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一怒而安天下,淮阴侯屈於市井,而伸於叁军,这俱是气量大。不比得抚剑房视,专逞一朝之念的。由此推之,岂非色量之浅深,决有定数。赵云客四量俱大,每事过人,所以做出来的事,偏比别人不同。
人只道阴阳配合,自古以来,一定之理。不知如今世上的人尽是没有此道的。怎麽没有得?世上的人不叫做阳物,只叫做撒尿棍;不叫做阴物,只叫做种子窠。惟有赵云客与五位美人这样,才叫得真正名色,其馀都不是。
说话的,你差了。这个名色,是千古不易的。世上人一样有精有血,凑着一处,自然有一番趣味。怎麽只叫撒尿棍,种子窠。惟有赵家男女,才当得这个名色?
看官们,且静听在下有个切喻,说来便见明白。
凡在世上的人,出了母胎,就有两只手,两只脚,共二十个指头,一些也不差。为甚麽打拳的把势走来,人人叫他有手脚的?又道是他的手脚好?难道只有拳师的是个手脚,其馀都不是手脚?不知拳师的手,左盘右旋,运用得转, 叫得有手。别人的只好把他吃饭,但这叫做吃饭手,算不得真正有手。拳师的脚,左飞右舞,运用得灵,才叫得有脚。别人的只好将他走路,但这叫做走路脚,算不得真正有脚。
如今的男女,夜间做了一处,也会扒上身来,干几遭事。原来上身的时节,甚是高兴,及至完事後,各人转身,一觉睡去了。清早起身,只思做人家,干别事,如此几番,腹内有些萌芽,非男即女。除了生男育女,便是撒尿。问他阴阳交媾之理,全然不晓得。有时看几幅春工,反觉这等样子,做得不平顺。这岂不是撒尿棍、种子窠,何尝晓得阴阳正理?
说话的,不必细讲,我知道了。拳师有手有脚,但凡人个个习了打拳,就是有手有脚的了。赵家男女,如此这般,但凡人个个看了这回小说,就该称这个名色了。
看官,不知这句话,又是说不去的事了。若是习得来,学得会,这样小说,也不希罕。拳师的手脚,何从去寻饭吃,不知会打拳的,这副骨头这副气力,这副身段,是天上带来的,世间岂能个个如此?倘若元气不足,或是手足娇嫩,力气短少,一出手,便眼花撩乱,这就是打不得拳的作料。又只知凹进的是妇人,凸出的是男子,不知赵云客与五位美人,这副相貌、这副心情、这副气质,也是天上带来的,世间岂能个个如此?倘若生得丑陋,或是心性粗蠢,也要依了小说,行起事来,但见其恶,不见其妙。
所以绣屏上的缘法,自然要做一番胜会,应个真正名色。赵云客自上「五花楼」,便把此道看做第一件正经事,道是上天赋异於我,何等难得?今後随花逐柳,听其自然,不惟负人间花月之场,抑且负上帝诞生之美。所以尽极欢娱,不分昼夜,风花雪月,时时领略佳趣,一举一动。皆自己把丹青图画了,粘在「五花楼」绣屏之上。择其中尤美者,标题成帙,为传世之宝。五位美人,更相唱和,弹琴读书,赋诗饮酒,时常把几幅美图,流连展玩。若是要看赵家的结果,还在末回。
若是要知几幅美图,但看下回,便见有词为证:
词云:卖花声
遍写落花图,香绣横铺,凤颠鸾倒债谁扶; 一段春情魂去也,偷问儿夫。
娇怯是奴奴,休更支吾,亲亲热热满身酥; 重把丹青描好处,才信欢娱。
评:
昔成都昭觉寺,克勤佛果禅师参见五祖,适部使者解印还蜀,祖举小艳诗:「频呼小玉原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话,部使应诺。师因证祖,忽有省,遽出,见鸡鸣鼓更,遂袖香人室,通所得,呈偈曰:「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 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祖喜,褊谓山中耆旧曰:「我侍者参得禅也。」嗟呼!看小说之香艳,而能悟其旨意,有若如此者哉!
第十九回 绣屏前粉黛成双 花楼上画图作对
驻云飞 效沈青门唾窗绒体
昨夜飞云,暂向阳台宽绣裙。花照罗帏近,洒泛琼浆稳亲。箫史正留泰,多娇聪俊。锦帐香浓,月透珠楼润,一半鲜明一半昏。 《图一》
以下同
情榜抡元,种玉迷香总是缘。年少潘安面,锦绣陈思俦。仙亭畔戏双鸳,百花开遍。满座琼姿,齐把金樽劝,一半长斛一半浅。〈云客〉 《图二》
白玉无瑕,一朵千金袭绛纱。羞比行云化,远效琼浆话。他梦里抱琵琶,崔徽初画。粉黛馀香,绣得湘裙衩,一半题诗一半花。〈玉环〉 《图叁》
罗幕双栖,镜掩迥鸾香暗低。归凤终成对,小燕添娇媚。奇花里定佳期,全凭夫婿。今世良缘,前世红丝系,一半相思一半喜。〈季苕〉 《图四》
睡损红妆,风韵依稀似海棠。娇怯情初放,引动魂飘荡。郎曾记凤求凰,银河相望。归梦同圆,始得图欢畅,一半清闲一半忙。〈素卿〉 《图五》
暮雨温柔,蟾影分明照画楼。眉扫双蛾秀,鬓掠单蝉瘦。幽灯下更风流,并肩携手。小篆香低,暂且松金扣,一半追欢一半羞。〈蕙娘〉 《图六》
凤韵难描,似水芙蓉初放稍。随苑花堆俏,楚岫云光耀。娇相会在蓝桥,风流年少。这段姻缘,总是红鸾照,一半多情一半巧。〈绛英〉 《图七》
瑶岛仙娥,暂往人间附女萝。千尺情牵堕,五夜花相和。哥春酒醉颜酡,倚楼同坐。两袖温香,绣下昭阳唾,一半遮藏一半拖。
第二十回 癞道人忽惊尘梦 风流害自入桃源
诗云:
一片飞霞化锦营,自非上圣敢忘情;
移来小篆藏归凤,逗尽闲花记晓莺。
才子始能怜菊耀,英雄犹得梦苕荣;
绣屏往事添新谱,不是前缘莫浪评。
赵云客自造「五花楼」,终日肆意欢娱,全不想着功名事业。家中殷富,自足骄奢,把朝廷一应大事,托金钱两位,及王御史周旋。自己只说亲老无人侍养,不肯入朝理事。朝廷几番辟召,他竟坚辞不出。
光阴迅速,顷刻数年,四方多故,方隅一变。韩驸马托迹女儿,潜身草野。王御史罢归故里,退处穷乡。钱金两人,各各闲散,当年英俊,大半消灭。赵云客虽拥厚资,家络人足,只因时异势殊,倒把「功名」两字付之流水。时常黄冠野服,同了韩驸马、秦程书、钱神甫、金子荣辈,浪游於名山胜水之间,并约了王御史。便是吴绛英的大兄,也相约来,将以前的事,都消释了。大家赋诗饮酒,为林下散人不题。
却说姑苏有个癞皮道人,他原是积年野狐,前曾在广陵城中修炼,因云客吞了他的丹,故此匿形改变。後来潜往洞庭,得遇吕祖师,追随数年,传授道术。祖师阴戒,不许变女采阳,遂化道人。因见世运纷纷,要在下江繁华之地,为富豪之家门上,建些奇功,辞了祖师,竟到姑苏而来,日逐街坊,行歌饮酒。
众人不识,只见他满身癞皮,便顺口叫他做癞皮道人。那道人日里行歌乞食,夜间不知睡在那里。有时身上奇臭,远远见之,无不掩鼻而过。他便仰身睡在街中,将些乱草,堆积身上。停了数刻,翻身起来,便不臭了。那乱草倒有些香气。街上的孩子,每遇他来,就各人拿了乱草,满头满面扑他,他亦不以为意。
一日行到常州无锡县倪云林家,直入进去。那倪云林是江南豪富,又生性好洁,偶然吃了午饭,走出厅来,看见癞皮道人,满身污秽,坐在厅上。他是好洁净的,一见这模样,便不欢喜,问道:「你道人有何说,到我这里来?」
癞皮道:「贫道别无他事,特到尊府来,要化白银叁千两,干一件大正经,又要即日付下。」
倪云林道:「要银子不妨,只是你这个模样,我看了当不起。」
就叫家人可与他些饭吃。家人拿了一碗饭,并带些素菜,与癞皮吃。道人吃完,即从厅上撒尿出恭,十分不洁。云林见了,便欲呕吐,速叫家人扶他出去,笑道:「从来这些和尚,仗了佛力,终日骗人斋僧造殿,然且一时堆聚起几百两银子。你看这一个癞皮道人,就要化人叁千银子,岂不可笑?」
癞皮出门,长号数声而去。
不隔半月倪家抄籍,家资数万,化为灰烬。云林被锁在坑厕上,不食而死。道人自出了倪家,竟望浙江而来。闻得浙江富豪,首推赵云客家,便一迳到赵家门首打坐,对门上人道:「速叫你家家主出来,俺道人自有话说。」
家人见他身上丑恶,言语又甚放肆,倒也一吓。原来赵云客自中状元以後,回家便吩咐管门人,不论天官润老,直至抄化乞儿,一概不许得罪半句。故此管门人就与他里面通报。那时赵云客正在「五花楼」与五位夫人传花晚宴,忽闻此语亦以为异,抽身出来,见那癞皮道人端坐门前。
云客道:「道人何事?」
癞皮道:「贫道有件大正经,特要与府上化白银叁千两。贫道又不假借名色,修桥造路,起殿设斋,不过有一桩心愿未完,所以要与居士化个缘法,望即慨允。」
云客是个绝顶聪明,有根气的人,见道人言语放诞,就把他仔细一看,发起疑心来,想道:「这是一个异人,必非无故要化银子。」
便对他道:「道人,你要银子容易,你且在我里面去,吃了素饭再处。」
原来云客叫道人进去吃饭,正要察他行径。那道人并不慌忙,大踏步竟进里面来。走至内厅,身上忽然大臭。云客熬住了,陪他坐着。家人拿出素饭,道人要云客奉陪,云客只得忍耐陪了。吃完了饭,一句也不讲话,只说要化叁千银子。云客叫家人在库房里取出六十大锭,摆在桌上。道人便脱下破衣,先将二十锭包了,自己拿着。其馀四十锭,吩咐:「放好。待我再来取。」
一迳出门走去。 家大小,见之无不惊骇道:「为甚麽把好好的银子,送与这样一个癞皮道人?」
只是云客作主,不好违拗。道人去了,一过半月影也不来,达那二千银子,也不来取。云客终日疑心,对着五位美人虽则赋诗饮酒,一样取乐,然不比以前,毫无芥蒂。连日又闻得某家豪富抄没殆尽,心内愈加惶惑。
忽一日,癞皮道人又到门来。家人急急通报,云客即时出来,见了道人。道人呵呵笑道:「居士诚实可喜。里面有静密内室,引贫道进去讲话。」
云客领那道人,直走至「五花楼」来。道人同云客走到第叁层上,唤开侍儿,独自两个坐定。
道人道:「居士少长豪门,名闻天下,功名富贵已造其极。别人要进一个学,图之甚难,你便唾手中了鼎甲;别人要寻一个美女,十分难得,你便如花似玉的,列着五位夫人;别人要挣几亩肥田,费许多经营,你便连疆千陌;别人要造几间房子,也费好些气力,你便栋宇如云,又兼亲戚俱全,奢华无尽。只是日盈则昃,月满则亏。四时之序,成功者退。倘过此数年,盛者不复增,而衰者且渐至,眼见朝露槿花,欲稍延片刻不可得矣。况且世态纷更,事机不测。繁华之内,遂埋祸根。一旦上天忌盈,显微交责,即欲草服黄冠,农夫没世且不可得,况长享富贵哉?前日所化白银一千,非贫道自为己地,正与
居士营一脱身之第耳。比来时势,自当别有一番振作,居士宜及早回头。功名富贵,非君家长久之物,居士当速把家资散了,领着家眷,飘然长往。」
只这一番话,说得云客目定口呆,便道:「师父乃现在神仙,来救下官一家之命,感恩不尽了。只是虽散家财,恐一时无安身之处,为之奈何?」
道人道:「我见居士一片诚心,凡事旷达,真有仙风道骨。你只要立定主意,贫道当领你到一处去。」
便在桌上,拿一管笔,醮饱了墨,向楼旁粉壁之上,画两扇大门,一手扯住云客道:「你先随我到一处去看看,若可容身,就当迁去。」
只见那道人,把壁上画的两扇门,呀然一声,拽开了一扇,同着云客,挨身进去。始初进了这门,还昏暗不辨,走过数十步,便豁然洞开。
云客抬头一看,但见夹岸鲜花,带着一湾流水,转过小桥,一路烟霞泉石,幽异非常。彩云连树,娇鸟啼花。慢慢走了一回,见一所屋宇。道人引那云客进门,堂上名香古玩,照耀人目。更走至里面,朱栏曲曲,秀石层层,池边亭畔,花木参差。内中陈设器皿,俱精洁非人世之物。
云客问道:「这是什麽所在?有那样好处。」
道人道:「这所在叫做素谷,乃是小有洞天之分支,海外别岛也。北去二百馀里,便是甘谷地方。谷中皆生枸杞菊花,根盘数百里。人居其中,寿至数百,不复知有世间纷更之事。贫道特与居士觅得这个所在。」
云客大喜,即与道人寻旧路而归,恰好出了洞门,仍在「五花楼」上。云客於是相约道人,至一月後,共图避世之举,道人珍重而别。
云客送了道人出门,回家便把积年所蓄,金银 绢,五谷之类,各处赈济孤穷,施舍贫乏。又将田产、屋宅、器皿变卖,俱分散与交游故旧、亲戚邻里乏不足者。又与秦程书、韩驸马、王御史、金、钱、吴大辈,酣饮数日,吩咐各家俱寻别境,潜遁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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