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出手对付杜伏威的单燕和单玉蝶面无表情,反是单青神态温和一点,不过显然亦对东溟夫人这么隆而重之的款待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大不以为然。
其他列席的还有尚明和一位看来老态龙钟的老者。
此老东溟夫人称他为尚公,身材高大佝偻,但皱褶重重下的眸子常闪映着奇异的紫芒,似有神若无神,非常慑人。
东溟派诸人都对他非常恭敬。
除了介绍时他无不可地看了两人几眼后,其他时间他都是默默拿着桌上唯一的酒壶自斟自饮,对精美的素菜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欠缺。
很快两人就忘记了他的存在。
单婉晶看来仍在闹脾气,没有出席。
不知是否单婉晶的关系,尚明对他们似充满敌意,比早先更不友善。
如茵该是东溟夫人的贴身侍婢,亲自侍候各人,一副气鼓鼓的样儿,当然是对寇徐余怒未消了。
总之这一顿饭吃得并不愉快。
东溟夫人在开始时除为女儿向他们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后,便与尚明他们闲谈起来,把两人冷落在一旁。
两人早习惯了这类待遇,哪管得他娘这么多,全力扫荡桌上的素菜,他们吃惯了肉,这些素菜无论送多少入肚,都似难令他们有满足感。看到他们的吃相,除了东溟夫人和尚公外,其他人都露出鄙夷之色。
尚明这时说起义军的变化,道:“最令人忧虑是突厥人的动向。现在鹰扬派的梁师都和刘武周都投向了他,分别被封为大度毗伽可汗和定扬可汗。这两个叛贼还是奉突厥可汗之命进迫太原,若李渊守不住太原,突厥人必会乘机进侵,那时中原危矣。”
众人都露出注意神色。
单燕道:“李阀现在是腹背受敌,独孤阀和宇文阀都恨不得他们全军覆没。但此事谁都帮不上忙,只好看李阀的造化了。”
单玉蝶道:“幸好李渊有几个好儿子,而太原位于汾水上游,在太行山和黄河之间,控山带河、踞天下之肩背,为河东之根本,兵精粮足。加上李渊父子广施恩德,结纳豪杰,势力正不住扩展,非是没有一战之力。”
尚明不以为然道:“不过李渊乃是优柔寡断之辈,终日念着自己是那昏君的姨表兄弟,也终有一天会给那昏君累死。若我是李渊,趁现在昏君把关中军队调往江都一带镇压杜伏威,而瓦岗军更牵制了隋军在洛阳的主力,就索性攻入京师,起兵作反了。”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心中发热,暗忖原来形势如此,难怪李世民这么想老爹作反了。
单青道:“可惜我们受祖规所限,不能插手中原的事,否则见到世民时,就可向他痛陈利害了。”
东溟夫人淡淡道:“我们看得到的事,难道别人想不到吗?这事再不必谈论。”
众人哪还敢讨论下去。
一阵难堪的沉默后,尚公忽地瞅着寇徐两人,看得两人心中发毛、食难下口时,尚公以沙哑得难以听清楚的声音道:“你们的功夫是谁教的?”
寇仲硬着头皮道:“是娘教的!”
东溟夫人讶道:“谁是你的娘?”
徐子陵解释道:“他的娘就是我的娘,别人都唤她作罗刹女。”
东溟夫人道:“罗刹女傅君婥有名心狠手辣,想不到不但收了你们作义子,更为你们牺牲了性命,也算异数了。”
两人均现出悲痛之色。
尚公摇头道:“不对!你们的功夫练了多久?”
寇仲数数指头,老实答道:“超过一年了。”
单青等无不露出讶色,他们的武功虽算不了甚么,但只是年许时间,便有这种硬捱单婉晶一掌的成就,确是骇人听闻。
尚公沉吟片晌,叹道:“假若你们能避过走火入魔之厄,将来该可有一番作为。”
东溟夫人道:“美仙曾察看过他们的行气法门,却是茫无头绪,不知从何入手,这才打消收他们入派传功之念。尚公若有办法,何不指点他们两手?”
尚公只是摇头,不再说话。
※※※
回到舱房,两人都有脱困的轻松感觉。
寇仲低声道:“这世上太多恩将仇报的人,你看那尚明,狗仗主人威,对我们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不屑神态。哈!幸好本少心胸广阔,不会和他计较。”
徐子陵哂道:“若真不计较,就提也不该提了。”
寇仲一拍额头道:“说得对!由这刻开始,我们再不说这家伙。”
徐子陵苦恼道:“怎样才知夫人她们几时离船去见李小子呢?”
寇仲笑道:“还不简单吗?船停的时候,就是她们离船的时候了。”
徐子陵道:“假若夫人约了李小子到船上来见面,我们岂非好梦成空?”
寇仲呆了半晌,低声道:“不理得这么多了,只要她们集中到上面的大厅去,我们立即动手偷东西,李小子和他老爹的命运,就在我们的手上了。”
徐子陵探头窗外,看了好一会儿后方缩回来道:“不是说过宇文阀的人想偷袭飘香号吗?为何全不见踪影呢?”
寇仲道:“你问我,那我去问谁?咦!”
船行声音忽生变化,舟行减缓。
两人紧张起来,耐心静候。
※※※
这晚天朗气清,半阙明月斜挂空际,景色迷人。
在星月的映照下,飘香号缓缓靠往湖中一个小岛,那里早泊了另一艘大船。
两人探首外望,认得是李世民那艘战船,心儿更是忐忑狂跳。到飘香号完全静止时,两人伏在舱板处,以耳贴板,运功细听。
下舱静悄无声,就若无人的鬼域。
就在此时,一声叹息,在两人耳鼓内响起。
两人骇然坐了起来,都发觉对方惊得脸无人色。
寇仲骇然道:“那是尚公的声音,化了灰都可认出来。”
徐子陵道:“这老家伙的叹息声为何会这么大声呢?就像在我们耳旁叹气的样子。”
寇仲深吸一口气道:“不理得这么多了,我们在半炷香后,就攀窗下去偷东西,然后再借水遁。”
两人坐回椅子里,心惊胆跳的等待着。
廊外忽传足音,两人心中叫苦时,幸好来人过门不入,转瞬去远。
寇仲跳起来道:“是时候了!”
就在这要命的时刻,敲门声响。
两人心中正叫苦连天,丑婢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道:“快出来!公主要见你们。”
两人苦着脸随丑婢来到下层东溟公主单婉晶那办公书房的门外,丑婢面无表情把门推开,冷冷道:“进去吧!”
寇仲和徐子陵只好硬着头皮步入房内。
东溟公主单婉晶回复男装,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儿,正坐在大桌旁的椅子里,神色平静地面对两人。
在她迫人的目光下,两人都有矮了半截、自惭形秽的失落感觉。
偷眼看去,那本账簿早不见影踪。
两人心情之劣,实非言语所能形容于万一。
单婉晶淡淡道:“那天我心情不大好,一时错手伤了徐公子,现在算我道歉好了。”
她表面虽客客气气的,而且又是当面道歉,但两人都清楚感到她并不将他们放在心上,连让他们坐下说话也欠奉,就像他们只配像下属般恭立听她发号施令。
单婉晶冷冷地打量了两人几眼,续道:“你们为何不说话。”
寇仲一肚气道:“我们有甚么好说的,你要说就尽管说个够吧!”
单婉晶香唇旁逸出一丝笑意,美目深深瞧了徐子陵一眼后,柔声道:“我对你们确不算好,但这是由你们一手造成的,但幸好这一切立即会结束了,我已为你们安排了去处。”
徐子陵和寇仲同时失声道:“甚么?”
单婉晶淡淡道:“莫要大惊小怪,现在江湖上有能力保护你们的人数不出多少个来,李阀却是其中之一。凭我们和李阀的关系,只要我们肯开口,他们自然会照顾你们。”
两人暗中叫娘,若这么随她到李小子的大船去,他们还有脸见李小子吗?
寇仲忙道:“有劳公主费心了,我们这种人自在惯了,最怕寄人篱下,看别人脸色做人。公主若看我们不顺眼,我们便立即跳湖溜之,如此皆大欢喜,两家高兴。”
单婉晶美目寒芒亮起,怒道:“你在说甚么?”
徐子陵亦心中有气,讶道:“仲少说得这么口齿伶利,公主竟会听不清楚吗?我们绝不会去求人收留可怜,更不用受你这种所谓的恩惠,现在我们就回房收拾东西,自行离去,请了!”
其实两人哪有东西可收拾,只是希望拖延时间,待东溟夫人和眼前的恶婆娘离开后,便再摸回来寻取账簿离去。
单婉晶怒喝道:“给我站着!”
两人吓了一跳,立定狠狠瞪着她。
单婉晶酥胸急速起伏,事实上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这么容易因徐子陵而动气,大不似她一向的沉狠冷静。
片晌令人难堪的沉默后,单婉晶平复过来,叹了一口气,声音转柔道:“这样好吗?我们只请李阀的人送你们一程,到了安全的地方后,便任你们离去。你们或者仍不知道,那昏君已下了严令,怎样都要由你们身上把《长生诀》追回来。”
破天荒第一趟地,她语气里泄露出少许对他们的关怀。
不过由于已有成见,两人自然没有任何感觉,而且纵有亦不能接受。
寇仲哈哈笑道:“若是如此,我们更不可登上李阀的大船。说到底李阀都是皇帝小儿其中一只走狗,怎知会不会见利忘义,出卖我两兄弟。”
对寇仲,这美丽的公主显然容忍力高多了,微笑道:“不要把人看扁了,当你见到李世民时,才会明白甚么才是真正使人心悦诚服的英雄人物。勿要过虑了,我可以东溟派之名,保证不会发生这种事。”
当她说到李世民时,不断用那对水灵灵的美目去瞧徐子陵,目下之意,似在说若比起李世民,你徐子陵就差远了。
徐子陵却没有丝毫感觉,潇洒地耸肩道:“理得他是真英雄还是假英雄,我们自由自在惯了,故没有兴趣去攀附公主心中看得起的英雄人物。”
寇仲想起东溟夫人曾说过他们该到江湖多历练,心中一动道:“公主这提议,恐怕并未得到夫人的同意吧!”
单婉晶玉容转寒,拂袖道:“给我滚!待会儿回来时,不要再给我见到你们,你们要去送死,就去死好了。”
两人如获皇恩大赦,欢天喜地退出房外。
※※※
两人驾轻就熟地攀壁而下,无惊无险来到书房窗外。
书斋灯火全灭,静悄无声。
他们哪敢犹豫,先探头肯定内里无人后,穿窗而入,来到斋内。
两人依着陈老谋教的手法,有条不紊地分头对书房展开无有遗漏的搜索。
忙了足有半个时辰,搜遍了每一寸的地方,却仍找不到那本账簿。
两人颓然坐到地上,失望得差点要大哭一场。
若得到这账簿,不但可帮李小子一个大忙,说不定还可害得宇文化骨满门抄斩。
但这一切都没有了。
账簿根本不在书房里。
寇仲痛苦地道:“那婆娘定是把那本东西带了去和李小子算账。今趟完了,最苦是我们须立即离去,否则就要给恶婆娘废物般丢往水里去。”
徐子陵颓然道:“要走就趁早走吧!”
尚公那像独家老号招牌般易认的声音,又在两人耳鼓内响起。
两人哪还会不知大祸正在临头,跳了起来,正要穿窗投入湖水里,尚公已灵巧得像头野猫般穿窗钻了进来,再没有丝毫龙钟老态。
寇仲和徐子陵给他堵着唯一逃路,进退不得,狼狈之极。
尚公左手一扬,低声笑道:“你们要找这本账簿吗?有本事就来拿吧!”
两人立时看呆了眼,瞪着他左手拿着的宝贝账簿,当然不敢动手去抢。
尚公淡淡道:“夫人将保安之责,交给我这老头,老夫自然不会令她失望。这些天来老夫一直留意你们,听你们的说话,更曾作出警告,可是你们仍是贼性难改,令老夫非常失望。”
寇仲苦笑道:“我们是受朋友所托……”
尚公冷然打断他道:“老夫哪理得你们是为了甚么理由,只知这账簿关系到我们东溟派的信誉。不过若非给你两人一闹,我们也不知道这么一本账簿,竟是祸乱的根源。夫人回来时,老夫会请夫人把它毁了,免得再被人利用来作为斗争的工具。”
两人这时关心的再非账簿,而是自己的命运。
说话至此,尚公仍是压低声音,似怕给其他人听见,又使他们生出希望。
尚公把账簿随手抛在桌上,露出进来后第一个笑容道:“你们的本质还不算坏,未失天真,有时我听你们说话时,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呢。”
寇仲打蛇随棍上,低声道:“尚公可否放我兄弟两人一马呢?”
尚公摇头道:“公还公,私还私。我东溟派最重法规,我尚平一生从没有半步行差踏错,怎能为你两个小子晚节不保。但夫人回来后,我却可为你们说两句好话。现在给老夫跪下。”
两人同时想起东溟公主,暗忖士可杀不可辱,手都握到刀柄去。
尚公摇头叹道:“若这是换了十年之后,老夫真不敢包保自己这副老骨头能否捱得起你两人联手一击,但现在你们的斤两差太远了,来吧!”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知道事情再无转圜余地,同时拔刀攻去。
尚公露出讶色,不慌不忙,双袖扬起,发出两股劲气,迎上闪电劈来的两把长刀。
以他的身份地位,自然须胜得干净利落,若惊动了其他人方能制得伏他们,他便要颜面受损了。
“蓬蓬!”两声震响,寇仲和徐子陵虎口爆裂,长刀脱手甩脱,整个人被震得往后跌退,胸口痛楚欲裂。
两人心知要糟时,尚公忽地惨哼一声,踉跄横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