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萼听了,只喜得心花俱开,道:“这样看来,他如今要还乡与小姐成亲了。何不小姐通个信儿与他,将小姐接去,岂不省了一番往来耽搁。”幸小姐听了笑道:“这个如何使得。我今在此虽是为他,然改头换面岂是闺中贤淑女之事?只合取个巧儿赶将回去方妙。但他们错认了我是个娇婿,缠住不放,虽说两下误事,却感她一团好意,不忍撇去。若再留连,倘或廉郎一旦蒙圣恩赐归婚配,归娶无人,归罪我父母,父母岂不受累。这怎么处?”秋萼道:“如今想来并无别法,小姐还须去哄骗毛小姐,求她在父母面前说个方便,送归方好。”
幸小姐蹙着双眉道:“我哄骗之法已行尽矣。她只要我与她交合了,方肯在父母面前撺掇送回。这怎么好?”秋萼听了,见无法可处,因想了半晌,忽说道:“妳两人俱是一般雌货,便住在此一世也无用处。莫若行个权宜之法,须如此这般,我再在旁怂劝,字无不中之理。”幸小姐想了一想道:“这也有理。只得要行此法了。”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小姐自进小燕房中而去。正是:
人心百条思,世界千条路。
情到不堪时,事有那移处。
到了次日,幸小姐竟在书房中装起病来,睡在床上。秋萼早已打点些吃食藏好,只服侍到晚,不进房去。毛小姐忙着侍女来请。幸小姐在床上说道:“我今日忽然得病,行走不动,今夜不进房了,可与我拜上小姐,自安寝吧。”侍女去回了小姐。小姐听了着惊道:“他好端端的,为何得起病来?”忙叫侍女点灯,同着走到书房中来看视。
只见幸公子蒙被而卧,忙走近床来,先用手来搀,又脸贴着脸儿说道:“郎君谨慎君子,为何忽然抱恙,使妾闻而惊忧。”幸小姐听了,只得睁开眼慢慢的说道:“小弟亦不知如何,忽生此疾?却蒙小姐自来看我,益使我心不安。”毛小燕说道:“妾与郎君身心如一,未有身痛而心不痛之理。今郎君一如我心,妾岂不惊惶无措。但此处非调养之所,容妾搀扶着进房,便于调理。”幸小姐道:“我耳鸣目眩,厌听人声,在此觉得宁静些。”说完闭目不语。毛小姐见他昏沉欲睡,只得着使女到房取出枕被,自在床外合衣另睡,吩咐使女不可高声。正是:
卧床虽假病,守视是真心。
真心若相念,假病自无侵。
到了次日,毛羽与夫人听见女婿得病卧在书房,便连忙同来看视。看视了一番,即着人请名医调治,送药煎好。秋萼乘人不见,暗暗倾去,又悄悄私进饮食。如此一连数日,弄的毛小燕日不敢离身,夜不解衣的看视。怎奈幸公子只不见好,便烧香暗祝,无所不为。
一夜毛小姐自己看着煎药,秋萼乘便说道:“心病须将心病医。我家公子之病,不是风寒邪热,药饵焉能疗治。只要小姐医他,自然见效。”毛小姐忙问道:“公子的病实是为何而起?又为何要我医他?你可说来我听。”秋萼道:“公子之病,是当初一时孟浪出门,不期得遇毛老爷将小姐配成佳偶,得种奇缘。我公子虽喜出望外,心满意足,但有一段孩提之念,未免要想到父母。今日虽处于此,却常带忧愁,又与小姐燕尔新婚,绸缪交好,不敢轻易在小姐面前吐露言归,心忧于内。近来只在小人面前唏嘘暗泣,以为远隔父母不告而娶,有负不孝之名。小人亦再三劝解,不意公子渐积渐深,因而成病。今只求小姐念夫妻情分,在老爷夫人面前,使我公子暂回,禀明我老爷,无失子之忧,并闻得娶小姐之喜。两处俱安,再来与小姐团圆方妙。”
毛小姐听了半晌,因想道:“我只道他设词推脱不肯与我言私,故此我强他成事之后许他送归。他原说回去禀过父母成亲,若同他早回,岂不成亲久矣。这样看来,转是我自误。自己却又害他生出病来。我如今只得告知父母,同他回去。”因对秋萼说道:“你公子既有这些心事,何不早对我说知。”遂走到幸公子身边说道:“妾为恩爱而误恩爱,爱君反而害君,妾罪实深亦。今后悉如君愿,望郎君释去忧愁,霍然而起,妾之幸也。”
此时幸公子久已听见秋萼这番说话,今又见毛小姐自悔,因而说道:“卑人之心,与小姐爱我,俱已知矣。但所虑者,小姐为岳父母钟爱,岂肯原离。归期无日,如之奈何?”毛小燕道:“焉有嫁夫不从夫志,做媳妇不见公姑的。我明日当禀明父母,与君同归,万勿见疑。”幸小姐听了大喜道:“贤妻如此,吾无忧矣。”毛小燕见幸公子一时欢喜,便也欢容笑口,将煎药拿来与公子吃。幸小姐道:“良药不如良言。今闻贤妻之言,只觉得胸膈顿爽。这药慢些吃吧。”毛小燕又服事半晌,依旧各被同床而睡。正是:
夫妻话只说三分,一片深心早尽闻。
不是讳深单用浅,早于浅处见殷勤。
到了次日,毛小燕自进房去梳洗。梳洗毕,换了衣服,来母亲房中,拜见过。夫人问:“公子之病,如何光景?我正要去看他。”毛小姐道:“昨夜略觉好些,只是孩儿有一心事一向要与母亲说知,实不便启齿。今日事到其间,含糊则失于情义,只得告知母亲,万望母亲曲全,并恕孩儿之罪。”毛夫人道:“妳见我做娘的,哪件事不依妳来,我儿有什话说,可说我知道。”毛小燕便将幸公子自从做亲,不曾有夫妻之情,必要告过了自己父母,方与孩儿言情,今公子日夕思念父母,得病缘故,细细说了一遍,道:“他昨夜哭诉孩儿,使我禀告母亲。孩儿已许他同归,以全其孝,使他病安孩儿之心亦安矣。”
毛夫人听了大惊道:“孩儿成亲两月,难道孩儿还是处子?”毛小燕道:“孩儿明则夫妻,暗中姐弟。”毛夫人道:“妳夫妻有这些缘故,若不说明,我哪里知道。今等妳父亲回来,我细细与他计较。妳去对公子说,叫他放心,身子要紧。”毛小燕见母亲肯依她,便欢然辞了出来,与公子细细述知。正是:
夫妻既肯心相念,母女如何不用情。
从此欲归归便得,房帏风月不须争。
却说毛羽,自从王御史说出亏廉状元之力,毛羽便来拜谢。不期廉清在朝未回,便一连拜过几次,总不见面。
这日朝罢,又到廉清门上来。只见一个家人,忙上前笑嘻嘻朝着毛羽说道:“状元爷有言,前日对老爷这番相救,实出无心,怎敢劳老爷言谢。况毛老爷亦曾有恩于状元,彼此只可感知于心。今老爷与状元老爷皆是同乡。若一接见,则前日这番是无私而有私矣。恩私俱回乡面悉。”毛羽听了,暗暗点头道:“是。”遂一路寻思道:“他说彼此感恩,想是晓得送他风水之荫了。”
遂归到衙中,见了夫人,便要到书房中来看女婿病体如何。毛夫人忙留住道:“你且不消去。我有话与你商量。”便将女婿与女儿之事,并得病之由,细细说知。毛羽听了踌躇了半晌,方说道:“我今官虽风宪,未免朝是暮非。前日之事若无廉状元之力,今日尔我又不知作何光景了。故此我功名之事,已冷了一半,只等有便,即上表垦归。再过些时,一齐荣归方妙。”夫人道:“你的主意固然不差。但辞官尚无定期,如今女婿执意必欲告娶,方成夫妻之情,若不放归,岂不误了他二人。若是他住在外府外县,今日将我女儿带归,我也自然不舍。如今同在一乡,你我在此,家内无人,何不使她夫妇先归。一则完他二人心愿,二者又照顾了家中,后来你我回去,也有个照应。”
毛羽又细细想了半晌道:“这倒说得是。总是我在此不久,可择一日,着人送他夫妇先回去吧。”夫人见他许允择日,连忙来与小燕说知。小燕不胜欢喜,即来对幸公子说道:“父母许我与郎君同归,已择日字了。望郎君打起精神要紧。”幸小姐听了感谢道:“蒙小姐爱我,他日同归,敢不竭力周全,以遂小姐之愿。”毛小姐听了笑道:“只不要到那时又做君子,将人奚落。”幸小姐也笑道:“我即不能,亦当借请神针,与小姐法灸何如?”二人说说笑笑。自此幸小姐日进饮食,况且远是无病,不消几日,行走如初,只料理起身。正是:
话是一般说,义当两样详。
一时详不出,言笑各思量。
却说廉清,一日早朝罢,天子便带他入宫游玩。又到了娘娘宫中,廉清朝见娘娘。不一时,内臣排上宴来。天子与娘娘共饮,就命廉清侍宴于旁。廉清谢过恩方才侍宴。不一时笙箫迭奏,说不尽皇家富贵。君臣们饮够多时,天子笑说道:“当时李白清平调三章,独擅千古,至今传诵。卿才不减青莲,朕欲汝继之。或诗或词以慰朕望。”廉清连忙俯伏奏道:“微臣感蒙陛下、娘娘天高地厚宠遇之恩,敢不应命。”天子道:“赐卿平身,可做来朕览。”廉清即举笔题了三章,呈上天子。天子一一看去,只见是写着:
第一首
龙凤云开仰圣容,芙蓉香暖受恩浓。
小臣何幸才摛笔,舜日克天一旦逢。
第二首
乾坤别是一番香,岂在文人锦绣肠。
穆穆皇风吹合殿,万花齐放作春妆。
第三首
寿觞双献九重欢,天眼偏将赤子看。
饱德醉恩时既久,午阴初转玉栏杆。
天子看完,大喜道:“朕观三诗,可令青莲之艳词减色矣。”于是君臣又欢饮多时,娘娘问廉清道:“贤卿少年及第,家下何人,可曾婚娶么?”廉清俯伏奏道:“微臣草莽贫寒,蒙圣恩鉴擢,职居翰苑。家中父母,年将七旬。曾结幸居贤之女为媳,尚未成亲。只因进身之后,夙兴匪懈,欲效犬马之诚;黼黻皇猷,共协虞廷之治。故徒念晨昏,而弗遑也。今蒙娘娘赐问,微臣不敢不尽言也。”娘娘道:“为臣必须忠孝两全。今贤卿在朝可谓尽忠矣。但卿父母年老,养子成名,成名而不能归养,则如无子一般。况且人生七十,光阴有限之时,子居朝,媳未娶,非盛世所宜。贤卿正在青年,报恩日长,尽孝日短,乞陛下赐廉清归家完娶,侍养双亲一年,入朝尽职,不识陛下以为何如?”天子听了大喜道:“贤后之言,正合朕意。赐汝荣归,养亲完娶可也。”廉清连忙谢恩道:“愿陛下万寿无疆!娘娘千秋并茂!”
既而宴罢。天子与娘娘又着内侍,命撤金莲宝炬,又赐了许多异宝,赐廉清作娶资。一时各宫各院见娘娘赐赍,大家也收拾些珍宝,送廉状元归娶。不一时堆满廷前,娘娘着内侍取过小辇装载。廉清谢恩退出。众小内侍引着廉清共出朝门,送状元归寓。这番富贵,着是非凡。廉清到了此早,入朝辞圣,一时惊动朝中大小官员,俱来送的送,饯行的饯行。廉清不日起身而行。正是:
十载寒窗苦,今日扬眉吐。
世上万千般,读书方显祖。
却说幸小姐装病,求毛小姐与父母说明送回。毛羽只得许他夫妇先归,择定了吉日。幸小姐大喜,便与毛小燕收拾治装而待。忽一日,毛羽闻知廉状元被钦赐还乡归娶,天子恩赏甚隆,朝中大小官员尽皆送别,只得也随众而来。因前日有了涉私之言,相见不敢深谈,惟草草完事。到家遂细细与夫人说知。
幸小姐听了暗暗吃惊,幸喜自己归期在即。毛羽同夫人备酒,与女儿与女婿送行,又将家事嘱托一番。幸小姐一一领命。毛羽又将官积尽付与女儿、女婿带回,差了当家人,及使女仆妇,一路服侍。又写书致意幸尚书,写明招赘并双归之事。然后幸小姐与毛小燕夫妻双双拜辞了父母,俱各含泪而别。正是:
养女原非久,嫁夫即随走。
嫁后念爹娘,方称是佳偶。
幸小姐与毛小燕带了家人下船,欢欢喜喜,吩咐开船。一路兴兴头头。往湖广而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
迢迢长路,忽悲落难之人;
急急归家,又道成名失义。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你為我奔我因你走同行不是伴
他把誰呼誰將他唤事急且相随
词曰:
既维亲情难割断,恶纵如山,只合心头憾。若突逢他落难,忍将冷眼从旁看?仆仆长途都有算,便是劳劳,远道非无干。谁知通路不亲人,正是追求好鸳伴。
右调《蝶恋花》
话说幸小姐与毛小燕,夫妻二人到了船中甚是欢喜,日以做诗消遣,夜宿晓行不题。
却说幸尚书,自从报廉清中了状元,又喜又苦,门庭甚是热闹。又因廉小村不肯见官见府,一应庆贺之事俱推在幸尚书身上。故此竟不象是女婿做官,就如中了儿子的一样。幸尚书忙了多时,便定中思痛,想着女儿,悲悲切切,与夫人闹过几番。隔了多日,忽又来报廉清钦赐养亲完娶,已辞过朝矣。着这一惊不小。又过不多日,早是廉清自着人来报说:“不久入境。”幸尚书与夫人得了此信,几乎吓死。二人只埋怨不题。
却说幸小姐同着毛小燕,在船一路而行,谁知与廉清的座船只在前在后,同歇同行。只因廉清的船是有府州县拨送人夫,连夜而走,所以甚快。又因到了码头之处,必有官府接见、送礼、请酒,方才又行,所以耽搁。幸小姐的船却是夜宿晓行,故只在前前后后,相去不远,每到夜间吹吹打打,甚觉耳中琐碎。幸小姐故意问家人道:“前面这官船上是什么官府,这等热闹?”家人说道:“这是新科廉状元,钦赐归娶的。故此兴头。”幸小姐听了便不言语,却心中甚是得意。
因悄悄对秋萼说道:“妳我离家以来,不知老爷与夫人如何埋怨,也不晓得我有这些事情。今廉清奉旨娶我,毕竟早已报到家中。老爷夫人不知怎么着急。今日幸喜恰恰同着而行,须得我先到家,将这些事情说明方好。若是廉郎先归,我父母一时露出真情,岂不埋怨母亲不了。必须我先在他前走,早得一刻也是好的。如今这些水手有限,况且府县官虽有毛老爷的牌票,因见是家属船,故拨来人夫俱是些老弱不堪,如何赶得快路。”秋萼道:“从来说‘人在人情在’,若是毛老爷自己在船上,有不是这样了。”幸小姐道:“我如今想来,惟利能动人。明日叫人将银子多雇些人夫,便不怕不快。”二人商量已定,因吩咐了家人。果然次日到了码头上雇了十数多縴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