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儒看罢,不甚明白,忙叫办斋,请叶先生来陪。吃毕,问他些经文要指,静定宗乘。那玉支应对如流,辞旨明畅。鸿儒十分欢喜,夜分时亲送到庵堂宿歇。
次日,与叶先生商议道:“憨山不来,荐玉支来,到也有些道行。只是官府严禁,奈何?一则收了许多钱粮,何以回人;再者,恐难再得这样高僧。”叶晋道:“据弟想来,只有这一法可行。本县田公为人古怪,既不能行,不如到九龙山尊府园中去好,地方宽大,又是邹县地界。刻下县尊引见未回,现是二尹署事,料地方乡保也不敢多管。只有缉捕上人,要送他几金,瞒上不瞒下,方保无虞。”刘鸿儒道:“有理。明日就烦先生上城与张、胡二人说声,并就约会他们,何如?”叶晋道:“事不宜迟,今日就去。”鸿儒即进去,取出二十两银子来,交与叶晋。忙叫小厮备马相送,并候回信。
叶晋放了学,出来上马。傍晚抵家,即到张治家来说知,送了他五两银子。张治道:“官府严厉,不当稳便怎处?”叶晋道:“好在他往九龙山庄上行事,不是我东阿的境内,就与足下无干了,只当拾他银子用的。”张治道:“且同相公到胡镇家计较。”二人来到胡家坐下,胡镇道:“叶相公,贵人何以踏贱地?”张治道:“叶相公近在刘家庄设帐,刘家要在新正内讲经做会,特托相公来见教。”胡镇道:“使不得!官府利害。”叶晋道:“他也知本地方不便,如今要往九龙山庄上建祗。好在不是本县地界,求二位担待一二。薄仪五金奉敬。”袖中取出银子,放在桌上。胡镇道:“既不在本地方,还可遮掩,只是过菲些。他这一遭,要收好一宗钱粮,也该分惠些才是。”叶晋道:“不必说,明日再送五两来与二位买果子过年。”张治道:“事虽在我们,却也要寂密些。”叶晋答应,别了二人回家,灯下写成书信。次日天明,打发小厮回去报信。
刘鸿儒见了大喜,次日,即往九龙山园上,收拾坛场,庄严佛像。叫四个为首的斋公,远近传香,订于天启二年正月元旦吉日,开讲《法华》妙品真经。怎见得这道场齐整?但见:〓〓庭台壮丽,功德庄严。庭台壮丽,三层宝级列诸天;功德庄严,九品琼函包万象。金钟一响,满堂合掌尽皈依;云板初敲,大众斋心齐人定。迎佛处天香缭绕,半空中花雨缤纷。微动慈悲之口,讲的是五蕴三除;大开方便之门,度的是四生六道。唱梵字仙音嘹亮,持秘咒法律森严。青娥红粉念弥陀,白叟黄童齐礼佛。
至日纷纷拥拥,远近赴会者不计其数。富贵的远乘车马,贫贱者徒步携囊,都有钱粮上会,多寡不等。一一上号,收的收,打斋的打斋。又有供小食、供中斋的,一日也花费两百金,甚是热闹。那玉支起初也还精严法律,渐到后来,就诙谐戏谑起来,引得那些男女们嬉笑难支,都无纪律。
将近二月初旬,天气渐暖,各处妇女渐渐来得多了。鸿儒一日正在门首看司簿的上簿,只见一丛女人来到柜边,报名送钱。内中一个女子,约有十六七岁,举起手来,向手上除下一只银镯来,递与柜上。鸿儒定睛细看,那女子生得十分美丽。但见:凤梢侵鬓,层波细剪。明眸蝉翼垂肩,腻粉团搓素颈。芙蓉面,似一片美玉笼霞;蕙兰心,如数朵寒梅映雪。立着似海棠带露,行来如杨柳随风。私语口生香,呖呖莺声花外啭;含颦眉锁黛,盈盈飞燕掌中擎。翠翘金凤内家妆,淡抹轻描真国色。
刘鸿儒一见这女子,不觉神魂飘荡。那女子笑嘻嘻随着众妇女进来,鸿儒也跟他进来,走到禅堂看了一会,又到方丈内来。那玉支讲经初毕,才放参,众妇女齐齐跪下叩头。那和尚公然上座,合掌分付道:“众位女菩萨既入讲堂,俱是佛会中有缘之人。须要信心念佛,勉行善事。你们听讲时,佛心发现,言言善果,念念菩提。及至归家,又为七情六欲所迷,依旧日坐红尘中,求一点清凉境界也不可得。受无限的熬煎,死后堕入泥犁地狱中。”众妇女又叩头哀告道:“阿弥陀佛,弟子们只为轮回,敢求老爷解脱。”玉支道:“若要解脱轮回,先要闻经悟道,常常在此受戒虔修,则凡念日远,道念日坚,乃有进益。若暂去暂来,徒担个吃斋念佛之名,凡火不灭,罪孽日深。”内中就有一半的连连叩头道:“弟子等情愿常时在此听老爷法旨。”玉支道:“既尔等情愿精修,可到斋主处报名,给尔等净室宿歇,不愿者不必勉强。”说罢,起身下榻而去。众妇女还叩头念佛不已。
刘鸿儒先到方丈中来等他们,忙取笔砚、号簿过来,说道:“女菩萨情愿悟道的都来报名。”众女人都团团的围着他,一一报名。写到第二十名上,才是乜门周氏女儿淑英。后又逐一写完,共有四十三人。鸿儒道:“随我到后面来,拨房与各人居祝”也有六七人同住一房的,也有三四个一房的,惟有乜氏母子,独居一旁。鸿儒自己看着人代他收拾,一双眼睛只顾看着那女子。淑英也自低头含笑。看了一回,欲火更盛,恨不得即刻就与他做一处才好。觉得没情没绪的,便走到方丈中榻子上,竟自睡着了。梦中与那女子百般调戏,十分和洽。正待欢会,只听得有人叫道:“檀越!巫山梦好呀,快起来,莫为邪魔所迷。”睁眼看时,却是玉支。鸿儒被他说着机关,慌得手足无措。玉支笑道:“不要惊慌,来,我与你商议。”扯着手同到卧房中来。正是:半枕未成巫峡雨,一声惊破楚天秋。
毕竟不知同鸿儒商议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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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跛头陀幻术惑愚民田知县贪财激大变诗曰:斗间妖气起东方,黯黯行云蔽日光。
萤焰只应依草木,怒螂空自逞魍魉。
文翁化俗还随俗,黑闼称王却悔王。
路入青徐悲往事,嗟哉白骨卧斜阳。
话说玉支把鸿儒扯进房坐下,道:“檀越有何心事,神情恍惚?”鸿儒道:“没有甚事,睡熟惊醒,故此心神未定。”玉支笑道:“罢是罢了,只是丢得那梦中人冷落些。”鸿儒道:“没有甚么梦中人。”玉支笑道:“就是施银镯的那人。”鸿儒惊讶道:“这和尚真是异人,竟能未卜先知,不但知我心上之事,连这梦寐中事他都晓得,真是异事。”于是答道:“弟子道不坚,尘缘未断,有犯吾师法戒。”玉支道:“非也。人皆从欲界生来,这一点种子怎么脱得?莫说凡人难脱,即吾辈修到无上之境,亦不能无欲。须直修到无欲天人之地,方能解脱。男女之际,虽圣人亦不能忘情,何况公等少年?但此事亦要有缘。夫妻相配谓之正缘。调情相受谓之旁缘,我看此女不但俊俏聪明,且多贵气。我留他在此,亦非无意,且看公的缘法如何,若有缘,管你成事。”鸿儒道:“老师若与弟子玉成,弟子生死不忘!”玉支道:“再迟数日,等他住定了再处。”
又过了数日,乃二月十九日观音大士降诞之辰,起建庆贺道常早斋后,玉支领众登坛焚香,赞诵过,然后登台,说一回法,讲一会禅,无非是三丰喻品外像皮毛,午后才收卷。只见许多男女拥在台下叩头道:“弟子等蒙老爷法旨,在此听法悟道,日听老爷发明经旨,略有解司,但不知从何处悟起。望老爷大发慈悲,使弟子明悟真空,脱离苦海,永不忘恩。”玉支道:“道在人心,原要明朗的。但你等众生生身之后,为情欲所迷,掩了本来面目。那一点灵明本体,原未尽绝。就如镜子一般,本是光明的,为尖垢所污,把光掩了,一加磨洗,依旧光明。惟在大众自家努力。尔等既有诚心,今晚可都到方丈里来,各领神水一口,回去默坐存想,自见本来面目。”说罢下台入内去了。众男女叩头念佛,起身各散。
傍晚时,玉支叫执事僧众,取洁净缸一口,放在方丈当中,满贮清水,焚香念咒,书符三道焚之。叫大众入来各衔一口,慢慢咽下,回去宁神打坐。那和尚却也古怪,不知用何法术,人人所为之事,一生善恶皆见,吓得众人毛骨悚然。次早,往方丈中叩头念佛,称谢道:“老爷法力玄妙,使弟子等回光反照。”玉支道:“也算不得甚么法力,不过拨开你们的尘迷,现出本真,于尔等亦无大益。若果能于此一明之后,日日加功刮磨,方有进益。若今日稍明,明日又蔽,依旧于道日远。然此等功夫,必须死心塌地,先要把脚跟立定了,生死不顾才可。若有一点疑惑,终成画饼。”众男女叩头哀告道:“弟子们愚蒙半世,如梦方醒,望老爷超脱苦海。”玉支道:”尔等不过片时回照,所谓在境厌境;若遇火宅,又被他焚了。必先于死生性命关头,打叠得过,方有根基。然后方得入静定戒。但悟虽有迟早,闻道有难易,早的放下屠刀,立刻成佛;迟的千魔万炼,方得成空。传道要因材而荐,受戒要勉力而行。虽日夜不离,受苦中之苦,方能入门,心无系恋,志向不移方可。汝等大众,须要自己斟酌定了,另日再报。”诗曰:似嫌慧口破愚顽,白日常寻一钓杆。
男女倾诚来受戒,个中秘密不能言。
玉支说毕,退了众人。那周氏母女走到他房前,却好迎着刘鸿儒。周氏道:“山主,请坐拜茶。”鸿儒巴不得这一声,便道:“岂敢!”即随他进屋里来。那周氏取过竹椅子,请鸿儒坐下,说道:“连日在此,搅扰不安。”鸿儒道:“好说。忙中有失,管待甚是有慢。老爷问你们中可有些省处否?”周氏道:“老爷虽是法言教诲,但我们愚蒙,不能领略,如今还是面墙。”鸿儒道:“老爷在大众前,也不过这几句劝人为善的常言;若要认本心,没有下手的工夫,怎能入道?那真切的道理,要人自己去探讨恳求,才得到手。常言道:‘六耳不传道,勿作等闲看。’”周氏道:“我只为讨不着丈夫,多行杀戮,故此回头悟道,求脱轮回。幸得老爷提拔,只不过随众参求,早晚欲求一见也不可得。”鸿儒道:“这不难,老爷每晚悟出定后,必与我们清谈妙果。今晚我引你母女去见他,你们须要斋心静念,方可见他。至于肯传不肯传,就看你们的缘法了。”周氏道:“好极,若得山主大恩引见,我就死也求他一个结果。”鸿儒怕人知觉,连忙起身出来,嘱咐道:“黄昏后我来叫你,不可乱行。”
果然,母子沐浴斋心。等到晚点灯时,禅堂钟鼓齐鸣,众僧课诵毕,小侍者放了施食,各各归寝。鸿儒悄悄与玉支说过,才来引周氏母女到方丈里来。走到静室内,问侍者道:“老爷在何处?”侍者道:“入定未回。”鸿儒轻轻揭开帘子,见几上香烛齐排,玉支垂头打坐。鸿儒叫周氏母女跪在几前,他便抽身出来。二人跪有半个更次,玉支才开眼问道:“下面甚么人?”周氏叩头道:“是弟子周氏,志心朝礼,恭叩老爷法座,恳求道法。”玉支道:“你不去信心悟道,却半夜来我静室搅扰,是何道理?还不快去!”周氏道:“弟子皈身、皈神、皈命,望老爷大发慈悲,俯垂教诲。”玉支道:“何人引你进来的?”周氏道:“是山主刘老爷。”玉支道:“本当即刻逐出,且看山主分上,且起来讲。”玉支也下禅床,叫侍者取茶来吃。只见两个清俊小童,捧着一盒果品,一壶香茶,摆下几个磁杯。玉支道:“请山主来。”
少顷,鸿儒进来道:“二位女菩萨请坐!”周氏道:“老爷在此,不敢坐。”玉支道:“坐下好讲。”于是一桌坐下。那乜淑英坐于周氏肩下,未免遮遮掩掩的害羞,不肯吃茶,只低着头。玉支道:“你们要闻的甚么道?”周氏道:“弟子只望老爷超脱苦海,免堕轮回。”玉支道:“法有大乘小乘,有家教象教,皆能超脱轮回,毕竟以大乘为主。凡学道者先守三皈,后遵五戒。何为三皈?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何为五戒?要不贪、不嗔、不爱、不妄、不杀。五者之中先要戒妄,凡事妄言、妄念,最难收拾。惟静、定二字最难,极为紧要。静则诸念不生,定则诸妄不乱,然此静定须从悟中来,故入道者先看你悟性何如。既有心学道,只在静室中。”侍者又斟上一杯茶,鸿儒将果子递在那淑英面前,乜淑英含羞不接。玉支道:“你为何不吃?”周氏道:“他害羞哩。”玉支道:“羞从何来?你我虽分男女,在俗眼中看若有分别。以天眼看来总是一个,原无分别,譬如禽兽,原有雌雄,至以人眼看之,总是一样,何从辨别?况我等这教,何以谓之混同、无为,只为无物无我,不分男女人物,贵贱贤愚,总皆混同一样。况我辈修行,只以一点灵明要紧,至于四大色身,皆是假托,终于毁坏。故我佛如来,先撇去色身,刖足断臂,不以为意,故能成佛作祖。观音立雪投崖、舍身喂虎,凡可以济人利物之事,皆肯舍身为之。你如今先存一点羞念,是从色相中出来,先犯了贪、爱二戒,何以悟道?以后切不可如此!”那乜淑英被他几句胡言,说得果然忍着羞,接过果子来吃。至更深时,安他母女在禅榻前打坐。
自此为始,每日不离。常时花言巧语,谑浪诙谐,把那女子说动了心。正是烈女怕闲夫,妇人家水性,能有几个真烈的,不久已被刘鸿儒弄上手了。正是:一朵娇花出内阑,何人移种傍禅关。
狂蜂浪蝶齐飞入,零乱芳红一夜残。
那女子破身后,两个人如胶似漆;那周氏也才四十余岁,也打在网内,做了和尚的老婆,把个静室禅房变做了锦营花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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