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阳明、近溪,旷世而作,剖性命之微言,发儒先之秘密,如泉之涌地,如风之袭物,开遮纵夺,无地不可。人至是而始信儒者之所藏,固如是其富有日新,迨两公而始启其扃鐍,数其珍宝耳。李习之年廿有九参药山,退而著《复性书》,或疑其以儒而盗佛,是所谓疑东邻之井,盗西邻之水者乎?疑阳明、近溪之盗佛也,亦若是已矣。滇南陶仲璞,撮两家语录之精要者,刻而传之,而使余叙其首。余为之序曰:
此非两家之书,而儒释参同之书,可以止屏山之诤,而息漠然之讥者也。若夫以佛合孔,以禅合孟,则非余之言,而柳子之言也。
崇祯壬午涂月,虞山钱谦益叙。
(录自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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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先生全集序
徐元文
苏子瞻作《韩文公庙碑》,谓其气浩然独存。朱子叙《王梅溪集》,亦谓其得阳德刚明之气。余尝推论其说,以为天地所以运化无穷者,阴阳二气而已。人生而禀乎阳者,为刚健,为光明,为君子;禀乎阴者,为柔暗,为邪僻,为小人。此固若黑白之不容混,柄凿之不相入,体之为学术,发之为文章,措之为事功,亦各异趋,不可同也。孔子尝致慨于刚之未见矣。又孟子曰:“吾善养我浩然之气。”盖刚者浩然之正气也。既有是气,又必养以充之。非是,则入于欲,入于欲,则学术、文章、事功之际虽或各有成就,然所谓客气而非正气也。考诸近代,若前明北地李献吉之才,始忤刘瑾,其后不能不屈于欲,与宁庶人交通,几陷大逆,其文章亦自崛强而不能进于古,殆亦客气使然也。是时姚江王文成公亦忤刘瑾,投荒万里之外,卒不自摧,挫后累任督抚,削平大寇。宁庶人之变,内通嬖幸,外结守臣,声生势张,动摇社稷。公经略措置,亲冒失石,不逾时而芟夷底定。由是嫉娼横兴,谗口噂沓。又能屏营惕息,深自敛退;处九三惕若之时,而不失乎刚健中正之体,惟其养之有素,故能措之皆得当。或乃谓其权诡纵横,抑何诬也。公少好读书,沉酣泛滥,穿穴百家,其文章汪洋浑灏,与唐宋八家抗行,归安茅顺甫定为有明第一,宋金华而下不论也。与北地同时者,茶陵李文正、新安程文敏,倡明古学,招致海内人士翕然归之。公屹起东南,以学术事功显而文章稍为所掩。顺甫出而公之文始有定论,几几乎轶茶陵、新安而上之,虽北地余焰未息,而学者知所向往。韩子云:“其皆醇也,而后肆焉。”公之文可谓醇而肆者矣。先在南荒时,究心《理窟》,一日忽省于格物致知之旨,此又孟子知言之学也,故能吐其所得,作为文辞。论者虽谓其杂于佛氏,然要不可谓尤其本者也。公五世孙天钧重辑而刻之,属序于余,故谨论其大略如此。康熙乙丑春三月昆山徐元文谨撰。
(录自道光丙戌丽顺藏板《王阳明先生全集》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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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成公文集原序
马士琼
古今称绝业者曰“三不朽”,谓能阐性命之精微,焕天下之大文,成天下之大功。举内圣外王之学,环而萃诸一身,匪异人任也。唐、宋以前无论已,明兴三百年,名公钜卿间代迭出,或以文德显,或以武功著,名勒旗常,固不乏人,然而经纬殊途,事功异用,俯仰上下,每多偏而不全之感。求其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夺三军之气,所云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惟我文成夫子一人而已。夫子上承世德家学渊源,少而慧齐,长而敦敏,诸如子史百家、《阴符》韬略,年甫弱冠,博览无遗。又能兼总条贯,置身于金声玉振之林。自释褐成进士,即以讲学为己任,日与甘泉、龙溪诸公反复究论,苦心提撕,如《传习录》、《大学或问》诸篇,惟以正心诚意立其纲,知行合一阴其旨,一时执经问业者几遍天下。虽在迁谪流离、决胜樽俎之际,依然坐拥皋比,讲学不辍,俾理学一灯,灿然复明,上接尧、舜、周、孔之心传,近续濂、洛、关、闽之道统,继往开来,直欲起一世之聋聩而知觉之。迄今读夫子《语录》,有云“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其望道未见之心,振箨发蒙之念,虽历千古而如见也,非天下之至德,其孰能与于此?武宗嗣统,年在冲龄,貂珰擅柄,流毒缙绅。端揆如刘、谢二公,及费、傅、方、胡诸君子,或罢归,或远戍,正气销沮,实繁有徒。而公以新进儒生,不避斧钺,申救言官,批鳞极谏。伊时逆阉丧志,誓不甘心,纵为鬼为蜮,一任鸱张;朝餐九子之烟霞,夕汎钱塘之雪棹,优游自得,何坦如也。即至播迁绝域,无不履险如夷,殆曰天意,夫岂人谋。未几,安化狂逞于始,宸濠继叛于后;破南康,陷九江,围皖城,欲顺流而捣金陵;江之西,江之南,裂焰横飞,人心风鹤,此乾坤何等时也。响非夫子捧抚闽之命,便宜行事,驻节吉安,勤王首倡,则宗社颠危,总不可问。卒赖以牵制之机,行间谍之计,进攻南昌,狐兔失穴,鄱湖一战,鲸鲵授首;早已握胜算于一心,真足砥中流而击楫者矣。后此南赣之役,顽民向化;两粤之役,苗峒格心;所与运筹调度者,不过文士属吏。初不专恃兵威,总以昭宣德化,金戈所指,告厥成功,非天下之神武,其孰能与于此?至若措辞运藻,含英咀华,固曰抒写性情,亦以阐扬义蕴。夫子笔具扛鼎,闳中肆外,诸如牌文符檄类,皆以至诚之念发为文章。置腹推心,贤愚洞见;中孚所格,信及豚鱼;即尾大如安宣慰,桀骜如卢受诸人,莫不回心革面伏絷军门。语云:“文之不宣,行之不远”,益于此而征之。区区登高作赋,遇物能鸣,又属公之绪余所不屑与春华秋实逐艳争绮者也,非天下之至文,其孰能与于此?虽然,琼窃因之而有感矣。言夫子之功,功在社稷;言夫子之德,德在觉民。即锡以茅土,隆以师保,谁曰不宜!然能褫逆瑾之奸魂,而不能销比匪之猜忌;能宣力于屏翰之中,而不能立身于庙堂之上;终使鞠躬尽瘁,殁而后已,此忠臣志士之所以兴悲而后之凭吊者,不能无遗憾焉。卒之穆庙登极,进谥复爵,神宗继统,配享庙廷,正气以伸,公论以定。彼若彬若宁及新都、永嘉辈,久矣与草木同朽腐耳。视夫子之屈在一时,伸在万世者,其得失又当何如也!小子琼六世祖大宗伯紫岩公与太夫子大冢宰龙山公共直讲幄,同官南都,节义文章,谊存胶漆,家传九老一图,手泽依然,音容宛在,而先高祖越藩汝砺公、大参汝翼公,又与文成夫子同举制科,两世年谱,一时称盛。琼不肖,不能仰承先志,滥竽滕邑,败绩辕下。庚申岁,而公五世嫡孙天翁,继琼来宰是邦,云雷奕叶,敛合延津,回忆先宗伯图卷后序有云:“同僚之谊,交承之雅,有兄弟之情焉。”不图巧合百八十年以后,符契若此,亦足异也。所有夫子《集要三编》一书,先君子丹铅点阅,垂为世宝,而天翁亦以兵燹后旧板残缺,遍购不得,琼即以原本应之,并取卓吾先生年谱,合为全书,缺者补之,讹者正之,校对载余,始登剞劂。是役也,琳琅钟簴,仍复故观,云汉日星,载瞻遗范,不特天翁继述之孝思得以展尽,即小子琼私淑先型,益切羹墙之愿。从此正心诚意之学,良知良能之念,施于一家,扩之四海,则大地皆红炉,而人心无歧路,谓为王氏之球图也,可谓为天下万世之振铎也。可敢备述渊源而并及之,谨序。时康熙乙丑岁蜀果晋城后学马士琼敬书。
(录自道光丙戌丽顺藏板《王阳明先生全集》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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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库全书王文成全书总目提要
纪 昀
臣等谨案:《王文成全书》三十八卷,明兵部尚书、新建伯余姚王守仁撰。守仁事迹具《明史》本传。其书首编《语录》三卷,为《传习录》,附以《朱子晚年定论》,乃守仁在时,其门人徐爱所辑而钱德洪删订之者;次《文录》五卷,皆杂文;《别录》十卷,为奏疏、公移之类;《外集》七卷,为诗及杂文;《续编》六卷,则《文录》所遗,搜辑续刊者:皆守仁殁后德洪所编辑。后附以《年谱》五卷、《世德纪》二卷,亦德洪与王畿等所纂集也。其初本各自为书,单行于世。隆庆壬申,御史新建谢廷杰巡按浙江,始合梓以传。仿《朱子全书》之例以名之。盖当时以学术宗守仁,故其推尊之如此。
守仁勋业气节,卓然见诸施行,而为文博大昌达,诗亦秀逸有致,不独事功可称,其文章自足传世也。
此书明末板佚,多有选辑别本以行者,然皆缺略,不及是编之详备云。
乾隆四十三年五月恭校上。
总纂官臣纪昀 臣陆锡熊 臣孙士毅
(录自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二零四别集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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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先生书蔬证序
胡 泉
昔朱子改订《大学》,补《格物传》,以“格物”为下手功夫。王阳明先生复古本《大学》,议朱子补传为多事,以“致良知”为下手功夫。于是理家咸谓阳明之学出自象山。其所谓“致良知”,犹之象山主“尊德性”〔1〕而不尽然。观其讲学书中谓“象山学问思辨,致知格物之说,未免沿袭之累”,且申言知行原是一个之义。其词云:“知行原是两个字说一个功夫。这一个功夫须著此两个字,方说得完全无弊病。若头脑处见得分明原是一个头脑,则虽把知行分作两个说,毕竟将来做那一个功夫则始或未便融会,终所谓百虑而一致矣。若头脑见得不分明,原看做两个了,则虽把知行合作一个说,亦恐终未有凑泊处。况又分作两截去做,则是从头至尾更没讨下落处也。”反覆详明,见象山之学有讲明,有践履,既以致知格物为讲明之事,即非知行原是一个义,与良知之旨有差。要之以阳明之学拟诸象山,尚属影响。以阳明之学准诸朱子,确有依凭。盖阳明讲学,删不尽格物传义在外,而朱子注经,包得尽良知宗旨在内。惟朱子精微之语,自阳明体察之以成其良知之学;惟朱子广博之语,自阳明会通之以归于致良知之效。然则《朱子全书》具在,他人读之而失其宗旨,不善读朱子之书者也。阳明读之而得其宗旨,善读朱子之书者也。抑又思之,设非朱子剖析知行,剖析尊德性道问学,剖析致中致和,剖析博文约礼,编为章句,勒为遗书,而订良知之诀者,竟曰知行合一,竟曰道问学即是尊德行,竟曰致和即是致中功夫,竟曰博文即是约礼功夫,为之解释,著于后世,使后之读者无先后之可寻,无体用之可辨,其遗误岂浅鲜哉?是阳明之学亦必附于朱子之学而并传,综而计之,拟而议之,则直以为阳明良知之学非出自象山而出自朱子云尔。
泉也不敏,于朱子、阳明之学从事有年,虽茫乎其未有得,而中心窃向往之。间尝即阳明之《古本大学》以参考朱子之《改本大学》,爰辑《古本大学汇参》一卷,又取阳明讲学之书,以证明朱子讲学之书,爰辑《王阳明书疏证》四卷,又录阳明所撰杂文依经立义者,仿前人《程子经说》之例,辑《王阳明经学拾余》一卷,又采阳明弟子所记语录《传习录》中说经各条,仿前人《朱子五经语类》之例,辑《王阳明经说弟子记》四卷。管窥之见,未敢自谓有当也。实应乔石林侍读尝记陆平湖论阳明之言曰:“其人则是,其学则非。”泉拟改其言曰:“其学则是,其词则非。”故凡阳明书中所谓“本来面目”,“正法眼藏”,“无所住而生其心”等语,旁涉佛书,借以发明者概不引证附和,俾后之愿学阳明之学者知所择焉。咸丰癸丑五月甲寅高邮胡泉自序。
(录自日本九州大学藏《王阳明先生书疏证》清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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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勘记
〔1〕 原本误作“行”,迳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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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集要三种序
严 复
丙午长夏,方君芑南、魏君蕃实重刊《阳明集要三种》成,诿复为之序。自念如复不肖,何足以序阳明之书?故虽勉应之,未有以报也。冬日邂逅江上,魏君又以为言,且曰:“非得序,无以出书。”既辞不获,则曰:“嗟乎!阳明之书,不待序也!”
夫阳明之学,主致良知。而以知行合一、必有事焉为其功夫之节目。其言既详尽矣,又因缘际会以功业显。终明之世,驯至于昭代,常为学者宗师。近世异学争鸣,一知半解之士,方怀鄙薄程、朱氏之意;甚或谓吾国之积弱,以洛、闽学术为之因。独阳明之学,简径捷易,高明往往喜之。又谓日本维新数巨公,皆以王学为向导,则于是相与偃尔加崇拜焉。然则阳明之学,世固考之详而信之笃矣,何假不肖更序其书也哉!
虽然,吾于是书,因亦有心知其意,而不随众人为议论者,可为天下正告也。盖吾国所谓学,自晚周、秦、汉以来,大经不离言词文字而已。求其仰观俯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如西人所谓学于自然者,不多遘也。夫言词文学者,古人之言词文字也,乃专以是为学,故极其弊,为支离,为逐末,既拘于墟而束于教矣。而课其所得,或求诸吾心而不必安,或放诸四海而不必准。如是者,转不若屏除耳目之用,收视返听,归而求诸方寸之中,辄恍然而有遇。此达摩所以有廓然无圣之言,朱子晚年所以恨盲废之不早,而阳明居夷之后,亦专以先立乎其大者教人也。
惟善为学者不然。学于言词文字,以收前人之所以得者矣,乃学于自然。自然何?内之身心,外之事变,精察微验,而所得或超于向者言词文字外也。则思想日精,而人群相为生养之乐利,乃由吾之新知而益备焉。此天演之所以进化,而世所以无退转之文明也。知者,人心之所同具也;理者,必物对待而后形焉者也。是故吾心之所觉,必证诸物之见象而后得其符。火之必然,理欤?顾使王子生于燧人氏之前,将炰燔烹饪之宜,未必求诸其一心而遂得也。王子尝谓:“吾心即理,而天下无心外之物矣。”又喻之曰:“若事父,非于父而得孝之理也;如事君,非于君而得忠之理也。”是言也,盖用孟子万物皆备之说而过,不自知其言之有蔽也。今夫水湍石碍,而砰訇作焉,求其声于水与石者,皆无当也;观于二者之冲击,而声之所以然,得矣。故伦理者,以对待而后形者也。使六合旷然,无一物以接于吾心。当此之时,心且不可见,安得所谓理者哉?是则不佞所窃,愿为阳明诤友者矣。虽然,王子悲天悯人之意,所见于答聂某之第一书者,真不佞所低徊流连,翕然无间言者也。世安得如斯人者出,以当今日之世变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