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说,他总觉得我有心事。记者我怎会没有心事呢?我真是不知从何与他说起呢。如果直楞楞一说,天下哪个人不给吓跑呢。
出来时,我是空身一个人,什么也没有带,就走出那高墙铁门了。
我要把过去的我,全部全部地埋葬在那监狱里。让我洗净身心,走到大墙外的太阳中来。
到了家里,妈妈就把我在里面时寄回家的那些证书,一张不缺地交到我的手中说,现在这些东西可以由你自己保存了,我知道这些并不起眼的纸片上,浸透了你多多少少的血汗。
我当时听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妈又告诉我说,这么多年来,我把这些东西藏来藏去,就怕被来家的小囡囡的同学无意中翻到看到,现在好了,我总算安安全全地藏到今日……
自从有人给我介绍了王先生之后,这一叠东西又成了我的心病,藏哪里是好呢?
这十三年来积起的这些证书,我是既不会毁掉又绝对不可能再去翻开来看的,更不会去给什么人看。
记者,现在这些东西我又转移了地方,我就怕万一王先生来家里看到,我和他都会——呆若木鸡的。
我说,火吻燕,你的过去真是太苦了!真该好好找一个男人,以弥补你的过去。她说是的,话是这样说,但我心里总会有莫名的害怕……再有,我一直在骗着他,我也觉得这样子不好,心里不时很虚……但是,如果我都对他直讲了,又怕万一不成,不是又多了一个知道我过去的人吗?我怕传出去,对我的工作不利。有时我甚至想我宁可不谈,也不要再提起过去的事了。
(十三)
补记:就当火吻燕的故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补记之一:
从电话中听得出火吻燕的母亲是个能干、对事认真又负责的老人。听我说明来意后,马上婉请正在房间里与她说话的邻人先退出她家。
她说唉哟,这件事正是前世作的孽呀!他(指吉龙光)是独子,外表看看都好,我家小燕子不肯,我还劝过女儿的。谁知结了婚就开始不太平了。
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小人送我这地方就不管了,这个男人气量太小了,三个人吃饭就只给二十元钱。我想也就算了,只要你男人对自己老婆好一点,我们做大人的也就满足了。
可是他不这样,就是打、打呀,大打出手。我女儿和外孙女也真是可怜。把小人打成手骨脱臼,就领到我这里,话也不说,扔下就走路。我只好抱着小人去医院看,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可怜呀……
像像样样一个大男人,每次打,每次来道歉,也真好意思的?!我家老头子那时就说他不像个男人。
打到后来,我们看看实在不行了,再下去要出人命了,不是我女儿被打死,就是外孙小囡囡被打死。没有办法,死了心眼去与他离婚,他又请他单位里的人上门说情,还请别的地方的人来。人家又都帮他,他这人外表很好的,对外面的人都好,就是对老婆不好……
不好到什么地步呢?我女儿又讲不清爽。最后,还是没有离成。我们也吃不消了,只好再劝劝我们自己的女儿。
有啥办法呢?不同意他,他就要杀人!我家小姑娘(女儿)多,怕被他下毒手,可怜呀,我就只好叫女儿们一个个疏散开来,住到别人家里去……因为小燕子住娘家不回家去,他就要发疯一样地吵上门呀打呀,弄到后来,我也没有办法了……只好硬硬心肠叫小燕子回家。
因为我留小燕子在家,我的其他几个女儿就要倒霉遭殃,我老头子又急出高血压,心脏病。家里弄得人心惶惶的,我无法收场了。我每个女儿都是我亲生的骨肉呀,但是没有办法……
我后来也只得狠狠心,叫小燕子回去了……想到这一点,我做娘的心里就难过呀,我对不起女儿。后来就出事了。闯下了人命大祸了!唉……
真没有料到我这三女儿的命,会是这么苦。
出事情到了里面之后又拼命改造,争取政府的宽大。女儿是认罪服法的,政府开恩,让她过了"阎王殿",活下一条命。
我当时与老头子真正是谢天谢地呀。
后来女儿总有好消息传来,从那个地方寄回来红彤彤的证书什么的,几乎年年有寄来。我心里也蛮开心的,事情到了这地步,我知道她也只好用这种方法来孝顺我了。
我当时对她说,我不要别的,我只要你这些!
小燕子出事,小外孙女的事,我就全部包下来了。家中经济条件也不好,再说……我们两个老人可以带小燕子的小人,别人的小人就也要带,家里常常像个托儿所,我是忙得连脚也要举起来了。
为了供小囡囡上小学、上中学、上职校,都要化钱的哟,全靠我和老头子自己节省出来,自己出去做出来。我是做过保姆、做过钟点工、去看过门,什么都做,我也是在赎罪呀……
现在好了。政府这样宽大我们,我就对小燕子说,不能忘记呀,你要千方百计地为政府做点事报答才过得去,一个人要有良心,是吧?
现在小外孙女也长大了,读书成绩好,还早早人了团,很懂事的。也要求进步,老早的学校都很关心我们的,填表格时就帮忙。先起我们认为是老师不知道我们家的真情,直到后来毕业时才了解到,学校老师们全晓得的,只不过暗中帮忙,装成不晓得的样子。我们真是感谢得要命呀!
我后悔的事就不去说他了,我怨呀恨呀,有啥办法呢?谁知道是个火坑呢,是吧?过了这么多年了……现在都好了,都好了。我把一个养得好好的外孙小囡囡交给她妈妈,我这辈子的事也算完成了。现在我也放心了,是吧……
补记之二:
不日后的一天下班前,街道的孙科长对我说,当时我们起用火吻燕做这项工作时,是有点顾虑的。
再一想,觉得我们应该相信监狱长年来对她的改造和教育,现在她既然能出得大墙,我们就得帮助她寻找生活的出路。火吻燕本来也是我们综合治理工作的对象,我们几个人就决定先让她将敬老院的工作抓起来,她这一抓还真不错,各方面的反映都很好。
不过,这两三年来直到今天,我们要求她的真实身份对所有的人都保密。就说从奉贤退休回来的就行了。
现在社会在改革开放,观念也不断在更新。
我在前面所说的顾虑,实质上就是一种观念上的问题。但总不可能将所有人的观念都一刀切平了再搞改革开放吧。所以我们也替她保密,你想想,请一个曾是杀人犯的人去做饭,谁不有点怕呢?
现在这两三年下来,她做得很出色,她没有辜负我们大家的期望。我们这步棋既解决了她的就业问题,她又为我们的街道社区出了力,并且还帮助解决了居委的一些难题,这一举几得的事,我们今后还该多多地做。
生活中一些陈腐的观念,就是这个样子,在具体的事件面前,被一点点、一点点转变了过来的。
等"一切就绪",等"木已成舟",等"万事俱备",我们会在一个恰当的时候,告诉有关的人——火吻燕的故事。
或者,就永远不说了,权当她的故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这样恐怕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作为记者,我对她们的这番朴实的话语,怀着深深的敬意。
补记之三:
1998年3月8日,晴,万里无云,书房。
案头那架乳白的电话机响了。是火吻燕的声音。她快乐,激动,兴奋。她告诉我说:
陆老师,我昨天整整一夜都没有睡,我的心情无法平静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昨天收到了法院下的裁定书,我的刑期又减去了两年半。减刑书上说,我在监外执行期间,能配合政府积极努力工作。我真是高兴呀。这里面有街道民政科同志对我的支持与帮助,我是不会忘记的。我前面的路好开阔好光明……
还有,陆老师,昨天,我已在书亭上买到了你写我事的那本杂志——《人民警察》今年的第一期至第三期。昨天一夜,我看了两遍,一边看一边流泪……我的女儿也流着泪看了,她说,妈妈,你是苦尽甘来。
我忙说火吻燕,你的那位王先生知道了吗?
她说目前还不知道。我要好好找一个时间,这三本杂志一起给他看。
我会对他说,老王,我以前对你不起,有关我的过去,我确实没有如实对你说。我不是想骗你,只是真正地是一言难尽呀!现在好了,这三本杂志你拿回去看,有关我的所有的事情,全都在这上面写了。你看了之后,一个晚上就可以决定我们两个人的大事的。老王,我等着你的答复。
我说火吻燕,我和我亲爱的读者们,也等着你的答复呢!
魔鬼之恋
(一)
她说我在丈夫面前,是世界上最坏最坏的女人;在魔鬼情人面前,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女人;在警方面前,我是世界上最恶最恶的罪人……居吻雨这"痛苦的颤抖"是来自那一夜与魔鬼神秘交欢的"狂喜的颤栗"……
人生长途中,爱与恨的一场错乱,美丽年轻的女人就把自己的结局,交到死囚监房里了……生高、死别,爱情与生命经得起这岁月的沉重吗?
人生的任务,是要借着意识的加深与拓展,把原始生命力整合于自身之内。
——摘自采访笔记
魔鬼情人说,你手指儿那么细的女人,抽烟一定是很好看的……这时记者看了看她身着的灰蓝色囚服,深信她的悲情故事行将展开的重大情节,一定与这两者有着密切的夫联。
1995年9月25日,市监狱女犯大队。
"采访对象:居吻雨,女,26岁,贩卖毒品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我在采访本上记着她的姓名年龄和刑期的时候,其实我却很想在一个空旷的地方,与她一边走一边谈。然而这却是万万不成的荒唐梦想。
我知道不仅是因为监所的空间有限,更因为囚禁这两个字所包含的法律内涵。
在森严的铁窗下,警容整肃的女警官已将她从监房带出,朝我面前走来。
就容貌而言,这是一个绝对出挑的年轻女子。匀称的身材,白皙的皮肤,乌黑亮泽的前刘海下闪着一双黑沉沉的大眼睛,细直的鼻梁下是棱角分明的红润双唇。
在我的采访开始之前,大队的女警官正在对她说着一些什么。
她们在说什么当时我没在意,我只是意外地发现女犯居吻雨的眼眸中热泪涌动,有种诚恳与感激来自深深的心底。我再回头去看,又发现女警官的眉眼慈爱得像个老母亲。
这爱中有严、严中有爱的一瞬,让我感受得这样具体而实在。其实女警官的年龄并不大,穿上红红绿绿的便衣时还只能是个"阿姨"。可是在这社会意志及自然人性被升华了的特殊时空里,警官与母亲所闪烁出的光辉,都一样的神圣一样的伟大。
我感激警官,在我到达这个名叫居吻雨的女死缓犯最深处的灵魂密室之前,她已为我打开了重重大锁。
我说居吻雨,今天我们谈谈。我用平心静气的目光,注视着她好长一会儿。
她的目光立即由明转暗,迅速从我脸上收回了视线。接着,她双肩微颤起来,两行热泪重重地滴落在手背上。过了一会儿,她停止了啜泣。显然已深深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端肃的眼神凝视着不远处的铁窗……
一切该从何说起呢?居吻雨所面对的这一残酷事实,确实令人不忍提及。
我说,居吻雨你把心里想说的话,告诉我好吗?话出口后,我为自己今天的平静暗暗吃惊。也许是"这里"的氛围使然。被采访者的"事情"越大,我们讲话的声音就越轻。
是的,既然是已被判了死缓,一个人最基本的最首要的生存需求,都已"危在旦夕";人世间最重最严厉的惩罚已经降临到她的头上,我们还有必要对她声色俱厉吗?
她抬眼看着我,着意点着头。盈眶热泪大颗大颗掉下。但是她没有用手去擦,整个身子纹丝不动。
我悄悄地搁下了笔,望着她也端坐不动。我怕稍有声响,便会突然惊皱她心灵的湖面。
沉默了分把钟。
她移开视线,一字一顿狠狠地说:
他叫我去——做人,他叫我去——享受,说抽了这烟心里就好舒畅呀。他还叫我吸进去不要吐出来。我当时心里烦呀,心里空虚呀,我就听了他的话,照他的样子吸了第一口。
吸进去后,他叫我拼命往下咽,咽……后来,我就迷迷糊糊地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我就对他说,这东西不好玩呀,我不要吸了。
他说吻雨呀,你现在不懂,你是刚刚开始呢!往后你多吸了以后,你就知道我的好了。我这让你做神仙了呀……
她那还算标准的普通话里,露着广西的口音。说话时将"做人"、"享受"这几个字音,咬得很特别很耐人寻味。这特别的口音里,或许就透着一份大大的彻悟。末一句:就让你做神仙了呀,那腔那调真是浸泡着又悔又恨的血泪。
她的这段开场白没头没脑。但我料定是一直堵在她心尖口的话。
我问,居吻雨你说的"他"是指谁?
她狠声毒气地说,我指"第一被告"。
第一被告与你是什么关系?
是一个朋友……是我的男朋友叫阿良……
我说,噢,知道了,就是那个已被判处……判处了极刑的人。
她点了点头,接着是一阵沉默。
我说居吻雨,他说的叫你"去做人去享受",是否让你去"追龙"?
这"追龙"的说法,是我在近期采访中刚获悉的吸毒暗语。当微微幽火隔着一层薄薄的锡纸点燃时,那锡纸上的"白粉"(海洛因)便被熔成液体小珠珠滚来滚去,还不时会冒出缕缕轻烟。这时吸毒者再用一根吸管去追吸那袅袅上升的烟缕入口,便谓"追龙"了。
不料她一听"追龙"便连连摇头说,不不!我起先不会这样的呀,我不是这样的人呀,如果我知道这是在吸毒,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干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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