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阳出差回来一知道这个情况,二话不说,扔下手里的事,就连夜直飞上海……你也晓得,阿阳也没来过上海,在上海没有业务更没有熟人。
他只得四处苦苦打听,一个人在旅馆里整整呆了一个月后,还是没得到你的消息。上海虽然繁华,但是他根本没有心思去逛,甚至连外滩都没有去,无奈只得回家。
后来又第二次来上海,为你日夜奔波请律师,吻雨啊,你可千万不要再伤阿阳的心了。
居吻雨有这个福气"再伤他的心"吗?
她做梦都不曾想过,就在她失足深渊、大难临头、丧魂落魄、无法自拔之际,竟是昔日的丈夫为她忧心如焚、四处奔走,帮助她解救她。
她这才明白过来,她深深爱着的阿良,是企图要以她的血来挽回他的性命;她深深伤害过的阿阳,却是想以他的全部,包括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在内,来解救她的灵魂与肉体。
这是一种怎样强烈的反差、怎样刻骨铭心的体验与教训呀,居吻雨她醒得太迟了,她醒的代价也真是太大了呀!残酷的命运几乎没有给她一次悔过的机会。
在阿阳离去的一瞬间,居吻雨蓦然发现,现在自己是多么在乎这个已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的男人呀。
但她很快又大骂自己可耻!他是天堂里的仙帝,而自己则已是地狱里的恶鬼了,还有什么脸,面对他呢……
1995年10月24日,监狱女子监房。
在监狱里,我又一次采访了居吻雨。
这次与她一见面,居吻雨就对我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我现在很想读点书。我的文化水平太低才会空虚,才会没有方向呀。我现在的信心很足,我会用我的实际行动来赎罪的。
她的脸面上升起了一股清朗之气,我看到了她内心的诚恳。
我说居吻雨,你现在感到你对阿阳的需要了吧?
她不好意思地说,现在……他就成了我的精神支柱了。我无法想象我没有他……记者,这话我只是对你讲,对阿阳我不敢……真的不敢,他仿佛高得让我无法企及,甚至无法望其项背,我不敢奢望……
在几次采访中,我从警官那里得知居吻雨人监近半年来,还从未给"丈夫"写过一封信。上次采访时,我让她怎么也得给这个阿阳写封忏悔的信呀。他一次次地来探你,"来而不往"也非礼呀!
记得她回我说"我拉不下脸"!
当时我就狠狠"剋"了她一顿。我说,你还逞能呀,你到了如今的这地步,你难道还是他的"小娇妻"呀?不是我记者要说你,居吻雨你娇纵任性的日子,已经过完了……以前你太挥霍,几乎什么都让你给透支完了,你还不觉得呀?
她低着头不吭声。用那纤纤细指机械地叠着囚服的下摆。
直到今天我再来这里采访时,方明白我是误解了她。
她前南地向我解释说,我在"丈夫"那里是坏得不能再坏了,我实在是没有一点理由可写呀,我已没有资格要他竟宥,没有脸皮要他谅解;我甚至为了离婚也丧尽了他家的门面,我连后悔的话都没资格讲了……就在上月的十月六日,他怕我中秋想家心里难过,又特地飞来上海看我……还特地带了手机来,请求警官能让我拨个长途给母亲,听听千里之外娘的声音和儿子的声音……
虽然没有被允许,但是我知道是他让我安心呀……唉,阿阳不知道,这些事就像一根根粗粗细细的皮鞭子,重重地抽打着我的心,他对我越好,我就觉得自己越坏,我无法原谅自己呀,我的信千言万语从何写起呢……
我讲居吻雨,那你好歹还得给他写信。不管怎样说,你至少要写一封信,向他表示你的忏悔,自己也表个态么!是不是?
我又问她,你丈夫对你说过要等你,要与你复婚的话吗?
她摇摇头,没有叹息声,眼中却浮起了深深的绝望。
死缓,遥遥无期的回归;感情,剪不断理还乱的期待,生命耐得住这岁月的沉重吗?
大约在这之后又过了一周。
女警官经居吻雨同意,特意将她好不容易写成的一封信,转到了我的手上。我打开一看,只见如是写着:
"阿阳:
你好!我提笔写这封信的时候,心情非常难过……阿阳,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我的下场是咎由自取的,我害了儿子,毁了家庭的幸福和美满。现在想想,真是悔不该当初呀!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我说这种话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了!阿阳,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会几次三番来上海看我、帮我、救我,毕竟我已与你离婚了。你为了稳定我的情绪,几次赶来安慰我开导我,事到如今,你还对我这样一往情深,我心中的感激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对你太坏而你又对我太好,于是我就显得更坏,如地狱中的恶鬼;你就显得更好,如天上的仙帝……阿阳,我心中许多许多话,真不知从何说起,千言万语并一句,阿阳,以前的我全部是错了!错透错透了!现在我吃尽苦头之后,我已能非常非常地理解你了。你为事业为家庭奔忙,你是天下最好的丈夫,可是我以前却一点也不懂呀!阿阳,我非常非常想你……我的心中充满了对你的感激。阿阳,你为我付出得太多太多,不但在精神上,还在经济上。你那样忙,还要照顾儿子,我心里很内疚。我欠你太多太多……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我祈祷上苍,让我这辈子里有望相报。
祝你幸福!
吻雨1995.10.24"
看罢居吻雨的这封信,不禁让人感慨万千……
(十二)
爱,是一种美丽的不平。何况这一个不平,对于这个叫阿阳的人来说,美丽得近乎残酷。想起了司汤达的一旬话:爱,不追求平等,但是她创造平等。
爱,是一种美丽的不平。何况这一个不平,对于这个叫阿阳的人来说,美丽得近乎残酷。想起了司汤达的一句话:
爱,不追求平等,但是她创造平等。
我很想见一见这个居吻雨的"丈夫"。也真希望有朝一日,能将加上去的引号去掉。但是这个居吻雨必须是个脱胎换骨后的居吻雨,而不是现在的这一个。现在的"这一个",从"地狱"返回人间、从"恶鬼"到与"仙帝"并肩,还有一个遥远而艰难的过程。
但愿这"过程"中的这份"美丽"与"残酷",能变成无数无数无处不在的禁毒精灵,在有——人与魔鬼做爱的地方,亮起人间的阳光。
深夜,四周万籁俱静。
忙完了一些报社的杂务后,又想到了我的跟踪采访对象的"对象"——阿阳。一方面,他的人品使我感动,我非常想见一见并且采访一下这位当今难得的大丈夫;再方面,联络与居吻雨没有了"关系"的阿阳,于罪犯在大墙内的改造,实在是一股无可替代的十分重要的社会力量;他对于居吻雨的关心,或许会远远胜过我们管教干警的工作。
我想,任何一个人在漫长的生活道路上,总会遇到困难坎坷;在法律、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人以力量和帮助,也该是我们的分内事。于是,我探寻到阿阳的地址,当即给他写了一封信。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就接到了他的长途电话。
他说,收到了你的信。我很意外,也很高兴,谢谢你。我现在手头有事走不开,哪天能来我自己都不知道。也担心我们不是在正常的接见时间内来,还怕进不去监狱探居吻雨呢。
我说你哪一天来的话,请打电话给我,我陪你去"那里"。
他一迭声地谢。声音有点激动。
1996年1月29日,地点:凤阳路660号《上海法制报》报社,零下四度,路上有坚冰。
当一名陌生的男子上了楼,来到我们《法制报》。他操着浓重的南方话正打听着我时,我先看见了这个叫阿阳的人。
他比我想象中更显魁梧高大,黑黑的双眉,深深凹陷的眼窝,厚厚的嘴唇,理着式样很标准的"板刷头";一身土黄色的薄质呢料外套显然很不合上海时宜,中指上套着的那枚硕大的翡翠戒指,让人联想起他发达的个体户的事业。只是他那不胜严寒的单薄衣服,让他直打哆嗦,鼻子冻得红红的。
我们握手寒暄。他同时向我介绍了与他一起来的居吻雨姐夫及上海的朋友张。一见面我就感觉到,他是个情感内向型的人。
我说我接到你已来上海的电话后,马上与监狱领导联系了。他们知道你和她的具体情况后表示,你只要有机会来上海,都同意你随时去见居吻雨。
他感激地点着头。接着我们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监狱。
那天我穿着厚厚的呢大衣,进了小车后排。他也进来挪着身子挨着我坐下。我看了看他,双手抱胸而坐。
他对我说,吻雨肚子大时,我正在与人合伙开水晶矿,生儿子时我不在她身边……等我事情干完回到家,儿子已经半岁多了……现在,我是一半为儿子,一半为我"出差"怠慢了她,我是有责任的。
听得出,他对此事,还怀着深深的歉疚和愧意。
我说阿阳同志,当初你怎么会答应与她离婚的呢?
他长叹了一声后说,是我答应她的。我对吻雨讲:你既然认为这男的比我好,那你就跟他算了。想不到,一个多月就闯祸了……
我问这男的你以前见过吧?
他说我见过一次,吻雨与他在一起,但是我不认识这个人。
我问,那你去找过这男人吗?
找他算账吗?阿阳摇摇头对我说,不,我不管那男人的事。
我说你现在真辛苦,真不容易。你这样等她,你家里的人都支持你?
他闷着头告诉我说,我父母早就过世了。五个兄弟中我最小,四个哥哥不问我的事,只问——你什么时候去上海……
我说,哦,这也算是一种支持么。我发现阿阳对我的问话,并不太在意,他一直焦急地瞪着眼睛在瞅前面堵着的车。我这才恍悟到这样一个事实:
阿阳他恨不能马上飞到居吻雨的身边。
车停。门开。一切手续办妥。
从监房门口出来的居吻雨,一眼瞥见阿阳,一时又惊又羞,还"啊"地一声用手捧住了头。原来是春节将临,昨天全监女犯理发,居吻雨的头发又恰恰不慎被剪坏了式样,一剪深一剪浅的,难看得简直不成样子。
阿阳没有直视她。垂着眼皮,一闭一闭地闷着声音说,你在这里好吗?身体累不累?
还没等她回话,忽然他发现什么似地抬眼又细看着她,用惊喜的声音说,你的牙齿装好了?装得这么好呀!什么时候装上的……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居吻雨的前门牙已装好了。真是奇怪呀,自己时不时来这里采访见到她,却没有发现她牙齿的变化。到底是有情人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别看阿阳粗粗的模样,心倒细着呢。
她说装好有几个月了,才60元钱,是监狱请医院的医生进到大墙里来的,技术都很高的。
阿阳显得很高兴,说这样子太好了太好了。又问装时疼不疼?
她满脸通红通红地回答说……不疼,又看着他问,儿子他好吗……你答应带来的,今天……怎么没有带来?
他向着她抬起了眼睛,这时我看见他们在四目相视的瞬间,如雷电相碰闪着烈焰火星,千言万语都凝聚在那黑黑的无声的瞳仁中了。马上,阿阳收回视线,眼皮又向下一闭一闭地说,我……不想让儿子知道世界上有这个地方。
她"哦"了一下,垂下了眼帘……她说离家已经有两年多了,我怕儿子忘了我。
他说不会的。我每天对儿子说,妈妈她天天给我来电话。有时还编一些事给他听听……说着,他从一个大包中取出了一件粉红鲜艳的驼毛真丝外套,递与她说,给你带来这一件衣服过年穿。
她连连摆手说,不,不要去买这么贵这么好看的衣服呀,在这里还是穿这里的衣服自在。居吻雨边说边拉了拉那身灰灰的号衣,她那纤弱瘦小的身体在宽大的厚厚的棉囚服中空落落地动着,那模样叫人难忘。
昔日里桀骛不驯的那个娇贵女人,早已荡然无存了。
在一边陪着的女警官笑着对她说,收下吧,这是阿阳的一番情意呀。过年放假时可以不穿这囚服了,换上这件不是很好吗?
她抱着这件衣服,用手摸着头发娇嗔不已地说,唉,不好看的样子都让人给看到了。
女警官说,那有什么!只要你心里形象好就可以了,阿阳同志你说对不对呀?
他咧了咧嘴说是呀是呀,眼皮又朝下一闭。
我说,浪女回头也金不换呀。
阿阳又去取口袋中的钱,为居吻雨交"大账"。他坚持要交上1000元钱。说路太远,不能每月来交。
女警官想了想说,那好吧。就开具了收据,收下了钱。
接见的二十分钟很快结束了。
一切似乎都不是我想象中的情境。或许皆因多人在场,或许最难堪的"第一场"已经过去了,这已经是见面的第四次。
就在阿阳和居吻雨接见快结束的时候,我有事出去了一次。当我的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时,我感觉到口袋中有些硬硬的东西,赶忙掏出来一看,嗬,好家伙!竟是三只小小方方的织锦缎首饰盒。
我马上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怪不得阿阳他进车时,要坐在我的旁边呀。
说实话,我当时心中真的欣喜不已!
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就因为阿阳他愿为居吻雨的事破费呀。用大把花钱的方式,来表达他的真性情,我想,居吻雨呀你好运道,你的阿阳说等你十八年,看来此话当真哟!
待我们再度钻进归途的小车时,阿阳已不坐在我边上,而是坐到前面司机边"埋单"的位子上了。我想,一定是他认为他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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