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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轩都先生八十受封序
弘治癸亥冬,守仁自会稽上天目,东观于震泽。遇南濠子、都玄敬于吴门。遂偕之入玄墓,登天平。还,值大雪,次虎丘。凡相从旬有五日。予与南濠子为同年,盖至是而始知其学之无所不窥也。
归造其庐,获拜其父豫轩先生。与予坐而语,盖屯然其若避而汇趋也,秩然其若敛而阳煦也。予坎然而心撼焉,倏而色惭焉,倏而目骇焉,亡予之故。
先生退,守仁谓南濠子曰:“先生殆有道者欤!胡为乎色之不存予,而德之予薰也?”南濠子笑而颔之曰:“然,子其知人哉!吾家君于艺鲜不通,而人未尝见其学也。于道鲜不究,而人未尝知其有也。夫善之弗彰也,则于子乎避。虽然,吾家君则甚恶之。吾子既知之也,穆其敢隐乎?凡穆之所见知于吾子,皆吾家君之所弗屑也。故乡之人无闻焉。非吾子之粹于道,其宁孰识之?”
夫南濠子之学以该洽闻,四方之学者,莫不诵南濠子之名,而莫有知其学之出自先生者。先生之学,南濠子之所未能尽,而其乡人曾莫知之。古所谓潜世之士哉!彼且落其荣而核之存,彼且固灵株而塞其兑,彼且被褐而怀玉,离形迹,遁声华,而以为知己者累,孰比比焉?迹形骸而求之,其远哉!
今年先生寿八十,神完而气全,齿发无所变。八月甲寅,天子崇徽号于两宫,推恩臣下。于是南濠子方为冬官主事,得被异数,封先生如其官。同年之任于京者,美先生之高寿,乐南濠子之获荣其亲也,集而贺之。夫乐寿康宁,世之所慕,而予不敢以为先生侈。章服华宠,世之所同贵,而予不敢以为先生荣。南濠子以予言致之先生,亦且以予为知言乎?乙丑十月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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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黄敬夫先生佥宪广西序
古之仕者,将以行其道;今之仕者,将以利其身。将以行其道,故能不以险夷得丧动其心,而惟道之行否为休戚。利其身,故怀土偷安,见利而趋,见难而惧。非古今之性尔殊也,其所以养于平日者之不同,而观夫天下者之达与不达耳。
吾邑黄君敬夫,以刑部员外郎擢广西按察佥事。广西天下之西南徼也。地卑湿而土疏薄,接境于诸岛蛮夷;瘴疠郁蒸之气,朝夕弥茫,不常睹日月;山僮海僚,非时窃发;鸟妖蛇毒之患,在在而有。固今仕者之所惧而避焉者也。
然予以为中原固天下之乐土,人之所趋而聚居者。然中原之民至今不加多,而岭广之民至今不加少,何哉?中原之民,其始非必尽皆中原者也,固有从岭广而迁居之者矣。岭广之民,其始非必尽皆岭广者也,固有从中原而迁居之者矣。久而安焉,习而便焉,父兄宗族之所居,亲戚坟墓之所在,自不能一日舍此而他也。古之君子,惟知天下之情不异于一乡,一乡之情不异于一家,而家之情不异于吾之一身。故视其家之尊卑长幼,犹家之视身也;视天下之尊卑长幼,犹乡之视家也。是以安土乐天,而无入不自得。后之人视其兄之于己,固已有间,则又何怪其险夷之异趋,而利害之殊节也哉?今仕于世,而能以行道为心,求古人之意,以达观夫天下,则岭广虽远,固其乡闾;岭广之民,皆其子弟;郡邑城郭,皆其父兄宗族之所居;山川道里,皆其亲戚坟墓之所在。而岭广之民,亦将视我为父兄,以我为亲戚,雍雍爱戴,相眷恋而不忍去,况以为惧而避之耶?
敬夫吾邑之英也。幼居于乡,乡之人无不敬爱。长徙于南畿之六合,六合之人,敬而爱之,犹吾乡也。及举进士,宰新郑,新郑之民曰:“吾父兄也。”人为冬官主事,出治水于山东,改秋官主事,擢员外郎,僚采曰:“吾兄弟也。”盖自居于乡以至于今,经历且十余地,而人之敬爱之如一日。君亦自为童子以至于为今官,经历且八九职,而其所以待人爱众者,恒如一家。今之擢广西也,人咸以君之贤,宜需用于内,不当任远地。君曰:“吾则不贤。使或贤也,乃所以宜于远。”
呜呼!若君者可不谓之志于行道,素养达观,而有古人之风也欤?夫志于为利,虽欲其政之善,不可得也。志于行道,虽欲其政之不善,亦不可得也。以君之所志,虽未有所见,吾犹信其能也。况其赫烨之声,奇伟之绩,久熟于人人之耳目,则吾于君之行也,颂其所难而易者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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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天卷诗序
锡之崇安寺,有浮屠净觉者,扁其居曰“性天”。因地官秦君国声而请序于予。予不知净觉,顾国声端人也,而净觉托焉,且尝避所居以延国声诵读其间,此其为人必有可与言者矣。然“性天”既非净觉之所及,而“性”与“天”又孔子之所罕言,子贡之所未闻,则吾亦岂易言哉?吾闻浮屠氏以寂灭为宗,其教务抵于木槁灰死,影绝迹灭之境,以为空幻。则净觉所谓“性天”云者,意如此乎?净觉既已习闻,而复予请焉,其中必有愿也,吾不可复以此而渎告之。姑试与净觉观于天地之间,以求所谓“性”与“天”者而论之。
则凡赫然而明,蓬然而生,訇然而惊,油然而兴,凡荡前拥后,迎盼而接眒者,何适而非此也哉?今夫水之生也润以下,木之生也植以上,性也。而莫知其然之妙,水与木不与焉,则天也。激之而使行于山巅之上,而反培其末,是岂水与木之性哉?其奔决而仆夭,固非其天矣。人之生,入而父子、夫妇、兄弟,出而君臣、长幼、朋友,岂非顺其性以全其天而已耶?圣人立之以纪纲,行之以礼乐,使天下之过弗及焉者,皆于是乎取中,曰“此天之所以与我,我之所以为性”云耳。不如是,不足以为人,是谓丧其而失其天。而况于绝父子,屏夫妇,逸而去之耶?吾儒之所谓性与天者,如是而已矣。若曰“性天之流行”云,则吾又何敢躐以亵净觉乎哉?
夫知而弗以告,谓之不仁;告之而躐其等,谓之诬;知而不为焉者,谓之惑。吾不敢自陷于诬与不仁。观净觉之所与,与其所以请,亦岂终惑者邪?既以复国声之请,遂书于其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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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陈怀文尹宁都序
木之产于邓林者,无弃材;马之出于渥洼者,无凡足。非物性之有异,其种类土地使然也。剡溪自昔称多贤,而陈氏之居剡者,尤为特盛。其先有讳过者,仕宋,为侍御史。子匡,由进士为少詹事。匡之四世孙圣,登进士,判处州。子颐,征著作。颐子国光,元进士,官大理卿。光侄彦范,为越州路总管。至怀文之兄尧,由乡进士掌教濮州。弟璟,蜀府右长史。珂,进士,刑曹主事。衣冠文物,辉映后先,岂非人之所谓邓林、渥洼者乎?宜必有环奇之材,绝逸之足,干青云而蹑风电者,出乎其间矣。
怀文始与予同举于乡,望其色而异,耳其言而惊。求其世,则陈氏之产也。曰:“嘻!累哉,土地则尔,他时柱廊庙而致千里者,非彼也欤!”既而匠石靡经,伯乐不遇,遂复困寂寞而伏监车者十有五年。斯则有司之不明,于怀文固无病也。今年赴选铨曹,授尹江西之宁都。夫以怀文合抱之具,此宜无适而不可。顾宁都百里之地,吾恐怀文之骥足有所不展也。然而行远之迩,登高之卑,自今日始矣。则如予之好于怀文者,于其行能无言乎?赠之诗曰:
“矫矫千金骏,郁郁披云枝。跑风拖雷电,梁栋惟其宜。寒林栖落日,暮色江天卮。元龙湖海士,客衣风尘缁。牛刀试花县,鸣琴坐无为。清濯庐山云,心事良独奇。悠悠西江水,别怀谅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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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骆蕴良潮州太守序
昔韩退之为潮州刺史,其诗文间亦有述潮之土风物产者。大抵谓潮为瘴毒崎险之乡。而海南帅孔戣又以潮州小,禄薄,特给退之钱千十百,周其阙乏。则潮盖亦边海一穷州耳。今之岭南诸郡以饶足称,则必以潮为首举,甚至以为虽江、淮财赋之地,亦且有所不及。岂潮之土地啬于古而今有所丰,抑退之贬谪之后,其言不无激于不平而有所过也?退之为刑部侍郎,谏迎佛骨,天子大怒,必欲置之死。裴度、崔群辈为解,始得贬潮州。则潮在当时不得为美地,亦略可见。今之所称,则又可以身至而目击,固非出于妄传。特其地之不同于古,则要为有自也。
予尝谓:牧守之治郡,譬之农夫之治田。农夫上田,一岁不治则半收。再岁不治则无食,三岁不治则化为芜莽,而比于瓦砾。苟尽树艺之方,而勤耕耨之节,则下田之收与上等。江、淮故称富庶,当其兵荒之际,凋残废瘠,固宜有之。乃今重熙累洽之日,而其民往往有不堪之叹,岂非以其俗素习于奢逸,而上之人又从而重敛繁役之,刓剥环四面而集,则虽有良守牧,亦一暴十寒,其为生也无几矣。潮地岸大海,积无饶富之名,其民贡赋之外,皆得以各安地利,业俭朴,而又得守牧如退之、李德裕、陈尧佐之徒相望而抚掬梳摩之,所以积有今日之盛,实始于此。迩十余年来,富盛之声既扬,则其势不能久而无动。有司者又将顾而之焉。则吾恐今日之潮,复为他时之江淮,其甚可念也。
今年潮知府员缺,诸暨骆公蕴良以左府经历擢是任以往。公尝守安陆,至今以富足号,遂用是建重屏其地。继后循其迹而治之者,率多有声闻。及入经历左府都督事,兵府政清,自府帅下迨幕属军吏,礼敬畏戴,不谋而同。其于潮州也,以其治安陆者治之,而又获夫上下之心,如今日之在兵府,将有为而无不从,有革而无不听,政绩之美,又果足为后来者之所遵守,则潮之富足,将终保于无恙,而一郡民神为有福矣。夫为天子延一郡之福,功岂小乎哉?推是以进,他日所成,其又可论?公僚友李载阳辈请言导公行。予素知公之心,且稔其才,自度无足为赠者,为潮民庆之以酒,而颂之以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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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平县志序
《高平志》者,高平之山川、土田、风俗、物产无不志焉。曰高平,则其地之所有皆举之矣。
《禹贡》《职方》之述,已不可尚。汉以来《地理郡国志》、《方与胜览》、《山海经》之属,或略而多漏,或诞而不经,其间固已不能无憾。惟我朝之《一统志》,则其纲简于《禹贡》而无遗,其目详于《职方》而不冗。然其规模宏大阔略,实为天下万世而作,则王者事也。若夫州县之志,固又有司者之职,其亦可缓乎?
弘治乙卯,慈溪杨君明甫令泽之高平。发号出令,民既悦服。乃行田野,进父老,询邑之故,将以修废举坠。而邑旧无志,无所于考。明甫慨然太息曰:“此大阙,责在我。”遂广询博采,搜秘阙疑,旁援直据,辅之以已见,遵《一统志》凡例,总其要节,而属笔于司训李英,不逾月编成。于是繁剧纷沓之中,不见声色,而数千载散乱沦落之事,弃废磨灭之迹,灿然复完。明甫退然若无与也。邑之人士动容相庆,骇其昔所未闻者之忽睹,而喜其今所将泯者之复明也。走京师请予序。
予惟高平即古长平,战国时秦白起攻赵,坑降卒四十万于此,至今天下冤之。故自为童子,即知有长平。慷慨好奇之士,思一至其地,以吊千古不平之恨而不可得。或时考图志以求其山川形势于仿佛间。予尝思睹其志,以为远莫致之,不谓其无有也。盖尝意论赵人以四十万俯首降秦,而秦卒坑之,了无哀恤顾忌,秦之毒虐,固已不容诛,而当时诸侯,其先亦自有以取此者。夫先王建国分野,皆有一定之规画经制。如今所谓志书之类者,以纪其山川之险夷,封疆之广狭,土田之饶瘠,贡赋之多寡,俗之所宜,地之所产,井然有方。俾有国者之子孙世守之,不得以己意有所增损取予,夫然后讲信修睦,各保其先世之所有,而不敢冒法制以相侵陵。战国之君,恶其害己,不得骋无厌之欲也,而皆去其籍。于是强陵弱,众暴寡,兼并僭窃,先王之法制荡然无考,而奸雄遂不复有所忌惮。故秦敢至于此。然则七国之亡,实由文献不足证,而先王之法制无存也。典籍图志之所关,其不大哉?
今天下一统,皇化周流。州县之吏,不过具文书,计岁月,而以赞疣之物视图志。不知所以宜其民,因其俗,以兴滞补弊者,必于志焉是赖。则固王政之首务也。今夫一家,且必有谱,而后可齐,而况于州县。天下之大,州县之积也。州县无不治,则天下治矣。明甫之独能汲汲于此,其所见不亦远乎!明甫学博而才优,其为政廉明,毁淫祠,兴社学,敦伦厚俗,扶弱锄强,实皆可书之于志,以为后法。而明甫谦让不自有也。故予为序其略于此,使后之续志者考而书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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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李柳州序
柳州去京师七千余里,在五岭之南。岭南之州,大抵多卑湿瘴疠,其风土杂夷从,自昔与中原不类。唐、宋之世,地尽荒服。吏其土者,或未必尽皆以谴谪,而以谴谪至者居多。士之立朝,意气激轧,与时抵忤,不容于侪众,于是相与摈斥,必致之远地。故以谴谪而至者,或未必尽皆贤士君子,而贤士君子居多。予尝论贤士君子,于平时随事就功,要亦与人无异。至于处困约之乡,而志愈励,节益坚,然后心迹与时俗相去远甚。然则非必贤士君子而后至其地,至其地而后见贤士君子也。
唐之时,柳宗元出为柳州刺史,刘贲斥为柳州司户。贲之忠义,既已不待言。宗元之出,始虽有以自取,及其至柳,而以礼教治民,砥砺奋发,卓然遂有闻于世。古人云:“庸玉女于成也。”其不信已夫?自是寓游其地,若范祖禹、张廷坚、孙觌,高颖、刘洪道、胡梦昱辈,皆忠贤刚直之士,后先相继不绝。故柳虽非中土,至其地者,率多贤士。是以习与化移,而衣冠文物,蔚然为礼义之邦。我皇明重熙累洽,无间迩遐,世和时泰,瘴疠不兴。财货所出,尽于东南。于是遂为岭南甲郡,朝廷必择廉能以任之。则今日之柳州,固已非唐、宋之柳州,而今日之官其土者,岂惟非昔之比,其为重且专亦较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