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将中,骡夫来催道:“晏了,走罢,要趱路哩。”一娘等起身。三人扶一娘上了牲口,刘禺道:“我们再送母亲、哥哥一程。”进忠道:“兄弟们回去罢,送君千里终须别。只是兄弟们前程万里,须各努力保重要紧。”永贞道:“哥哥到京有便,务望寄封书子来。若寻到亲戚,望早早回来。小弟们有便,自也来京看你。”三人相对大哭,好难分手。有诗为证:驻马高林日欲晡,嗟君此别意如何。
东风吹酒壮行色,万里雄心一剑孤。
进忠别了二人,随了一娘上路。正是暮春天气,一路上山明水秀,草色花香,飞尘扑面。说不尽饥餐渴饮,夜宿晓行。非止一日,到了京师。在前门上寻了客店,安下行李,打发牲口去了。母子二人进内城来观看,果然是玉京天府,载进金城,比别府大不相同。只见:虎踞龙盘气势高,凤楼麟阁彩光遥御沟流水如环带,福地依山插锦标。
白玉亭台翻,黄金宫殿起鲸鳎
西山翠色生朝彩,北阙恩光接绛霄。
三市金缯齐凑集,五陵裘马任逍遥。
隗台骏骨千金价,易水高歌一代豪。
都会九州传禹贡,朝宗万国祝嵩高。
应刘文字金声重,燕赵佳人玉色娇。
召公遗爱歌熙■,圣祖流风乐舞尧。
晓日旌旗明辇路,春风箫鼓遍溪桥。
重关拥护金汤固,海宴河清物富饶。
一娘到了前门,见棋盘街上衣冠齐楚,人物喧闹,诸般货物摆得十分闹热,比别处气象大不相同。看了一会,走到西江水巷口,各店都挨挤不开。见故衣铺内一个老者独坐柜外,进忠上前拱手问道:“借问爷,子弟们下处在那里?”老者道:“一直往西去,到大街往北转,西边有两条小胡同,唤做新帘子胡同、旧帘子胡同,都是子弟们寓所。”进忠谢了,同一娘往旧帘子胡同口走进去,只见两边门内都坐着些小官,一个个打扮得粉妆玉琢,如女子一般,总在那里或谈笑、或歌唱,一街皆是。又到新帘子胡同来,也是如此。进忠拣个年长的问道:“这可是戏班子下处么?”那人道:“不是。这都是小唱弦索。若要大班,到椿树胡同去。”进忠道:“有多远?从何处去?那人道:“有五六里远哩。往西去不远就是大街,叫驴子去,那掌鞭儿的认得。”进忠拱拱手别了,出巷子来,引着娘走上大街。见牌楼下有一簇驴子,进忠道:“赶两头驴来。”那小厮牵过驴问过:“那里去的?”进忠道:“椿树胡同。”
母子二人上了牲口,一刻就到了。掌鞭儿道:“是了,下来罢。”进忠道:“送我到班里去。”驴夫道:“进胡同就是了。”二人下来,还了钱。一娘站在巷口,进忠走进巷来,见沿门都有红纸帖子贴着,上写某班某班。进忠出来问一娘,是甚班名,一娘道:“是小苏班。”进忠复问人。那人道:“你看门上帖子便知,你不识字么?进忠却不甚识字,复来对娘说了。一娘只得进巷来,沿门看去,并无。只到尽头,有一家写着是王衙苏州小班,一娘道:“是了,或者是他借王府的名色也未可知。”自己站在对墙,叫进忠去问。
进忠到门前,并不见个人;站了半会,也没人出来,只得走进去,看见门都锁着,没人在家。进忠便往外走,撞见一人进来,喝道:“做甚么?撞日朝哩!”进忠往外就跑,那人赶了出来。一娘迎上前,道了个万福,道:“借问老爹,这班可是苏州小班?”那人道:“正是。”一娘道:“班里可有个姓魏的?”那人想了一会,道:“有个哩。”一娘道:“他是我的亲眷,相烦老爹进去唤他出来。”那人道:“不在家,到内相家做戏去了,明日来罢。”一娘谢别,走上大街,叫驴子回下处来。一路心中暗喜道:“也不枉受了许多苦楚,今日才有好处。”回到寓所,心中有事,那睡得着?正是:良夜迢迢玉漏迟,几回歌枕听寒鸡。
举头见月浸窗纸,疑是天光起着衣。
一娘巴不得天明,正是:
点头换出扶桑日,呵气吹残北斗星。
天色才明,就起来梳洗,吃过饭,日已出了,心中想道:“我若自去寻他,恐怕班里人看见不雅;要不去,又恐辰生不停当。”踟躇了一会,“还是叫辰生去罢。”遂叫辰生来,吩咐道:“你到昨日那班里去问声,可有个魏云卿,他是苏州人,是我姨弟。你寻到他,说我特来投他,是必同他来。”说毕,进忠往外就跑,一娘叫转来道:“你可记得么?”进忠道:“记得。”又去了。一娘又唤回来道:“你莫忘了,说遍我听。”进忠道:“这几话有甚难记?”一娘把了些钱与他叫驴、买东西吃,进忠接了,才走出门,一娘又叫回来。进忠急得暴跳道:“又叫我做甚么?你要去自去,我不会说!”把钱向地一掠,使性子坐着不动。一娘央了他半日,才拾起钱来要走。一娘扯住他道:“我把件东西与你带去。”向手上解下一个小小金牌子来,代他扣在指头上,道:“这是我姨娘与我的,你带去,见了他,把他看,他就知道我在这里了。”进忠拿了,飞也似的去了。
一娘独坐等信,好不心焦。心中忖度道:“此刻好到了。”过一刻,道:“此刻好说话了。”一条心总想着他,直等到傍午,也不见回来,想道:“大约是留他吃酒饭哩!”又等了半日,渐渐天晚,也不见回来,又想道:“我昨日担搁了许多工夫,回来也只午后,他是熟路,怎么此刻还不见来?定是在路上贪顽了。”自己坐在店门前,等到日落,才远远望见辰生独自跑回。一娘迎到檐前,问道:“你怎么去这一日才来?可曾寻到他?怎么不同他来?”进忠喘了一会气,才说道:“鬼也没得一个。”一娘道:“怎么说?”进忠道:“我到他门前,见门关着,我不好敲,直等到小中,才有人开门。我正要问他,他又出动了,又等了半日才回来。又要问他,他又同人说着话进去了,我只得坐在门栏上。半日才见昨日那人家来问我:‘可曾见他?’我说:‘没有’。那人道:‘等我叫他出来。’那人进去,叫出个髡头小孩子来,才好十七八岁,问道:‘那个寻我?’我说:‘寻魏云卿的。’那小人道:‘没有’。竟关上门进去了。那人后又出来问道:‘可是他?’我说:‘不是魏云卿。’那人道:‘这一带班里总没有个魏云卿,想是在别的班里。’我说‘不认得。’那人道:‘我同你走走去。’将一条巷子都走遍了,也没得。那人道:‘五十班苏、浙腔都没有,想是去了。前门上还有几班,你再去寻寻看。”那人就去了,我也来了。”一娘听见不是,正是:眉头搭上三横锁,心内频流万斛愁。
不觉眼中垂泪,心里想道:“我受了千辛万苦,死中得活,也只为这冤家,谁知今日又成画饼!”连晚饭也不吃,就和衣睡了。一夜忧苦自不必说。
次早起来,只得又叫进忠到孝顺胡同去访问,并无消息。住在店内,逢着吴下人便问,也无一人知道。又想道:“他莫不是上了前程,在那个衙门里?”又央人到各衙门里访,也无踪迹。又住了些时,客店里人杂,进忠便搭上了一班人,抓色子,斗纸牌。一娘着了忙,把他手上金牌子解下来。后来便整几夜不归。一娘说说他,他便乱嚷乱跳。一日回来,反向娘要钱买酒吃,一娘回他没钱,他竟将一娘的新花绸裙子拿着就走,又几夜不归。一娘气得要死。正值京中米粮贵,又无进入,正是坐吃山空,不上半年,盘费都完了。思量要回客家去,又怕人情世态,当日苦留不住,今日穷了又来,恐人恶嫌。进忠也恋着那班人顽耍,反说道:“当日谁叫你来的?如今又带着鬼脸子去求人。”母子们又吵闹了一常渐渐衣服当尽,看看交冬,天气冷得早,衣食无措,一娘只得重整旧业,买了个提琴沿街卖唱。走了几日,觅不到三五十文钱,连房钱也不够。一则脚小难行,二则京中灰大,一脚下去,连鞋帮都陷下去了,提起来时,鞋又吊了,一日走不上几家,故无多钱。回到下处,坐着烦恼,店家道:“走唱最难觅钱,如今御河桥下新开了个酒馆,十分齐整,你不如到那里赶座儿,还多得些钱。”
次早,一娘走进城来,竟往御河桥来,迎着北风,好生寒冷。不一时望见一所酒楼,只见:湘帘映日,小阁临流。一条青旆招摇,几处纱窗掩映。门迎禁院,时间仙乐泠泠;轩傍宫墙,每见香花馥馥。金水河,牙墙锦缆,时时知味停舟;长安街,公子王孙,日日闻香下马。只少神仙留玉,果然卿相解金貂。
一娘进店来,先对店主道了个万福,道:“爷,我是个南边人,略知清曲,敢造宝店,胡乱伏事贵客,望爷抬举。”店家见他生得标致,先引得动人,便说道:“且请坐,还没有客来哩。”一娘坐下。店家道:“大嫂寓在那里?”一娘道:“前门陆家饭店。”店家道:“共有几口?”一娘道:“只有一个小孩子。”店家道:“这也容易养活。”一娘道:“全仗爷抬举作成。”店家道:“一路风吹坏了,小二拿壶暖酒与大嫂烫寒。”店家收拾了四个碟儿,小二拿上酒来,店家走来陪他。一娘奉过店家酒,拿起提琴来,唱了一套北曲,店家称赞不已,连走堂的、烧火的都挤来听,齐声喝采。店家喜他招揽得人来,就管待了中饭。到晚,吃了晚饭,又吃了壶热酒,才回寓所,一日也有二三钱三五钱不等,甚是得济。
一日回来,进忠已四五日不归,到黄昏时,吃得大醉而来。一娘也不理他,只到次日天明,才说他道:“你终日跟那起人做一处,必做不出好事来。这禁城内比不得石林庄,若弄出事来,你就是死了。不如跟我到馆内代他走走堂,每日好酒好食,还可寻钱贴用。”进忠道:“没得舍脸。”说着跑出去了。一娘气了一会,才到酒馆中来。唱了半日,到东边一个小阁里来,见有两个人在那里对饮,上手是个清秀小官,对坐的那个人,头戴密绒京帽,身穿元色潞绸直身,生得肥伟长大,见了一娘,上一眼下一眼目不转睛的看他。那小官扯一娘坐下吃了几杯,一娘起身走到对席上唱,那人犹自看着他。又唱过一遍,钱都收了,重到阁子上,见那两个人已去了。一娘走出来,见那二人还伏在柜上与店家说话。一娘站在旁边伺候,只听得店家道:“晓得!领命!”二人拱拱手去了,竟没有把钱与一娘。店家点头,唤一娘到面前说道:“才二位是吏科里的掌家,他晚间要留你谈谈。”一娘道:“使不得,我下处没人。”店家道:“如今科道衙门好不势耀利害,我却不敢违拗他,当不得他的计较。”把一娘硬留住了。
到晚客都散了,店家将小阁儿收拾干净,铺下床帐等候。到黄昏时二人才来,到阁上坐下,请一娘上来,坐在那小官肩下,摆上肴馔。店家道:“二位爷请些,总是新鲜的。”一娘奉过一巡酒,取提琴唱了一套北曲,又取过色子,请那小官行令。斟上酒,一娘又唱了套南曲,二人啧啧称羡。那人道:“从来南曲没有唱得这等妙的,正是‘词出佳人口’。记得小时在家里的班昆腔戏子,那唱旦的小官唱得绝妙,至今有十四五年了,方见这位娘子可以相似。如今京师虽有数十班,总似狗哼一般。”一娘道:“二位爷贵处那里?”那人道:“山东。”一娘道:“我也曾走过山东的,爷是那一府?”那人道:“临清。”一娘道:“我也曾在临清住了二年的,那里有位王尚书老爷,爷可知道么?”那人道:“王太老爷去世了,你怎么认得的?”一娘道:“我在山东走过好几府,惟在临清最久,每日在王府内顽耍,王大爷十分和气,不知可曾中否?”那人道:“你莫不是侯一娘么?”一娘道:“正是。爷怎么认得的?”那人道:“我说有几分面熟哩!先见了你,想了半日也想不起来,原来比当日胖了。”一娘道:“老了。”那人道:“还不觉,丰姿如旧。如今大爷做到吏科给事,奶奶时常想念你,常差人四路访寻你哩。你家老丑与辰生好么?”一娘将前事大概说了一遍。那人道:“怪道寻你不见,原来遭了这些大变。”一娘道:“爷上姓?”那人道:“我还认得你,你到不认得我了?我是贻安。”一娘道:“爷发了身子,故此不认得。这位爷尊姓?”贻安道:“你真老了,他是吴爷家的六郎。”一娘笑道:“一别十五六年,当初只好十多岁。”店家道:“正是他乡遇故知了。各饮一杯。”六郎道:“我们就行个喜相逢的令罢!六个色子凑数算,少一点吃一杯。”令行完了,又猜拳赌酒,直至三更方散。贻安去了,六郎同一娘宿了。两人都是久旷的,说不尽一夜欢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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