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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无匹》清·娥川主人 明清十大禁书

  暴无忌道:“你且请了天地神明来与我对证,才交还你陆小姐。”曾九功道:“京城地面,岂容劫抢财物!你若不还我人,少不得到上司告你。”暴无忌道:“我在那里劫抢你的?既如此,且等你告了来,便还你人。只怕就到当官,那官府料你这穷汉,自然没有这一千银子。”曾九功道:“我银子是借来的,其人现在,不会质证么?”暴无忌道:“你借与不借,也不关我鸡巴的事。你老婆自被官府卖了,反在此撒赖,还不走你娘的路!”
  曾九功大怒道:”你坑我妻子,哄我财物,倒还这等无状!你恃着衙门威势,就不怕王法了?”暴无忌道:“你家丈人犯了法,那陆小姐是我当官买的,那见得还是你妻子?”曾九功道:“人口没官,也不容你衙蠹私买。况又白骗我银子,不是个知法犯法么?”暴无忌道:“我在部里十余年,上下衙门都是我相熟,凭你到那里伸冤,少不得死在我手里。”曾九功道:“你纵线索通神,少不得贯满天殛,不知我死在你手里?还不知你死在我手里哩?”暴无忌怒道:“这厮在我眼前敢这样放刁,叫小厮们与我扯他出去!”
  众家仆听见家主分付,一个个磨牙擦掌,走将拢来,揪衣的揪衣,扯手的扯手。曾九功正待发恼,早被众家仆拖拖拽拽,身不由主,已扯到大门之外。曾九功欲待再走入去,又被众家仆兜颈一叉,跌了一个大跟斗,才扒起来,就是夹嘴两掌。曾九功见不是势头,只仰天大哭。有阕《锦缠道》曲云:
  最伤心,叹池鱼生分瑟琴。儿女枉情深,自从海棠开想到如今,只因为被奇灾,因此把良缘陆沉。恨豺狼,赚蛾眉,黑陷难禁,何处望佳音?恼杀了愁潘病沈,望苍苍,空泪零。休说是同衾共枕,买相思早已葬千金。
  曾九功此时进又不得,退又不甘,因想千金之物,白白被他赚去,买不得陆小姐见面,枉负了干白虹一片恩情,展转思量,愈加恼恨。欲待寻死,又想恩仇不白,枉为男子,况陆小姐又终无出头之日。欲待再与干白虹商议,争奈银子已被骗去,干不得事来,又不好见他的面。想到此处,不觉泪如泉涌。看看天已昏黑,惭愧不前。忽又转一念道:“干哥哥好意成全我夫妇,此时自然悬望,若不去回复一声,岂不做了逝水浮萍,得恩忘返之辈?只得老着脸去赔罪的是。”因勉移步履,含着两眶眼泪,孤孤单单的望干白虹下处走来。
  干白虹正望得眼穿,几次心里想道:“交银赎人,原没甚磨延,为何去了一日,不见回来?难道他领了妻子,竟不与我说声?又决无此理。”正欲叫何寿去问个音信,忽见曾九功垂头丧气,泪汪汪走入门来,一见了面就双膝跪下。干白虹大惊,连忙扶起,问是何故?曾九功哽咽答道:“小弟深负哥哥恩德,实无颜以见江东,愿受鞭责,稍释罪戾。”干白虹笑道:“有话且说,怎这等慌张失志,莫非那暴无忌又有些变卦么?”曾九功道:“小弟不幸遇此凶徒,人财两遭坑骗。”就将暴无忌收了银子,又把陆小姐图赖的话,尽情与干白虹说了。
  干白虹大怒道:“清平世界,不信有如此豺狼!这银子的事虽小,只是坑人妻女,太觉情法难容。今若讦讼干连,他衙门积蠹,纵使问罪加刑,那里在心上!你这懦弱书生,谅不是他敌手,如何是好?”曾九功道:“小弟就拼这穷命,也说不得,定欲告他几状,或者官府廉明,断还我妻子,亦未可知。”干白虹道:“只恐徒为无益。”因想一想道:“你在暴无忌跟前,说这银子从何处来的?”曾九功道:“小弟说是朋友处借的。”干白虹道:“可曾提起我的姓名住处么?”曾九功道:“这倒没有提起。”干白虹道:“既如此,我便有个方法,包管你与陆小姐完聚。”
  曾九功喜道:“哥哥有何方法,真个弄得陆小姐出来么?”干白虹道:“怎么弄不出来?只今晚你不可住在这里,可速速赁个健骡,连夜赶到张家湾,买个小舟候着。只说有一位公子,要进南国子监读书。我今晚将陆小姐权改男妆,明日黑早,定送张家湾下船,竟星夜潜奔江南。他们只道你必回大同府去,定然追赶,便不相值,你切不可误事。”曾九功道:“蒙恩兄如此用心,小弟岂敢自误。”干白虹道:“此刻须速速赶去。”便取出五十两银子,付与曾九功做盘费。
  曾九功接了银于,泣拜而别,果然星夜赶到张家湾赁船去了。幸喜这夜陈与权因在同年人家吃戏酒,不曾回来。干白虹等到更深时分,向橐中取出千金,用布裹好,叫何寿拴在身边,并将一顶儒巾,一套衣服并鞋袜之类,也叫何寿藏着。又往邻寓人家借一匹好马,令何寿牵了,离暴家门首半里之地,悄然等候。自己短衣束带,身佩腰刀,轻身健体,步至暴无忌家。正是:
  钿云久已锁香尘,赚杀多娇泪满巾。
  赖有押衙肝胆赤,从空提出网中人。
  干白虹见暴无忌家早是重门深闭,夜漏沉沉,便飞垣而上,直入内室。只不知那里是陆小姐的卧房,在屋上东寻西探,却并无动静。直到后边一间小阁上,见灯光影影,里头似有哭泣之声。干白虹把身子伏近檐头,细细窃听。有个女子声音说道:“我到你家里原不欲生,只因父亲骸骨未葬,丈夫恩义未酬,故不敢轻死。若只苦苦凌逼,我好人家儿女,断不肯失节!身边现有匕首,就拚一死,做个冤鬼向你索命。”
  只听暴无忌答道:“我实实为你,费过多少心机,把你做个掌中之宝,在此好不受用,还只管想那前夫,有甚么好处!我每夜求你,只不肯从,今日你丈夫又在此缠帐,未知把你守得牢守不牢,今晚必要上上手儿,也不枉春风虚度。你若寻死,也拚得园地上挖个坑儿葬你。”那女子哀哀痛哭,矢志不从。
  干白虹听得分明,巳知即是陆小姐,想道:“原来这小姐如此贞烈,真堪敬服。今日我不相救,可不污蔑他的节行!”便待跳将下去,又恐暴无忌惊走,反要纠人追赶。只得轻轻转过旁边,却喜有带小廊直接窗口,干白虹悄然扒下屋来,从廊下走至阁前,反不跨进,只靠着窗前,一手执刀,一手把窗上轻敲几下。
  暴无忌听见,认是丫头送茶进来,连忙开窗来接。干白虹反闪退一步,诱暴无忌走出窗来,就举刀劈头一砍,正中脑门,只哎哟一声,扑倒在地。干白虹跨进阁中,见陆小姐低声说道:“暴无忌已被我杀死,你快快伏在我肩背上,救你出去。”陆小姐不知来历,听说暴无忌已杀死,不管是祸是福,只得搭上肩头。
  干白虹走出小廊,依先升屋,叫陆小姐双手挽紧,不可失错,飞檐走脊,如履平地。到得外厢,干白虹一手挽紧陆小姐,一手搭住檐木,把身子悬空挂下,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一个陆小姐竟盗了出来。暴无忌家中婢仆,影响不闻,直到明日送茶饭到陆小姐阁上,已不见了人。各处寻看,方才见了暴无忌尸首。连忙报官,陆小姐与曾九功不知去多少路了。
  是夜,干白虹扶陆小姐飞行向前,遇见何寿,干白虹解他腰间银子,拴在自己身边,叫陆小姐更换了衣巾鞋袜。陆小姐再三问故,干白虹只说道:“你丈夫曾九功现在张家湾守候,今路次匆忙,不及与你细说,日后自然知道。”便把他扶上了马,双双骑着,叫何寿悄然回去,不要使人晓得。自己同陆小姐加鞭策马,如风驰电掣,尚未天明,已到张家湾。
  曾九功果然赁个船儿候着,见干白虹同着个少年远远飞马而来,已知是这话头了。便连忙趋上岸来,高声叫道:“大相公来了么?快些下船。”干白虹道:“老爷分付,大相公要赶在半月内到监的,若迟了要打哩。”曾九功应了一声,船家就接口道:“下去顺水,自然快便,定不误爷们的事。”
  干白虹把腰间银子解来藏在船内,又悄悄叫曾九功叮咛道:“我今日虽弄了陆小姐出来,暴无忌已被我杀死,你已不能回籍,但此去江南无所依傍,故将这千金奉赠,当节俭成家,从乡村僻镇,潜踪敛迹,慎勿往来招摇。况正在青年,当以功名为重。今北闱似觉不便,可将二三百金就在南雍援例。倘然得中,便可无患。”曾九功感泣道:“蒙哥哥为小弟如此用力,冒险不顾,又蒙多金慨赠,展转曲成,此恩此德,如何可报?”干白虹道:“此际不宜久谈,可速速解维,脱此危地。”
  说罢,腾身上马,连加数鞭,如飞箭一般去了。曾九功见干白虹飘然而去,心里无限感激,不敢出口,只暗暗洒了些泪,忙叫舟子开船。恰喜天从人便,这日正是大西北风,扯起布帆,一泻千里,曾九功与陆小姐两个,好不得意。只因这一去,有分数:
  免奇祸而得佳遇,寒士时来;
  仗公义以报私恩,英雄愿遂。
  未知曾九功与陆小姐可走得脱这段祸殃?干白虹回去。可免得没事么?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逃灾难举目无亲
  救无辜挺身代辟
  词曰:
  狱宜平允,风马俄相证。可笑桃僵李代,任豪杰,尚驰骋。亏他肝胆赤,愿救无辜命,况有炎炎大义,真面目,请厮认。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陆小姐一路追想干白虹提救之恩,悄地向曾九功细问道:“前日在暴无忌家救我出来的那位义士,不知是你甚么瓜葛?却为我两人施此冒死之计。我与你只道永无见面之日,谁知又得团圆。若非那义土厚恩,安有今日?”曾九功道:“此人叫做干白虹,是我结义的恩兄。当初在都门酒社,偶然遇合,遂成生死之交。只因暴无忌将小姐赚归,卑人屡次登门,愿偿官价,赎归完聚。这厮必要掯我千金,料寒儒无力,自必干休。这干白虹见我有悲惨之状,细问来由,就慨然假我千金,求赎小姐。不想暴无忌坑匿多金,恃威不放,只得奔告恩兄,他就令我在张家湾买舟相候,因而挟刃奋臂,向重门深院,杀死奸豪,救出小姐。复以千金相赠,使我纳例南雍,以避祸患,而就功名。如此恩义,如此贤豪,岂复人间所有!”
  陆小姐大惊道:“原来与他陌路相逢,就为你挥金不惜,冒死无辞,求之桃园三杰,亦不过是。世间有此好人,我和你怎生答报?”曾九功道:“他待我两人恩深义重,岂是将言语形容,把东西孝顺,便可报得万一!总之,我与你铭心刻髓,苟有用力之处,便当死生报答便了。”一路夫妻恭敬,分外和好,终是读书守礼之人,舟中并不及乱。直待到了金陵,在离城数里寻两间房子住下,方始拣选良辰,略备花烛,拜了天地,才成夫妇。过了数日,果然将些银子在国子监纳了例。曾九功潜心养锐,在雍中刻苦读书。
  看官,你道干白虹既然杀了暴无忌,盗出陆小姐,飞垣入室,人命关天,也算京城一桩异事。况又是大衙门书役,自然四远搜缉,不信曾九功与陆小姐两个躲到南京,不隔二千里外。况是南北冲衢,四方要路,难道偏偏搜不出来么?不知有个缘故,那暴光忌是刑曹积蠹,侮文弄法,无所不为。新近把一宗钦案,得了万金,竟蒙着官府,将两个斩犯改驳轻了,被对头首告,法司转奏朝廷,把暴无忌家私籍没,人口监候追赃。倒因暴无忌被人杀死,替朝延伸了国法,有司把捕票尽行缴销,将此案竟置不问,故曾九功与陆小姐得以安居无恐,也是他两人命中造化,且按下不提。
  却说干白虹在京中见暴家事败,已知前案消释,才得放心。不觉已是二月初旬,陈与权准备入场会试。谁知文战不利,恰好名落孙山。干白虹见陈与权不中,在京便无所事,兼之资斧又将告竭,就劝陈与权一同回去。陈与权心里也记念妻子,欣然欲归。干白虹便雇了骡马,收拾出京。一径赶到金陵,要与曾九功相会,把行李上在铺家,叫陈与权守了寓所,自己到监里问了曾九功往处,一路找来。恰好曾九功这日正在家中,一见干白虹走到,犹如婴儿见了慈母,慌忙迎进,急唤陆小姐出来拜见恩人,夫妇两个叩头称谢。
  干白虹见他如此,反了不得起来,乃笑道:“老弟把我如此相待,教我置身何地?我今日不是图报而来的呢。”曾九功道:“恩兄虽不以功德自见,但小弟受此深恩,岂敢遽忘高厚!”陆小姐道:“我夫妇若非恩人之力,此生安能相聚?贱妾死于虎口久矣。今得保有微躯,苟全小节,皆恩人之赐也。虽欲不感,乌可得已。”干白虹道:“小姐冰心玉节,天不忍负,故假手杀此凶贼,以免小姐芳名污辱,实由公道使然,于我何功之有?”曾九功道:“恩兄何事出京?今将何往?”干白虹道:“因陈与权春闱不第,在京无事,一同回家,故特到金陵,看你一面。”曾九功道:“怎敢过劳玉步,屈贲蓬门。陈兄今在何处?”
  干白虹道:“在小寓安息,明日便欲就走,故不便来拜见。”曾九功道:“怎去得如此匆忙?恩兄须在此盘桓数日,待愚夫妇少尽恭敬,此心始安。”干白虹道:“我归心如箭,再不消老弟费心。”曾九功道:“小弟前日蒙恩兄厚赐,得以附例南雍,庶不失功名之路。今抱恩戴得,皆恩兄之惠耳。”干白虹道:“些些薄赠,何劳置口。可知暴无忌这厮生前积恶,如今累家口也坐赃抵罪了。”曾九功道:“苍天有眼,现报如此神速。”干白虹道:“起初为小姐这事,道是黑夜杀劫,官府四远缉拿。他家若不犯事,老弟与小姐虽在南中,也未必可免。今幸此案情重,则前案遂轻,始得免祸,也是你两人洪福所致。”
  曾九功听了,不胜庆幸,连忙宰牲沽酒,当夜盛席款留。干白虹并不推辞,便开怀沉醉,直饮到天明,竞欲相别。曾九功苦留不住,只得送至百里之外,大哭而别。干白虹囊中路费尚有三四百金,便又取出二百两,悄悄递与曾九功,将去做读书之费,曾九功感谢不已。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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