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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芳录》又名《红闰春梦》清竹秋氏著

日期:2019-09-29
摘要:闲话休提,单言正传。却说我朝鼎盛之时,金陵出了两个名妓:慧珠、洛珠,本系同胞所生,原籍苏州人氏,却也是个好出身。他父亲姓聂名泰森,娶妻王氏,单生了慧珠姊妹二人。泰森在苏州开丬药铺,生意十分茂盛,到了中年,身边大大余积了几文。
里面也有一席,款待程小姐与小黛二人。程婉容自与小黛进京,一路上谈说得十分契密,婉容要与小黛结个异姓姊妹,小黛起初执意不肯,当不起婉容再三逼迫,只得允了。小黛原是个行户出身,极会趋承人的,所以程婉容觉得饮食坐卧,一刻儿离了小黛都不受用。而且两人都是有才有貌的女子,更外投机,竟比同胞姊妹亲密一层。
席间,婉容道:“我们家明日陛见过了,是要另寻公馆的,何能久住在江府。若你我分居开来,即难朝夕相见。不若你我仍住在一处,免我姊妹们疏失了,不知你意见如何?”小黛陪笑道:“我正欲同你商量,我们须要设法同住,难得你思虑得到,岂不好极了。只怕你日后厌烦我们,要撵着我走,那是不能的。”婉容笑道:“我不信你的鬼话,大凡我说一句话,你都说预先想到了,分明你跟着我口气说,却叫我又爱你口才敏捷,又厌你惯使乖巧。你如做了蔑片,倒是个出色的。”小黛脸一红,笑道:“我果真做了总督小姐的门客蔑片,定是前世修来的,有了你这大靠背,还愁做穷司员的家小么!今日你亲口说过了,若厌烦我这蔑片,想丢掉了我,那是不依的。”婉容笑着啐道:“谁同你说这些混话,你又硬来编派我了,我怎敢把一位五品宜人太太当作蔑片,也不怕罪过么!”两人你说我笑,甚为热闹。
外厢从龙等人亦系开怀痛饮,直至三鼓方歇。
次日,众人赴吏部挂号,仍旧各供厥职。二郎签分在刑部试用,小黛已与二郎言定,随了婉容在云从龙府内居祝从龙将左边一进宅子,拨与他夫妇。众人又分头拜谒座师、同寅,忙乱了数日,才觉清闲。
洪鼎材早遣人送信过来,择于十二月十五日招赘,王兰央了从龙等帮同料理。洪鼎材为人向来吝啬,-一文钱都不肯浪用的。今日无奈是他亲生女儿终身大事,谊不容辞,虽说置备妆奁等件,却是节省至再:又诸了伯青、从龙二人做媒保大宾。及期,王兰沐浴更衣换了簇新朝服,乘坐四人大轿,前面一排旗伞执事,随后数顶人轿,是二郎、汉槎与馆中平时来往契合的同年,约定今日同送王兰至洪府入赘。到了洪府,早有几位接亲的出来迎请,王兰与众人下轿入内。所有应行的烦文,毋须细说。
一对新人交拜合卺已毕,送进洞房。外面厅上火开筵席款待众宾,半夜始散。王兰在烛光之下,见洪小姐虽不美貌超群,却山端庄富厚,王兰心内亦觉欢喜。众侍婢上前服侍他们宽了大衣,退出。王兰与洪小姐入帏,成就百年大事。
原来洪鼎材膝前一子一女,其子年方五岁,乳名郁哥,是个庶出。洪夫人只生了这一位小姐,今年十九岁,小字静仪,因生得体重,是以不觉十分俊俏,却稳称一位诰命;至于文字上,倒也讲究。但是秉性酷肖乃父,一味吝啬。大凡妇人家过于吝啬,那个“妒”字就不免了。王兰自幼即喜潇洒,兼又少年科第,文采风流,是个不拘小节的性格。过了十朝半月,与洪小姐即有些两相背谬起来。
王兰以为学问乃妇人可有可无的事,若深通文墨,闺房之内夫唱妇和固是乐事;若没有学问,只要妇道无亏,中馈有节,内助得宜就罢了。至于丈夫的所行所为,自有丈夫意见,妇人家一毫不能过问。那洪小姐心内却另有一番意见,妇人嫁夫作主,要终身靠他的,各事恐丈夫扭于偏见,都要与妻子商量而行。第一件王兰不拘小节,就犯了他的所忌。以为男子白幼读书以图上进,好容易博得一第,须兢兢业业,白守勿失;而且读书人开口都要谈论经济学问,方是道理,不能终日啸傲徉狂,寻春玩月。一则于声名有玷,二则浪费奢侈,宦囊日涩。所以洪小姐开口即引经据典的规劝王兰,始而新婚夫妇,未能驳回,胡乱应了他几声。继而洪小姐日日聒絮,王兰心内大不刷烦。
一夕,王兰与静仪小姐闲话。静仪道:“我见你每日除了入馆办事,即去寻那些少年朋友宴聚,可知既浪于费用,又于身心学问一丝无补。若照这样行去,日后也不过得一个狂翰林名目。我劝你不如暇时讨沦书籍,研求经济实学。古人云:开卷有益。他日或放外任,或点试差,电不致遗讥枵腹。为人有一分实学,作出事来即有一分经济。待到花甲以外,功业已立,那时解甲归田,再放浪形骸未晚。”王兰听他一番说话,洵是酸腐习气,俨然一位学究先生。不由得气了起来,冷笑道:“你何以见得我胸中无学问经济?幼年读遍五车即是学问,格致万物即是经济。若待到此时,还终日抱着一本书去看,真所谓临时抱佛脚了。我生平最厌道学二字。自古道:学死于句下者颇多。反是我辈将来的作为,未可逆亿。即我那同年一班朋友中,如祝,云诸人尽是真才实学,闻一知十的人。虽然终日朝政之暇,三五聚谈,不过外面借着吟风啸月之名,其实正可彼此切磋,探讨今古。非比那些拘泥之流,自谓亦步亦趋,中规中矩,殊不知他外貌若似可观,胸内全无实济;一旦临事,手足失措,动辄掣肘。若说用度浪费一节,更属可笑。我辈读圣贤书,当法其所为,岂不闻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既非目不识丁之人,我倒要问你?当日孔门弟子;回也屡空,箪瓢陋巷,不改其常;赐也货殖屡中,结驷连车,周游列国,未闻孔子责备他浪费,又未闻叫他分助同门。是贫者自贫,富者自富,各安其天命而已。何况古来那些有钱的,都不得其死。石崇金谷,而难令终;邓氏铜山,卒成饿殍。可明穷通富蹇,人各有命。我辈何幸,生此升平之世,早年登第,又有中人之产,正好及时行乐,岂可负此天与韶华。且春往秋回,如逝水一般,一去即难复返;古人尚夜游秉烛,以喻一刻千金。所以我于钱财上,决不计其得失。今日是我得之,明日自我失之,此乃循环不易之理。试问得失于我何损?若我命可富,旋失即当旋得,得必倍于所失;我命当穷,强得亦必强失,窃恐终于不得。苟锱铢必较,得失恒思,不过一守财虏耳。较之那拘泥之流,更下一层,真为不堪之小人。当知我王者香,可以穷死狂死,定不落那拘泥吝啬的通套。我以为你是个有才识的人,又生长于世旧之家,断不至俗入骨髓,可与你作一闺房中之知己。孰料清浊不齐,性情各具,你也不得强我之狂豪为拘吝,我亦无计挽你之拘吝入狂豪。从此尔成其为尔,我成其为我而已。”说罢,又冷笑了两声,出房而去。
静仪小姐直气得面如白纸,手足冰颤,半晌方说道:“我从未见这不学无术的狂徒,我劝他的好话,他不独不听,反扳今吊古的奚落我一场,真是熏莸各别。也是我命中注定,只愁将来这个人难有收成,我的终身又倚靠谁去。”不由扑簌簌泪下如雨,起身来至内书房,把王兰与他淘气的话,告诉他父亲,究竟孰是孰非。
洪鼎材闻说,竟痛赞女儿深明大义,不愧我洪家的女儿。可恨王兰那小畜生,忠言逆耳。犹忆当日他入泮之后,我曾回家祭祖,见过他一次。他即大言炎炎,目空一切。我就知他是个佻达之子,尚冀后来可改。而今虽然科名被他骗到了手,仍是当年的积习,即难保克始克终,岂不害了我这巾帼丈夫的女儿么?一面劝慰女儿回房,一面气忿忿的至外间来寻王兰。想他是我的女婿,谊属半子,仙白幼又无父母,我若不大大的教训他一番,他更任性妄为了。
且说王兰回到自己的书房内坐下,心中嗷嘈万分道:“可恶这蠢妇,一点情趣不解,只有唠唠叨叨学他老子那一派酸腐悭吝的性格。难道我王者香,顶天立地的男儿,还受妇人挟制不成?也是我命运不佳,偏生娶了这么一个妻子,与我意见不合。非是我自负的话,从龙、伯青等一班同年好友中,当推我豪迈第一,其次方数伯青。他们皆闺房和好,志合性同,又闻得有才有貌。想他们燕尔私情,何等快乐,真乃三生有幸!我这一个宝贝,貌仅中人,才亦平等,那倒也罢了。古云:娶妻重德不重色。又云:女子无才便是德。但那腐儒的脾气,令人可厌,细想我王者香,真真不及伯青等人闺房之福。又想到南京洛珠等人,他们虽是青楼,亦系才貌兼优,大家风范,间或也劝我巴干功名,不过偶尔规谏,终不似这蠢妇逐日哓聒不休。非独他远逊江,祝、程家各位小姐,连柔云他都当退避三舍。我此番回至南京,定然接取柔云来家以作偏房。好在如今已娶过这蠢妇,还怕谁人支派我停妻纳妾的罪么!”正在闷闷不乐,忽见洪鼎材走进,无奈起身侍立。
洪鼎材即在王兰的座位上,坐下道:“你也坐了,我有话与你诽。适才贤婿与小女角口,我已尽知其细。若论你们夫妻闺帏之事,我也无须过问。惟闻小女劝你的话,未尝非理,何以贤婿不以为然,反着实排揎他一番,甚为不解。我看贤婿亦是个聪明人,当知读书求名埋头一世,皓首穷经终身潦倒不知凡几;如贤婿弱冠以外,即连翩直上真非容易。由此再加磨砺之功,将来在朝则为干臣,出治则为良吏,前程万里,未可限量。若一味荒废学业,以为有名可恃,窃恐损多益少。至于浪费资财,更属不可,贤婿虽然多金,不知做京官的毫无出息,做一年即要赔累一年,如再使得挥霍未知节省,更难支持。况且那些同年们见你手内宽裕,落得与你交接,待把你弄得与他们一般穷法,就不来睬你,又去寻别的主顾去了。我做了十数年京官,这些滋味我都领略过的。纵然贤婿平日使用惯了的,也该念及祖宗当日置力、不易,我能守着基业,才是肖子。若是外人,即不虑及于此,无如小女要终身倚赖贤婿,自古夫荣妻贵,一息相通,他怎生不愁烦呢!未免言浯重复也是有的,想你也不能怪他琐碎。我并非袒护小女,来责备贤婿,既为一家,有活何能不说。”
王兰听洪鼎材所言,与他女儿无二,都说他的不是。心内早腾腾火发,也不顾洪鼎材是他丈人,立起身来将双眉一扬,冷笑了一声道:“岳父训诲,言言金石,小婿感激不荆惟小婿天生的怪癖,自幼窗下即喜放浪,全不以科名为念。今番侥幸得此微名,在他人以为荣宠,在我却毫不介意。人生蜗名蝇利,如泡影昙花,一时现相,转瞬仍属子虚。论到经济学问上;只要读书得间,胸中明白,遇事敢作敢为,做几件出色惊人的事,即是平日读书之功。若整日捧着一本书,任他经史诸家一览无余,泥于胸中格格不化,也不过是个书蠹书痴的名目而已,有何益哉?非是小婿说句放肆的话,那读书不求甚解的意思,小婿倒领会得。至于浪费资财,更属微末,可知金银身外之物,得失何异?纵有敌国之富,亦未闻名传后世,徒惹得一身铜臭,不若随手用去,倒还干净。每见一等贪婪不足的人,以至损人利己,无所不为,反作了若干罪孽,他临死的时候,试问可能将这些黄白财物带至冥司去收赎罪名么?还有一等悭吝不堪的人,分文不舍得使用,必至生出不肖子孙,倾荡家产,所谓悖而入亦悖而出。小婿即要用所当用,不作无益之用,即将祖父遗留家业用得罄尽,也不算是个败子,亦不是个不肖之子,皆因我命该如此,是天作孽,非我自作孽。小婿虽不才,这点点小见识,不能在令嫒小姐之下。那知令嫒一相情愿,每日逼着我要入那腐吝的门路,小婿却不敢从命。令嫒也是位知书识理的千金,小婿将话取譬他听是有的,亦未与他口角。从来一说必有一辩,不能只派他说,不容我辩。岳父再请回后细问令嫒,究竟小婿怎生排揎他的?岳父焉能听信一面之词,说小婿的不是,何能使人中心悦而诚服。”说毕,仰面又呼呼的冷笑了几声,喝命小童随着,火踏步出外访祝、云等人去了。
可怜洪鼎材直气的目瞪口呆,瘫在椅上动撢不得,眼睁睁看着王兰扬扬而去。过了半晌,方拍桌大骂道:“该死的小畜生,万分可恶,还亏他是个读书的人,如此不明道理。我是他的妻父,他半分都不把我放在眼内,任性强词夺理的抢白我。这还了得,明日倒要请几位老辈与他叙说。”又叹道:“这小畜生定见是不可改悔的了,岂不误了我女儿终身。早知如此,我决计不招赘他入门,情愿养我女儿一世,想他是大贤大德的女子,也没有什么抱怨。你今日既赌气走了,也无面目再来见我。果真不来,倒省却我多少烦恼。”
正自言自语的生气,忽见洪夫人走进,笑道:“什么事,翁婿的淘气?方才姑爷的话,我在窗外约略听得几句,那孩子向来是个不受拘束的,祖上又留下若大家业,自然是使用惯了,一时怎生改得过来?女儿虽然劝谏他是正经,也未免言语过激,须知是新婚夫妻,彼此都摸不着脾气,、不比那共过三年五年的心腹。姑爷虽是性急,想女儿说得也烦絮。你该两边抚慰,使他们夫妻和好,慢慢的再米劝说姑爷才是。你怎么也动了气,单说姑爷不好,那孩子定然疑你护着自己女儿,偏心去责备他,所以才别气走了。难道走了就罢了么?仍然要把他找回来的,反传闻得人人皆知,成了笑话。非是我说,不是女儿气走了他的,倒是你丈人把女婿气走了。”一番话,说得洪鼎材追悔起来,讪讪的道:“我也不管这些闲事,听你们去办罢。”起身出外去了。
洪夫人又到静仪小姐房内,狠狠的说了他几句,叫他以后劝说丈夫,“须婉言规谏,不可凭着自己性子。女婿亦是个少年人,性格也是不平正的,若彼此存了意见,即难和谐到老”。一面又叫人去请了姑爷来,“说我有要活与他相商,即不愿在我家内,说明了再去未迟”。晚间王兰果然回来,洪夫人带慰带劝的说了一番,又说:“女儿年幼,诸事仍望姑爷原谅。我女儿劝说亦无他意,不过想贤婿好而更好,他自家面上的风光。若你们参商起来,也叫我二老难处。”王兰闻洪夫人说得在理,也没有言语。洪夫人又亲自送王兰进房,安慰了他们数句方去。从此王兰与静仪小姐虽然和好,终觉得各存意见,面和心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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