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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清.辽东人曹去晶

日期:2019-07-16
摘要:开首一段,原是叙瞽妓出处,别无深意。然将江宁历来始末及城中诸景,写得清清白白。曾游过者一阅,如在目前,固一快事。即未至者,亦可想其风景,不胜神往。
永乐之设官妓,万世仁人君子,为之腐齿痛心。先说是建十六楼,直是盛朝富丽,忽夹以“此系永乐皇帝造为渔利之所”一语,复感叹十六楼一作,把许多绮言一笔抹杀。真皮里阳秋,不觉令人失笑。
二人说得投机,从新添上精肴异食,美酒佳酿,吃了一会。宦萼道:“吃酒顽耍,定要三四个人才有趣。你的学问高,见识广,还想个妙策,访一两个绝顶富贵的朋友方妙。”邬合一面吃着菜,呷着酒,一面说道:“适间得罪大老爷,虽蒙宽恕,至此犹秫惧不安,如何还敢多嘴?”宦萼道:“我不过是一时雷霆之怒,过后即休。你看我此时还有一毫恼你的气儿么?你不过不肯上心,故以此推托。”邬合假做吃惊,把脖子缩了两缩,道:“大老爷如此说,小人就当不起了,况大老爷之事即晚生之事,且纠合得几位大老官来,小人也多几碗酒喝,于此贱腹,岂无小补之云哉,敢不上心?今晚生虽大啖大嚼,而此事未尝一刻去怀也。晚生倒想起一家来,不知可敢说么?”宦萼道:“你且说了看。”
邬合一手执杯,一手持箸,嘴合在酒杯上,眼盯在菜碗内,不住乱吃,那里还顾得答应。宦萼道:“你把杯箸权且放下,我同你商议正经话。你若有富贵好人荐了我,【嗟乎,此语令人伤心,富贵便是好人,贫穷自然都是不好者矣。】我们结了酒肉社,那时日日有得你吃,何必此时这等着急。”邬合见说,没奈何,只得将杯箸放下,抽中掏出块帕儿来擦了擦嘴,说道:“城中有一个富翁,叫做童百万,大老爷可曾闻名么?”宦萼道:“我也知道此人,却不曾会过,不知果是如何?”邬合道:“那童百万名自大,【今日何此名之多也。】晚生也认得他,他家里面真豪富,金银满库,米豆千仓,圆的是珠,光的是宝。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十数座当铺,千百间佃房,南乡的田,江北的洲,山中的大木,江里的鱼套,都是有的。虽比不得老爷府上奢华,在南京也还颇充得第二。晚生愚意,像这样人家,将就同他相与也罢了。”
宦萼摇着头道:“他钱倒也罢了,只是没有官势,如好同他往来?”邬合道:“他近日大非昔比,也为人欺他没势,他去年拿了好些银子,纳了一个甚么团于蓝的头一名监生,他自己说大得很呢,【自己说,妙,人无有不自己说大者,不知他人见之,其小无比。】不过四五十年就要选州左堂,【还是欺人的大话,大约四五十年尚未必还行着。】比本县大爷还大一级。【这是真。】这州左堂不知是件甚么东西,大约大得很了。他还嫌它小,要到黄河里去效用。据晚生揣度,他这一到河里,大约鳖都司的前程,他自然有的。昨日回来,竟抬了一顶比四人轿还大的二人轿,四名轿夫轮班抬着走。那轿衣都是北京屯绢做的,五岳朝天时样的大银顶,耀眼争光。跟着一阵家人,穿得好不体面,都是马尾织的瓦楞帽儿,一色油青布直裰,净鞋净袜,夹着一个描金护书,说是外国狮子皮做的,里面放着许多洒金朱砂笺拜帖。又有一把大银顶雨伞,说是高丽纸裱的,苏合油搓的,偶然撑将起来,真是遮得天没日头呢。还有一张交床,上面放着一个像小孩垫底尿褥子,灰灰的颜色面,就不曾细看是甚么做的。大约也自然是件宝贝了。晚间打着一对大坛灯,一边写着候选州的左堂,一边是通红的童衙二个大字,好不官样。一个长班在前喝道,竟同那些街道巡厅访官捕衙众位当道老爷们来往。街上人看见,都咬指侧目,遇见他是犹恐避之不及,【惧其势耶?畏其臭耶?】谁敢不叫他一声老爷,【借邬合口中,极力贬江南暴发户之援例辈耳。看者勿责作书嚼舌。】闹热得紧。晚生曾听得人说,他七八代前的祖宗,在古时也曾做过八座的。【这才真是遥遥华胄。】据晚学生看来。除了大老爷,也就要数他呢?”宦萼道:“你说得如此动火,姑算一个。怎么再得一个才妙,你再想一想。”
正说着,长班来回话,说帖子同呈子都送到县里了,县大爷说知道了,自然领命。邬合又向宦萼道谢,望长班说了动劳,【好!必有之事,必至之理。】坐下,忙忙喝了几杯酒,吃了几箸菜,又想了一会。道:“又有一家,是前科发甲的贾老先生讳文物的。他令先尊贾翰林名播一城,他令先岳富户部官闻四处。他家中房子住著有几十进,门面漆得雪亮,彩画得光烂陆离。正中悬着个伽楠香的匾,斗大“进士第”三个石青地的金字。外面竖着四根沉香旗杆,刷得通红,下边白玉石雕花鼓子。这个体面豪富,在城中也就要算第三家了。至于他肚子里,晚生粗人,虽不能窥其际,但听他说一句话,就文绉绉得可爱,真是出口成章。间或腆着肚子摇摆起来,果然是那名公的体态,比那俗人大不相同。若除了他,再追寻也没有了。”
宦萼皱着眉,道:“罢,倒也罢了,只是听得他的举人进士来得有些不明白,恐人讥消我这样一个大公子眼中不识人。”邬合道:“大老爷又来,【这半截话妙甚,本要驳他说得不是,却不敢出口,连忙缩住接下句。】他虽有些不明白,如今公然说是科甲,谁敢说他是假的?他又拜在魏上公门下做了亲孙子,谁不尊敬他,【亲孙子强于假进士多矣。】敢道半个不字?况他连诗都会作的,若同他相与了,哏,人还要夸大老爷有眼力呢。”宦萼道:“何以见得?”邬合拿个指头在桌子上画着圈。道:“人都赞大老爷是富贵才子,所以才相与这样富贵文人,有此美名,谁不钦仰?岂不妙哉!”宦萼道:“我倒不管他才与不才,既有财势,你明日就去对他两人说,我大老爷从不屑下交的,因慕他的豪富,要同他做个朋友,看他们意思何如。说明白了,就来覆我,我明日下午等你的回话。”邬合道:“他二人听见是大老爷要相与,自然钦此钦遵,敢不从命?晚生明日去说明白了,定来回覆。”说了,又连吃了十数杯,酒已大醺,日将云暮,起身作了八九个揖,作别而去,真是:朱门谄胁人无数,茅户亲朋半个无。
将此后文权且按住,再说钱贵自从遇了钟生,立誓洁身以待,正想寻个由头,做个下马威。恰巧竹思宽要想嫖他,被他一场撒泼,骂了几日。郝氏也觉得没趣,过了些时,见他气性瘫了些,又劝他接客,他决意不从。
又过了些时,北京来了一位贵公子,拿了五十两银子来,要嫖两夜。鸨儿爱钞的心肠又动,先好劝他依从,钱贵誓死不依。后便加之凌迫,钱贵几几乎丧了性命。郝氏虽爱钱心盛,到底是他亲生之女,恐当真弄出把戏来怎处,只得再三婉求,辞那贵公子去了。你道这个公子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听我慢慢敷演出,便知详细。
当日嘉靖皇帝时,偶然想起昔年随太祖平定天下的这些功臣,后因永乐篡夺了建文,有不肯依附者,尽皆削夺世袭。嘉靖不忍负他们的功迹,皆继绝世,命查他们嫡派子孙,承袭封爵。刘诚意、徐中山、常开平等子孙都袭了公侯伯之爵。又想起少师荣国公姚广孝,永乐篡夺之力,全是他功为第一。他虽是个和尚,必定兄弟叔侄还有宗支,奉旨到无锡县查访。那时有个姓姚的,名字叫做姚华胄,家俬富贵,人也不是个一丝无能的。不论九流三教,诸子百家,他虽未必件件精通,却也无一不晓。且那一张利嘴,谈兵说剑,论古敲今,口若悬河,容易人也说他不过。正在英年,生得好个齐整相貌。姚华胄此时闻了这个旨意,到县中具诉,说他是姚广孝嫡派子孙,应当承袭。知县驳道:“荣国公应当袭爵,僧纲司何由有孙?”姚华胄初意说是荣国公的亲孙,万无不准,就不曾想到他一个和尚如何有儿子传代。见知县这一驳,着了急,暗馈了知县一分厚礼,改报系姚广孝胞弟姚广忠子孙。自来相传,只闻得姚广孝有一位贤姐,并不曾说他有兄弟。
你道这姚华胄到底是谁的子孙?这姚广孝本医家之子,他父亲精于歧黄,生性佞佛,只生一子一女。他那女儿真是个女中丈夫,识字知文,深明大义,夫死守节,教子成人。他虽是个女流,强似那铁铮铮的汉子。自从姚广孝助燕王篡逆,他知道了,恨入骨髓。后来姚广孝封了国公,衣锦荣归。那时他父母已殁,来见贤姐姐,他贤姐姐关门不纳。隔篱道:“我家从无此贵人。”姚广孝识其意,变僧服而往,姐犹不与见。家人劝之再三,其姐不得已开门,自立于中堂,姚广孝入,拜谒甚谨。姐怒道:“世上做和尚不到底的可是好人?”便抽身而入。姚广孝愧赧而出。【姚广孝固乃姐之罪人,然尚有人心,若今之人少得微名,即伯叔亦渺视之矣,何况于姐也?这样妇人与狄梁公姊为再见耳,千古何可多得。】且说姚广孝因何幼时出了家?他自幼聪明狡狯,那时神相袁珙见了,向他父亲道:“此儿目生三角,形如病虎,其刘秉息之流亚欤?若令习儒,恐其不寿。若使之为增,将来贵为帝师。”他父亲遂送他去一个素常相与的和尚法号圆通的庵中出了家。他并不是自己愿去苦修,是没奈何做了和尚的。他那师父圆通,也是那时有名的才僧。他爱姚广孝聪明清秀,日间尽心教他经典并诗词之类,夜间便同他成了夫妇。这是和尚传家,留得衣钵,原不足为异的事。他到大来,虽有过人之才,却有兼人之恶。且素行不端,无耻特甚。他私偷着一个姑子,生下一儿,他不好认得。他有个族弟叫做姚广忠,瞒着姚广孝与这姑子也有相知之雅,姚广忠无子,姚广孝就把这孩子与了他做儿子。就算了姚广忠之后。姚华胄就是此儿的子孙,论起来,却实在是姚广孝的嫡嗣。
姚广孝当年久而久之,丑名渐张,乡站不住了,遂到南京投拜太祖信爱的一个和尚,叫做宗泐。宗泐却不知他的坏处,见他相貌才学都好,甚是爱他,替他起个法名道衍,法号斯道。那时有一个王行,看透地的心术,说道:“斯道非若他人事佛奉师碌碌久做沙门者也。”宗泐将姚广孝荐与太祖,后来每个亲王赐一员僧纲司,就把姚广孝分与了燕王。太祖上宾之后,太孙建文继统。他一来见朝廷年幼,二来想做佐命功臣,力劝燕王谋反。篡夺了建文的天下,改元永乐,算他功居第一,遂封了他少师荣国公。永乐赐了他几个宫女,他此时要假装活佛一般,不肯拜赐。况且又有小沙弥做了内眷,何须要此。永乐越重他的德行。后来人都说姚少师是位真僧,不贪女色,那里知他因位尊了,要博虚名,就不知他少年的丑行。他位至国公,历蒙恩赐,不下数万,都给了姚广忠,以贻他所生之儿。传流了将二百年,到了姚华胄,尚然巨富。
姚华胄起先报是姚广孝嫡孙,见知县一驳,故此又报是姚广孝胞弟姚广忠之后,只把胞字换了个族字。那县官得了他一分重礼,竟据他的话呈报上去。上司难辨真伪,轻易不敢启奏,又仰县细细清查。古人说:“本钱十万,可以通神。”县官受了他的重贿,如何销缴?况且又没处查证,竟具了印结,说查系姚少师胞弟嫡派子孙是实。上司据文题请了姚华胄,又关通了严嵩父子,虽假亦真,奉旨召他进京陛见。他到面圣之时,应答如流。嘉靖大喜,以为非姚少师族裔,焉能有此文武全才的英物,遂准袭封了侯爵。那时天下太平,他谈天说地,布阵排兵,每每有英雄无用武之地为恨。这些朝中臣也有信以为实的,着实敬他,都夸是武侯再世,留侯复生,为朝廷欣庆得人。也有恼他大言不惭的,却不好同他辩驳。他历过了隆庆、万历、泰昌三朝,也享用了五十余年。他生了二子,长子姚予民,是个蠢然一物,食粟而已。次子姚泽民。他妻子褚氏生姚泽民的那一夜,姚华胄梦见一个和尚直到内室来,心中大怒,道:“何物奸僧,辄敢到我内中?”那和尚揪然道:“我是你始祖姚广孝,生前杀孽太重,冥冥之中受罪二百余年了。你今又无故受朝廷重爵,明朝气数将尽,天帝敕旨,命我来与你为子,以完前孽,结此一段公案。”说完,往褚氏胯下一钻,就不见了。姚华胄惊醒,正值褚氏腹痛,须臾生下一儿。姚华胄虽知他是祖宗转世,却不解他完前孽的话,遂起个乳名,叫做祖官。说他大了就学祖爷平定天下,泽及生民,故此命名为姚泽民。
褚氏生他的那一夜,正蒙朦胧睡着,也见一个精赤条条的和尚爬上床来,褚氏又惊又喜,【喜耳,何惊之有。】正要问他那里来的,不想那和尚将光头向他阴门里就钻。褚氏惊道:“哎呀,这和尚好呆,这个大头如何钻得进去?”正要用手来推时,不想一下已全身钻入。【是极。是小头犹可,大头如何用得?孰不知竟钻了进去,梦中之喜可知,一笑。】只觉阴门一胀,小腹微有些痛,惊醒来已要分娩。这和尚进去既易,出来更是顺溜。褚氏毫不费烦难,就生下一个儿子,好生欢喜。褚氏将所梦对姚华胄说了,姚华胄也将梦告诉他,夫妻深以为异。
姚华胄平生酷信佛法,家中盖了一所佛堂,请了他素常相与的一个和尚,法号万缘,是报国寺的住持,才三十来岁,来家中供养。这万缘诸般经典皆能,又生得面白顶圆,身长躯大,好一个相貌。有几句赞他道:青旋旋一具光头,【夫头也而以具称,奇甚。】白晃晃一枚大脸。两只眼半睁半闭,假装出慈悲面孔;一张嘴一合一开,真讲得天花乱坠。素珠百八,时挂胸前;佛法三千,全抛脑后。口中阿弥陀佛,何尝住声;心内窈窕佳人,未曾断想。姚华育当他是现在菩萨,谁知他是个色中俄鬼。
他且又善说,华胄敬他如活佛一般,阖家都尊称他为大师傅。姚华胄就把祖官寄名与他做了徒弟。这祖官生得胖壮标致,夫妇心爱异常,买了个奶娘带乳,又拨了个十来岁的小丫头素馨,相帮抱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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