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听了很吃惊。杀人偿命么,谁不知道!我还有什么权利?
刘警官说,一审判决不服就可以上诉,这份判决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难道你没有看?
我说是的,我根本就没有看。但是,刘警官,我是服罪的,我不该这样害人家性命。今天在法庭上,我听到法官判我"这个刑"时,脑子里就"轰"的一下,后来法官说的什么,我都没有听,也听不进去了。只知道我的大限到了!我完了!我又哭起来,眼泪鼻涕全是。
刘警官又说,你不要哭了,再哭也没有用了。这伤天害理的事你自己做的,怪啥人?想活的话就赶快写上诉状。
我说刘警官上诉有用吗?
她说怎么没有用?只要你的上诉理由能够成立,法庭对你就有从宽的可能,你就有希望。你要有充分的信心,是不是?好了,你现在别管有用没用,别管那么多了,赶快写上诉才是重要的事。把心里想说的全部讲出来,最好还有证据。你刚才一边哭一边说的事,有证据吗?比如他打你的事,虐待你的事?
我说当然有的,这太多了。在我医院的更衣箱后面的一个大木箱中,就有被他剪坏的棉毛衫裤,还有被他打人打坏的东西。拉下的头发,有很大的一团,我做夜班时一边哭一边绕,都绕成了一只皮球大呢!
她说那好,你就写下来,我们给你转交上去。
我看着刘警官转身欲走,心里又害怕起来,就讲刘警官我的女儿还只有四岁多,我不能死,我想活,想活下去,我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你救救我,救救我……
刘警官声音静静地对我说,事到如今,你只有自己救自己了,你写上诉,就是救,你现在的心要静下来……我也希望你能够活下来,好,时间不多,你要好好想想再写。
过了一会儿,刘警官又回过身来对我说,你应该把他如何虐待你的事都写出来。不要怕难为情。只要是实事求是就行了。
我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的火星。能够活下去有多好呀!
我向警官要来了纸笔,把以前在离婚诉状中写过的无数无数"烦不清爽"的事情又写了上去。比如说吉龙光气量狭小,我帮助邻居时他会一把头发把我拖回家来朝死里打;比如说他前一天的夜里……没有过足瘾,第二天起床后会把家里砸得一塌糊涂,甚至连大橱镜子都给敲碎了……
写着写着,我不是越写越有希望,而是越写越绝望。
因为这些琐事,连离婚都离不成功,难道写在上诉纸上还会有什么希望吗!不!在死囚监房那阴森森的黑夜里,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我的精神又一次崩溃了。我终于发着狠,将一夜写好的东西,全部撕得粉碎粉碎!
第二天早晨,当女警官巡视到我监房前时,我披头散发,形同团兽般用双手抓住铁杆子,如疯了一样,对着女警官哭喊着吼叫道:
你们骗我!我不写上诉了!你们骗我!我死定了!我没有希望了!你们来枪毙我!现在就来,快!我受不了啦!你们现在就来枪毙我吧!天哪……
说完,我就双手抱头,神情颓然地蹲在监房的角落里,等待着后面即将射来的子弹……
"火吻燕你站起来!这里是监房,有监规,不能大声吼叫,你听明白了吗?"
刘警官的一声断喝,把沉陷在绝望境地里的我,惊醒了过来。
我立刻站起来,停止了哭声,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
刘警官又对我说,你给我听着,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你要有信心,你一定要有信心,不能放过哪怕一丝丝生的希望,何况,你的上诉理由还是充分的,你写,定下心来好好地写。现在还不是最绝望的时候。
我一听,眼前又觉一亮。对,现在还不是最绝望的时候,生的希望又在我的心中熊熊燃烧起来了!
这一夜,我伏在死囚监房中的那张小木桌上,不吃不喝,奋笔疾书,通宵达旦。在我这短短的一生中,从来还没有这种强烈的激情产生过,求生的欲望如茫茫黑夜里的一支火把,诱惑着我,照亮着我。
这一夜,刘警官也没有睡。
她在我厚厚一叠子的上诉状上,仔仔细细地读着、划着,还不时问着我,推敲着研究着一些事关重大的细节。
当刘警官拿着我的这份诉状离去时,我相信我眼睛中期盼的火焰,可以将铁板熔出一个大洞。
如果上诉成功,那就是生、那就是活;如果上诉失败——那就是脑后
枪响,是地狱、是耻辱、是灾祸、是万劫不复……
接下去的时日,是漫长又漫长的等待。
(八)
如果上诉成功,那就是生、那就是活;那就意味着我重新拥有了女儿,而女儿又重新拥有了她的妈妈;如果上诉失败,失败……就是脑后枪响,是地狱、是耻辱、是灾祸、是万劫不复……
上诉已经有七天了。
我到今天才体会到什么是度日如年。
我真不知前世欠了这个吉龙光多少债?关进这里后,我无意看见一本杂志上有篇文章中提到一句话叫:性虐待。我竟会浑身一颤,以前总认为是他下流,在暗地里我一直骂他是流氓的。他对我这个样子,是不是性虐待呢?据说还是一种病。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我这辈子中是否还搞得清呢,还来得及搞清吗……
上诉已经快四周了。
今天我发现刘警官走过我监房前时笑眯眯的,会否有什么好消息?我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了,心咚咚直跳,会有好事降临到我的头上吗?如果有的话,我将会以我的毕生精力来报答政府的……
上诉已经有三十八天了。
时值夏末初秋,正是天高气爽的好季节,我那阴重坚实的小监房里,还是透进了些微人间的生气灵息。
如果我是自由身的话,那该是将家中大橱里的过冬衣物取出来晒霉的季节。可是到现在我仍然国在人人都望而生畏的死囚小监房里。重重的铁门外还是那两名同监女犯"侍候"着我。她们帮我打饭打水,凡我戴铐的双手不能料理的个人事务,都由她们毫无怨育地给我办了,我从心底里感谢她们……
上诉已经有四十一天了。
我只盼望有朝一日,有人打开我的这副镣铐,我能与铁栅门外的那两名女犯一样,我可以自己打饭打水,和监狱所有罪犯一样,参加学习参加生产劳动,到那个时候,我该有多么幸福呀……
已经是一个半月过去了。
高级法院的裁定,到今天也没有下来。我是怕下来,又怕不下来。真正是心惊肉跳的。没有下来倒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会有好的结果吗?生死两茫茫……
已经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了。
这几天来,我什么都不敢去想。铁窗外的小鸟是多么自由呀。
我想如果我不做那件蠢事的话,我还不是在过那种日子吗?我害人性命是犯了大罪的,可是我如果不想过那种人过的日子,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做人真难,为什么造物主要把我造成一个女人呢?为什么让我这个女人就摊上了这个男人呢……
上诉已经有五十二天了。
这样的日子实在难熬,说是热锅上的蚂蚁,真是毫不为过的。这些天来,天气不冷也不热。我只看得见铁窗外的一角很蓝很蓝的天空。
时间越长我的心就越烦。
如果是当时刚判好就一枪毙了我,我的痛苦就不会这样深这样重。这里的警官很温和也很关心我的身体,常来问问我。
其实这对我已没有了意思,命都不知能否保下来,身体好坏又怎样呢?有一句话叫做: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真是心乱如麻,从来也没有过的魂魄四散的感觉。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又是二天过去了。
如果我的上诉被驳回,我的前面就没有路了。早知这样又何必当初呢!刘警官是好心,我谢谢她,她的恩情我只有到来世再报答她了……
在恐慌不安的心情下又过去了一天。
失去自由的痛苦,比我想象中更甚;而这里的饭菜却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我尽量叫自己去回忆以前一些开心的事,也尽量逼迫自己朝好的方面去想我的结果……
上诉第五十六天了。
女儿女儿妈妈真想你。我真不敢去想你的今后日子。孤苦伶仃一个人,妈妈我实在是对不起你。
女儿呀!就让我来世替你当牛当马吧,女儿呀!还有父母大人,不孝的我,也只有到下辈子来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了……
上诉第五十七天了。
今天一早,走廊里突然响起陌生的脚步声,我的心一阵狂颤,心想该不是法警来"拉人"了吧……我顿时两腿发软,手都发麻了。
结果是新来的警官巡视监区。
心中虚惊了一场。天哪,要来的事,就早点来吧,我真的实在受不了了呀……
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的妈妈爸爸和女儿了,我奔过去,当中全是火与蛇混在一起,所以蛇又叫"火赤练",这是爸爸的声音。我一边听一边还是跳过去了,我抱紧我的女儿说,我们永远不分开了不分开了。我狠命地抖缠在我腿上的一条蛇,可是怎么也抖不开,抖得浑身大汗,后来就醒了,方知是一场梦。
我的一颗充满求生欲望的心,越来越变得脆弱变得衰竭了。我等得到结果下达的那一天吗……
自一审死刑判下来已有两个月零一天了。
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刘警官告诉我,材料早就送上去了,没有消息下来。叫我自己要有信心,好好吃好好睡。等有了好消息后,就有精神投入改造了。
如果事实真是这样,我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但是我忽然又会吓一大跳,我凭什么会得到好消息呢!?假如高级法院的裁定是坏的结果呢……我实在不敢想不敢想呀……
(九)
我改判死缓了?!我可以活下来了!这太突然了!盼了那么久那么长……巨大的喜悦托拥着我,挤压看我;我涕泗横流,感恩戴德;我跪倒在地,用我生命顶峰积聚的诚意朝天磕头……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一日。我30岁。
这一天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天还没有亮透。
这儿的生活虽然极有规律,但是我从心里并不想适应它。醒了,我就眼睁睁地看着那黑洞洞的天花板。
直到同犯帮我用了早餐,我的心里忽然想是否该写遗书什么的,想到遗书,我的心"嘣"地一跳。就在这当口,刘警官来了,她到我的小监房前,用一把硕大的钥匙打开了铁门的大锁。
我望着她的脸,一连串念头在脑海里飞快地掠过:
结果下来了?是坏的?要"拉"走了?几分钟之后,我马上要与这个世界告别了;结果下来了,是好的?不可能吧,我……我的结果……几乎不容我多想,刘警官对我说,今天高级人民法院来开庭。
于是,我手忙脚乱神魂颠倒忐忑不安地走了出来。
两只脚机械地交替着,不听使唤。化了不短的时间,到了外面的一个大间里,那里已有十来个人。气氛似乎有点热热的样子。一种好兆头在我心尖掠过!我突然感到一阵狂喜,直觉得喉咙口发甜。
只听得一名着藏青蓝制服的女法官威严而慈祥地对我说,我们是高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收到了你的上诉书,本院依法组成合议庭,现经审核裁定,特来这里开庭向你宣布:
"……以故意杀人罪改判火吻燕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我改判死缓了?!我可以活下来了!这太突然了!盼了那么久长那么久长,突然来临时却又感到太快了。
我该不是做梦吧?这是真的吗?天哪,巨大的喜悦托拥着我,挤压着我;我涕泅横流,感恩戴德;我跪倒在地,用我生命顶峰积聚的诚意朝天磕头;我怀着狂欢的心情想对法官说句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女儿,我可以活下来了。我活着,真的。我上诉成功了……
那一刻我也不知自己在哭还是在笑。我只知道自这一瞬起,我就可以在生的路上奔了。
我在心里发誓,我火吻燕要以我生命的全部来赎我的罪孽,要用我的一辈子来报答政府的恩情。
记者,我说句心里话,我真没想到监所的女警官和政府,对待我们这样的人,竟还是如此地富有人情和人道。就在宣判我由"死刑"改判成"死缓"的第二天,这天是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二日,女警官告诉我,她们已通知了我的家人,我的妈妈和女儿来监所接见我了。
乍听这话,我还有点懵。刘警官又说了一遍之后,我才如梦初醒。
刚刚过了生死界,刚刚经历了生死大劫难,我最想见的亲人就是妈妈和女儿!
妈妈生了我,我再生了我的女儿,我们两代母女三个人是一段长长的生命藤,紧紧地连成一体的生命,我是当中的一段,如果我没有了,叫剩下的这前后两段怎么活呢!
在和妈妈女儿相见的一刹那,我只感到心口呼地热辣起来,泪珠儿像潮水自心底向上涌向上涌……
自从出事后已经整整一年了。我慈爱的妈妈已是满头白发了。我可怜的女儿也长高了,她黄黄的脸色,胳膊腿都瘦成细细的"黄瓜"条了。
我颤抖着嘴唇,唤了声"妈妈",我女儿也颤着声音叫了我一声"妈妈",顿时,我们两代母女就泣不成声抱头痛哭……
过了好一阵。我用手抬起女儿的脸对她说,小囡囡,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接见的时间很快到了。
妈妈抱着小囡囡说,燕子燕子,你在里面赎罪,我在外面赎罪。我发现妈妈眼里的痛苦和悔恨,深得像两口深井。
我认为我的刑期仅次于极刑,是罪大恶极的。本来是要被逐出这个世界的,现在我还活着,我要以对这世界感恩式的报答,来支配我剩余的生命。
在最初的日子里,我一直会突然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活下来了。
我曾不止一次地眼睁睁地看着在我身边的同犯,以确认我是否与她们在一起,而不在那个死寂的"小间"里;我还会使劲伸展我的双臂,看有没有铁铐在限制我双手间的距离,当我确信我真的可以活在这个世界上时,有一种真的可以唤作喜悦的心情,就在我全身心中荡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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