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轿子过去了半晌,忽有一个青衣人走来对小姐说道:“方才我老爷在轿中,看见相公有什话要说,特着小的来请相公去前面船中一会。”小姐听了大惊,只得说道:“我主仆二人是过路之人,无事不便见你老爷。烦你回声吧。”青衣人道:“我老爷是钦命进京的官,大着哩。哪个敢回他。若要回,除非相公自己去回。”说罢,就一手来扯,小姐一发着慌着急。秋萼连忙嚷说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我这相公是尚书公子,官也不小。见了你老爷,只怕你老爷还要奉承三分哩。怎么就动手拉扯!”
那人见说是大来头,连忙说道:“得罪,得罪。小人只求相公同去一见。相公若不去,老爷就要责罚小人。”说话虽说得和缓,却只是扯着小姐的衣袖不放。秋萼对小姐说道:“公子就去见他老爷,也不妨事。”那人见说肯去,便放了衣袖。小姐得放,便悄悄附着秋萼的耳朵说道:“羞人答答,怎好去见。”秋萼也低低答道:“今事已至此,只须大胆而行。”小姐此时无可奈何,只得勉强说道:“就见你老爷,看他有何话说。”便随着那人走到船上。
那人忙去禀知,回来说道:“老爷在舱中请相公进去。”小姐出于无奈,只得走进舱来,朝着那做官的深深一躬道:“晚生幸云路,乃礼部春卿幸希揞之子,偶因有怀,徘徊道左。适值旌旄突至,失于回避,本当上请,因未识台荆,故梭巡不敢。何幸反蒙呼唤,不识有何赐教?”
你道这官是谁,原来就是毛羽。他被谗罢职在家,亦已多年。只因火焚之时亲见人出怨言,遂回心改过,要做好人,以盖前愆。遂托人浼求当事,将他钦取,升了在京御史,便将家事交与老管家看管,只带了奶奶并小姐一齐进京。从家中乘轿来上船。不期在轿中看见这个少年,貌美异常,却走路惊慌,似个逃亡的模样。恐有苦衷,好替他分解,故此着人叫来问他。不期说出是幸尚书的公子,便连忙走将下来,施礼逊坐,说道:“学生毛羽,与尊公既同桑梓,又久系通家。但未曾会得贤侄。今蒙圣恩,特授御史,钦招入京,故星驰就道。本该面辞尊公,因闻得同贤侄乡试未回,只得抱歉而行。不意有幸,转于道路间,得亲贤侄。”
幸小姐初时相见,只打算见一面就走。不期毛羽问出履历,转亲亲切切攀谈起来。无可奈何,只得信口说谎道:“家君因晚侄有事秋闱,欲亲加策励,故久淹省下。即老台叔之钦升荣耀,俱坐于不知。正愧失于趋贺,乃无意中反得仰瞻仙范,真遭际之荣也。”
毛羽道:“方才偶遇,论理也不该唐突相邀。只因贤侄亭亭玉人,目所未见。故思一接光仪,以为快睹。又因见贤侄趑趄歧路,若有隐忧,一时不忍,故思叩其详,以为消释。一系热肠,一系爱慕,不意相逢,竟是贤侄。玉人有种,以信不诬。不知果有隐忧求之不遂否?幸吐诚告我,已徵予之知子。”
幸小姐原要遮瞒,不料被毛羽一口道着她的心病,遮瞒不得,暗暗惊讶。又不好很,又不好不说,只得权宜答道:“老台叔冰鉴,何窥微察隐如此。晚侄今日进退维骨者,实有一段大不得已之苦衷。上不可告天,下不可诉人,故惟自悲自感。不意老台叔只一眼,早已如见肺肝,真神明也。”
毛羽听了大喜道:“可谓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矣。贤侄若果有怀,忝在相知,何不见教。纵是纷丝,当为一解。”
幸小姐此时已说出苦衷,又见毛羽一团美意,谆谆推问,怎好不说,欲要捏一他词,一时又捏不出,只有婚姻在心,只得答说道:“晚侄之苦,虽抱屈于衷,却实非大故,只不过家庭姻娅非宜,慈母不谅耳。”
毛羽听了道:“原来贤侄丝萝,尚非有定。此易事耳。若果好逑。不妨早归温镜;倘非淑女,直陈不愿,恐斧柯亦难强求。何必惶惶道路,如被逐之臣;恻恻枝头,似惊栖之鸟。所不解也。”
幸小姐道:“野蔓牵衣,苦辞不去。萱堂信谗执意,又难以口舌争。百思无计,故不得已,欲行遁以待其回心。所苦者,茫茫天地,前无所往,后无所归。以致趑趄行径,为老台叔所窥而垂怜赐问。谨以上告,不识老台叔何以指迷?”
原来毛羽初见幸小姐,还是道旁闲眼,到后来问起,知他是幸尚书公子,又见他为婚姻不愿而思避地,因暗想道:“他不愿婚者,定是嫌所婚之人不美耳。我若以(女儿)小燕子之美配他,自无不愿之理。”遂动了一个择婿之心。
因解说道:“婚姻乃终身大事,既不情愿我也不敢苦劝。如所说难于推脱,思避地以待其自解,倒也是一算。若虑去住无依,则我今进京,正忧途中寂寞,贤侄何不暂且同我一往,稍避些时,结缡无人,则亲事自然寝矣。亲事寝,待我再着人送贤侄还家,亦未为迟。若是贤侄高发了春闱,尤其便也。不知贤侄以为何如?”
幸小姐听了,因暗想道:“母亲今日受贝公子财礼,房中不见了我,两家争论起来,定然要大费一番口角。归去是万万不可。但如今既已出来。廉家相近又不便去,他又再三留我,何不将计就计,且同他进京暂避些时,再作道理。”秋萼在旁见小姐沉吟不答,恐怕误事,忙附耳撺掇了几句。
小姐因向毛羽打躬道:“晚侄既蒙老台叔如此提携,感激不尽,自愿随行。但恐随行搅扰不便。”毛羽见幸公子肯去,满心欢喜,因说道:“通家叔侄,怎说此话。”一面叫备酒,一面就吩咐船家开船。
须臾酒至,二人对饮了半晌,毛羽细细攀谈,问今问古。喜得幸小姐读过几年书,样样俱对答得来。毛羽十分欢喜,就叫家人收拾前舱与他安歇不题。
却说后舱白夫人同小姐坐久,不见老爷进来,因问众使女道:“老爷在官舱里同什人说话,又留酒,就讲了这半日,还不见起身。”只见一个使女巧莲答道:“这位客人多半不起去了。”白夫人道:“这客人是谁,为什么不起去?”巧莲道:“这客人不是别人,是幽兰里幸尚书的公子。老爷要留他同进京去,故此不起身去。”白夫人道:“他一个尚书公子,又不是门客陪堂,今忽然路遇,怎肯就同老爷进京?”巧莲道:“有个缘故,这幸公子因有一头亲事,母亲苦逼他成,他心中不愿,逃走出来,正苦没处安身。所以老爷一说,就肯随老爷远去。”
白夫人道:“妳为何晓得他不愿成亲?”巧莲道:“老爷细细问他,他方才说出。”白夫人道:“这幸公子有多大年纪了?”巧莲道:“我看他与小姐差不多,也只有十五六岁的光景,却生得面如傅粉、唇若丹朱、眉绿鬓黑,十分娇媚。哪里象个男人,竟好似女子一般。若是个女子,要算做美人了。但只可惜却是个呆公子。”白夫人道:“妳如何晓得他是个呆公子?”巧莲笑道:“这样标致人儿不要老婆,岂不是个呆公子。”小姐在旁听了也笑道:“这不叫呆。想是那家的女儿生得丑陋,故此不肯成亲。此正是他乖处,怎么叫做呆?”
母子们正闲话不了,忽毛羽走进后舱对着夫人小姐说道:“我阅人多矣,清俊的也曾见过,丰腴的也曾见个,却从不曾见秀美如幸公子者,风风流流,竟是一个玉人。及细细盘问他些诗文,他却又有才情,善于对答。我一见动心,因此再三留他,同他进京。恰遇他正要躲避恶姻,故欣然允从。此中似有天缘。夫人可吩咐厨下,供给必须丰洁,且等到京,我再与妳商量。”夫人听了也暗暗欢喜,遂一路留心管待。且按下不表。
却说幸尚书别了逄寅、天宠、廉清一路盘桓耽搁,直至八月二十七日方才回到家。门尚未开,家人使女早纷纷报知夫人。夫人连忙起身,着人迎接老爷。幸尚书一路进来,到了夫人房中,细说孩儿同先生各完了三场,要看过揭晓方回。我因等不得,先回来了。又因路上拜友停泊,直至今早方才到家。
夫人见他突然到家,当胸早吃了一个定心拳。你道如何?恰恰约定了今日,是贝公子行聘礼过来,此事幸尚书书影也不知。倘然撞着,定有一番争闹。偏偏今日到家,若再迟一日,收过礼,便不怕他了。怎这等不巧。又暗想道:“事已到此田地,并无别法。目下西园丹桂开得大盛,比往年不同,只好说是儿子的吉兆,哄他去看花,瞒过今日再处。”
正暗暗算计不了,忽听得一片人声喧嚷,家人仆妇俱乱奔来说道:“老爷、夫人,不好了!只因老爷来家太早,大门不曾防备,被一伙强盗打进来,口口声声只寻老爷。”幸尚书与夫人听了,大惊失色,正欲躲避。只因这一躲,有分教:
老爷喜坏,夫人惊杀。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報捷音行聘禮没興一齊來
驚失娇女更盟有禍成雙至
词曰:
做事还须存道理,不然定有差池。娇娃娇婿久相宜,忽然贫易富,翻使合成离。不道风云平地起,冥鸿已占高枝。再思往事悔应迟,明明快心事,转削画和皮。
右调《临江仙》
话说幸尚书清早到家,正在夫人房中说话,忽见丫鬟仆妇惊惊慌慌进来报说:“一起强人拥进来打劫了,却怎么处!”幸尚书与夫人信以为真,吓得惊慌无措,便要东躲西藏。
谁知不是强盗,却是来报廉清中解元的。一起报人,一路访知廉清是做豆腐的儿子,没什想头,早将一团高兴减了大半。再一打听,得知是幽兰里幸尚书的招赘女婿,方才欢喜,十分快活。遂一个个雄赳赳的且不去报鸿渐村廉家,竟先到幸尚书家来,拥到大厅上乱叫乱嚷,打东击西,要请老爷出来说话。
幸家家人突然见了,摸不着头路,只认做强盗,都慌做一团,往后乱跑道:“不好了!大天亮强盗上了!”众报人听了,知他们认错,转笑将起来道:“你们不要慌。我们不是歹人。我们是报录人,来报你们大相公喜的。”众家人听明是报人,方才欢喜,出来接待。
早有几个一路叫将进来道:“外面这伙人不是强盗,是报录的。来报大相公中了。要讨赏,快请老爷出来打发他们。”幸尚书与夫人并合家大小正急得没法,忽听说是报人,报大相公中了,方才将一团惊吓都变做欢喜。幸尚书遂连忙走出厅来。众报人一齐拥住讨赏。
幸尚书道:“我家相公中在第几名上,可取报条来看。”众报人道:“相公中得很高。求老爷先吩咐明白,方好看。”遂争多争少,直到讲定了,众人方取出一张红纸写的报条:“贵府中试第一名解元廉清。”
幸尚书看完,因大惊,怒骂道:“怎省城地方有这样走空的光棍,他也不访访我幸尚书是何等人家,怎敢捏造无根的虚报,指望来骗财物,还不快快出去免打!”说罢就气愤愤要走进去。众报人一齐上前圈拦住道:“老爷进去不得。我们众人千辛万苦来报一场,不过希图厚赏,怎肯嚷骂一场,白白去了?”幸尚书道:“你们这班光棍,不知死活!你们既以假报骗人,我嚷骂你们,赶逐出去,还是你们的大造化。再要胡说,送到府县,还要夹打问罪哩!”
众报人听了,便都大嚷大叫起来道:“小的们跑了一日一夜,特来报喜,又不犯法,为什么送到府县去夹打?老爷莫要倚着官尊,来压制小的们。便是宰相公侯人家,报这样中解元的大喜,也要赏赐,再没个空过。若说是假报,难道榜上的名字也是假的?若说廉清外姓不认帐,难道不是老爷一向养在家了的亲女婿麽?我们打听得的的确确,方敢来报,指望厚赏。况老爷又是报过功名的,自然不轻我们。我们为何不到鸿渐村廉豆腐家去报?”
幸尚书见众报人说来说去,皆指实廉清中了,不肯认是假报。又好恼,又好笑。只得分解道:“谁说廉清不是我的女婿,他若果中了解元,乃是我天大之喜,便重重赏你们,我也不惜。但这廉清才十五岁,虽说聪明多才,中举是他份内之事。但此时他尚是一个童生,连府县也不曾考过,如何得能进场,你们妄捏假报,说他中了解元,指望骗钱,岂不是一班光棍。如今说破,你们还敢嘴强么!”
众报人道:“我们若是一班光棍要捏假报骗人,为什不访个进过场的秀才去假报,转来假报一个不进场的童生?这廉清是童生是秀才,我们也不知道;进场不进场,我们也不知道;只看见龙虎榜上第一名解元的名字是廉清,我们就来报了。此时老爷也不须动怒,小的们也断然不肯去的。从来事假的真不来,真的假不去,过一会少不得有个明白。若是真的,老爷自然要重赏我们;若是假的,老爷竟送到府县去夹打就是了,小的们也甘心领受。但小的们跑坏了,且求老爷赐些酒饭吃吃再处。”幸尚书听了,转弄得没奈何,只默然低着头走来走去。
此时宁夫人听说儿子中了,忙到厅后来问信。不期报人不说儿子中了,反说廉清中了解元。又气又恼,忍不住也就在厅门后嚷骂“光棍骗人!”正嚷骂着走进去,第二报一群人赶到厅上,也贴起条子来报喜。看看名姓却是一般。头报人方笑嘻嘻对着幸尚书说道:“这难道也是假报,也是光棍?”幸尚书看见这般光景,倒弄得惊惊疑疑没法起来。及细想一番,却只是摇头不信。
又过了半晌,忽见逄寅也赶到了,才落轿走上厅来,早朝着幸尚书深深一揖道:“恭喜老先生,令婿竟独占鳌头矣。可谓不负老先生之巨眼。”幸尚书听了,早喜动眉宇道:“他一个童生,又不入场,却怎能得中?”逄寅答:“令婿不独才奇,竟是一个奇人。”遂将他大收赴考并做五经七篇、宗师爱他亲送入场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这样功名真取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