,虽有几亩荒田,年年赔粮,就送与人也不要。今所逋漕折,贻至数年积欠,终日受此敲扑,血肉几尽。算来不寻死路,再无别法支持。就做个自尽孤魂,也免得毙于杖下。”妇人道:“就是那些宦家逋负,也都为这几亩荒田的遗累,难道容你不还?我夫妻两人就把身子割肉来卖,也抵不得一桩半项。你既要死,难道我妇人家倒当得这些迫害!莫若与你同死,岂不干净!”男子道:“我做的事,何忍累及你!”说罢,又哀哀的哭,正是:
泪尽穷檐不忍闻,凄风吹雨咽孤云。
愚夫底事轻生死,逋累驱人胜溺焚。
干白虹听了一会,因想道:“这小小人家却有这许多逋负,听他口气,夫妇两个都要寻死。可怜为着贫穷两字,就把性命也看得轻了。总之,钱财一物,可以生人,可以杀人,有其么好处?我今早空身出门,不曾带有银子,却怎样个方法?救这两口儿性命便好。”忽又转一念道:“此时只好才交五鼓,进城尚早。等在此又觉厌烦,莫若跑回家去,取些东西周济了他,也是一件好事。来回不过四十多里,我的脚步便捷,到城里也不甚迟。”算计定了,立起身来,仍从大路回去。
恰好穿出官塘,尚是一天明月,只听背后远远一丛车马,闹烘烘的走来。干白虹认是客商走动,便立住了脚,回头一看,只见前面先有三四个骡子,骑骡的人各各佩着弓箭,中间一乘骡轿,后面又跟着五六个马骡、行李箱橐,十分冠冕,干白虹见他气概象个官宦,忙将身子闪过一边让他过去。谁知众人走到面前,瞧见干白虹遮遮掩掩,反认是歹人,便将大铁杆子望干白虹兜头一下。幸得偏了些,打在肩膊上,若是懦弱些的,就被这一下打倒,断送性命于道路了。
谁知干白虹膂力勇壮,兼有些手法的,这一下但打得有些酸疼,不觉怒从心起,就大骂道:“那里来这一起狗娘养的,人也不识!我好意让你,为何反打我这一下?我是好惹的么?”便把身子挣扎,乘势儿翻过手来,将他铁杆紧紧搭住,又尽力一纵,把杆子夺在手中,那人已跌翻在地。众人大喊有贼,一齐拥上前来,想要把干白虹获住。谁知干白虹但有寸铁,便可力敌百夫,见众人都来动手,心里大怒,便举起铁杆,把骑骡的众多汉子,一个个都打倒在地下,挣也挣不起来,只哼哼的叫痛。干白虹遂把铁杆一人一下,细细的轮流打去。
轿内的人急得没法,反高声哀告道:“我们这些下人,无知冒犯,望好汉饶命,情愿倾囊奉献,单留这数条性命过去罢!”干白虹大笑道:“我岂是歹人,谁个要你东西!只是我方才好好让你走过,为甚么将铁杆子打我这一下?”那轿内的人听说不要东西,方知不是窃客,便已安心。连忙走下轿来向干白虹拱手道:“方才实实有罪,望看我薄面,饶了这几个愚人罢!”干白虹道:“只问你是何等样人?这些人敢如此撒野?”那人道:“实不相瞒,我便是邻郡广州府通判,奉抚院差往京师进表。这几个都是衙役,所以粗卤。”
干白虹大惊道:“这等说起来,你就是刘天相了?”那人道:“正是。”干白虹道:“你可认得有个陈与权么?”那人忽听干白虹说着“陈与权”三字,谅必见其肺肝,自觉心虚胆战,便躬身答道:“陈与权是舍亲,你从何处认得他来?”
干白虹听着,仰天大笑道:“大海浮萍,定有相逢之日。此等负心汉子,今日偏偏遇着在我手里,岂非天乎!”便指定刘天相说道:“你这人负义忘恩,伦理丧灭,亏你还说是亲戚,反不若路人多矣!容你这样昧心人活在世上,也是徒然。倒不如赏你个死,也替仕途中争些体面。”便将大铁杆望刘天相顶门里尽力一下,可怜好个广州通判,直打的脑浆迸裂,血肉淋漓,死于非命。
干白虹将他箱橐打开,逐一检看,那些文札纸张,尽皆丢过,只取了盘缠银两,拴在腰中,想道:“此等无义之徒,杀之不足为过,今不免就将此不义之物,做个方便,把去周济了这穷人,有何不可!”一头算计,一头往方才那坐处走来。
那些众人,被这几下铁杆,打死了一半。有几个强壮的还不至死,直到天明时候,才挣得起来。见本官已死,连忙报了地方。先禀保昌县,佥了二十名健壮,分头搜捕强人;一面飞回广州,通报督抚各宪,具题广缉。只因这番公愤,有分教:
知恩者生死报恩,好义者始终仗义。
未知干白虹杀了刘天相可能脱祸?那穷汉终是何人?可曾受干白虹的恩惠,享用刘天相囊中之物?毕竟不知做甚局面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救饥溺暗里赠多金
为朋友热心得奇祸
词曰:
热肠招怨,积恨生奸,人心只是有间关。恩仇难泯,争排挤,互摧残,何日相忘一笑看。世务休干,转眼处,有狂澜。须知防矢暗中难。求疵何处,偏报复,在儒冠。安得天家文网宽。
右调《声声令》
话说干白虹打死了刘天相,悻悻然攫了囊中之物,拴在怀中,走到先前坐的所在,仍俏悄儿从门边窃听。那夫妇二人还悲悲切切的哭着。那男人道:“我与你哭也没有用,到得天明,这些冤愆又来纠缠了。你既情愿同死,我也阻你不得,竟苦一条绳子两头缢着,做个悬梁夫妻便了。”妇人道:“非是我情愿轻生,这些逋负实在没法支持。今既到此地位,也不必说了,可快些上这条路罢。”两人便不言语。
干白虹听得仔细,便将手儿在门上敲了两下,里头那人却不知好意寻他,反认是催官粮、讨私债的,不敢答应。只悄悄向妇人道:“外边催命鬼到了,快快死休!”又听淅淅簌簌象个上吊的光景。干白虹恐救不及,慌忙把门一脚踏开,赶进里头,果见一男一妇,高挂梁间。干白虹便将桌子接了脚,轻轻的解放下来。幸喜吊不多时,才解开绳子,喉间早已气接。睁开眼看了一看,转大哭道:“我要做个清净鬼,那一位不干好事的反来救我?正不知是害我哩!”
干白虹见二人已活,忙向腰间解下银子,放在桌上道:“你们二人不消急迫,这包囊中现有白镪,可将来还清逋负,好好做个人家,切不可寻这短见,把性命来轻贱了。”那人耳朵里逼清听见,不知是真是假,忙要挣起身来问个明白,谁知干白虹是不自见德的人,反恐他们相认,日后定然感报,未免近于沽恩,便非丈夫胸次。才放下银子,即往外飞跑,也不进城,竟望家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