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大门本是开着,遂一哄而进,人声嘈杂,火光冲天。
有些玩友同女相公们不知何事,唬得屁滚尿流。尖伶的总躲下漏子去了,还有躲在床后并柴堆里面。只有巧云未曾躲避得及,被同去的两个二等把势;一个姓唐,名叫唐统,一个姓史,混名史肉头,抓住头发、将银簪、耳挖先窟(摘)除了去,安安胆。尤德寿领着众人,将些窗格什物打得乒乒乓乓。前来找寻强大,未曾找着。那双林房里有个人在那里打茶围。此人姓白,名实新,弟兄几个他居长,人总喊他白大,专在清浑堂名里打茶围,吃白食,传签打知单,逢时遇节打秋风。不拘那家堂名闹出事来,他总着做拦停,两边卖情讨好。今日正在这里打茶围,听得外面喧嚷,赶着出了房来,看见是尤德寿、燕相们,就将尤德寿拦住问道:“尤大哥,为着何事?”尤德寿道:“白大哥,你不必管!他家拿我弟兄们不打账,过于叫人下不来。
今日拼打几十,叫他家这牢门开不成。”白实新听了,就往地下一跪,将众拦住道:“尤大哥们暂息雷霆,强大虽是不懂人事,还要看他家照应的庾四老爹分上,他是个朋友,最肯交结人的。如今哥哥们权且将巧相公交与兄弟,此刻茶前酒后不便谘话,明日大早请在教场泠园,我兄弟同庾老四过来,总叫弟兄们过得去。”
尤德寿总不肯依,正欲将巧云搀了出门,却好那素日代强家掌门的庾嘉福同两个差伙王七、赵八,跑得气喘吁吁的赶奔前来。到了里面,庾嘉福见了众人就跪在地下,拦住众人讨情。
白实新、王七、赵人再三说合,有那尤德寿同去的人做好做歹,也将巧云放了手,交与白实新。大众执着火把,米筹,洋洋去了。
庾嘉福邀着白实新到巧云房里坐下。那些打杂的先不知躲在何处,如今见人已去了,赶忙进房献茶、装烟。庾嘉福向白实新道:“今日倒难为兄弟,若不是大兄弟在这里,不知闹成什么样子了。”白实新道:“我是一则到此玩玩,二则想同强大说话,不意到了这里即碰见了他们闹事。你四哥又不在这里,我又不是活死人,何能不管呢?四哥,你是如何晓得的?”三子站在旁边道:“我看见他们进门来意不善,我就溜了出去,想到四老爹府上去请四老爹,可巧在路上撞遇,请了来的。”
原来这庾嘉福在府里当门户官,名庾仁,排行第四,代强大家照应,每月送他月钱,节下送礼,平时还要放差,很有出息,所以三子一请即到。三子开了灯来与庾嘉福吃烟。巧云哭哭啼啼赶进房里,向白实新、庾嘉福道了谢。庾嘉福道:“巧相公,你可曾吃苦?少了些什么东西?”巧云道:“多亏白干老子拦着,没有吃什么苦。簪子、耳挖、镯头都没有了,顺袋里还有一块洋钱,二千钱票子也被他们拿去了。”庾嘉福道:“你不必哭,明日包管照数还你。”巧云道:“总要拜托众位干老子帮帮穷干女儿的忙,我只好多磕两个头罢。”
庾嘉福叫三子将强大喊来。强大到了房里,跪在地下磕了个头道:“谢谢诸位老爹。”立起身向庾嘉福道:“四老爷,我这牢门真是不能开了。今日他们来,才到了房里,就赶着喊相公去酬应,装烟献茶,平空起毛生气,将茶碗摔碎,嚷嚷咕咕去了。那时我不在家,我洗了澡回来,方才晓得。那知一刻工夫,他们约了许多人来,外面打到里面来,亏我眼亮躲的了。
被他们将家内窗格什物打坏,还抢去好些东西;若不是白大爷在这里拦着,巧相公已被他们搀去了。这几天一点生意没有,昨日晚上打醋炭岔火,好容易今日摆了一台酒,才吃到半烫,被他们一闹,总散了,还不知开发可弄得到呢,越想越气。如今同老爹商议,县里有几位师爷常在这里,我想同他们打场官司。”庾嘉福道:“你要打官司我也不能拦你,你就要先将巧相公交与白大爷,让白大爷交与他们,你再准备打官司,不然你叫白大爷怎样对他们呢?要说仗着这些师爷的力,他们何能常在这里?千千明日,万万后日,除非你不在扬州打把势,可以打场官司散伙。你自己想想,你现在欠人多少债务,打了官司难道债主就不要钱了?气是好忍的。依我说,明日请白大爷同我到教场去会他们,向他们说,将拿去的东西还你,做个主人,叫他们嗣后照应你些就是了。”三子道:“老爹说的话不错。他此刻气昏了,不要睬他,老爹酌量办就是了。”庾嘉福们吃了一会烟,到了三更多时分才走。约定明日大早在泠园,先到先等,分路回家。
一宿已过。次日清晨,庾嘉福同王七、赵八到了教场泠园茶馆。见白实新早已坐在那里,招呼入席吃茶,各用早点。一刻工夫,尤德寿、燕相同着昨晚去的众人陆续来到。庾嘉福、白实新起身招呼,坐了几桌。众人喊跑堂的下面、买点心、下水饺、做葱油烧饼,有如饿虎争食,吵嚷不清。
庾嘉福等他们各人用过早点,立起身来到尤德寿、燕相们各人席前,斟了茶道:“诸位兄弟,做哥哥的今日特来推情。
强大不懂人事,一切都要望光看我薄面,所有他的不是,罚他备席赔罪,弟兄们昨日拿的他家东西,也要推情还他。”尤德寿道:“我兄弟年轻,出来玩的日子又浅,并不晓得你四老爹在他家照应。我弟兄们实是为强大瞧不起我们,诚心昨日要搀他家两个人,叫他牢门开不成。不意撞见改恶星君白老大在那里拦着,又是你四老爹闪了来,我们这些少年弟兄,那个能违拗你老人家?今日又蒙赏脸,到茶馆里来。我兄弟也久慕你四老爹是个大朋友,未曾过来巴结。你四老爹吩咐,理当遵命。
无如这样说法并非我们大半,实是叫兄弟们过不去。所有他家的东西,我们也不担这个臭名,照数还他。只叫他唱两本戏,备十桌酒席,就饶他了。再不然,叫他送我们个访,我们领他的就是了。”庾嘉福道:“尤大哥,你说到那里去了。强大虽是不懂人事,我兄弟素昔不夯赖忝教,还可以够着交情。原可以遵命唱戏,念强大实是事坏,非我代他哭穷,你们问白老大就知道他的事了。”
尤德寿值意不休,就要往茶馆外跑,被白实新拉住膀臂两捏道:“弟兄们,这件事不必把‘难’字与庾四哥写。自古道‘巧媳妇难煮无米粥’。若论强大素昔不懂人事,我就可恶他。
如今不看玩龙灯的,要看投帖的,诸凡百事要推四老爹面上。
念强大实是事坏,唱不起戏,罚他备四桌席,在北京馆赔罪,弟兄们担担膀子让他们过去罢。”
邻席又有许多常在这些清浑堂名里吃白食的朋友,走过来推现成情,做现成拦停,等了了事,好一同前去吃一顿,总过来原今又有昨晚同尤德寿去的两个人做好做歹,向尤德寿道:“不必说了,一千二百桩事都推庾四老爹吩咐罢。”尤德寿委委屈屈的将两个小把势喊过来,关照他们将昨晚所拿衣饰照数送还强大家内,“我们在北京馆等着你们。”
那两个小把势,一人姓钱名贯之,父亲在日,是惯放火债创成家业,一生最喜讨小便宜。买人田房,总要犹豫到除夕几更天方才成交。银色是低潮的,钱色是搀和私铅的。可怜那卖主不知多少事件等这田房价偿还,若是嫌他银钱色不好,他就不肯成交了。逼着忍气就他,算是暗中亏折。这钱老翁死后,遗下约有万金。到了钱贯之手内,比他父亲更刁更滑。不知怎样刁滑太过,未到年余,把父亲挣下家资刁滑得干干净净。还亏娶的妻子有几分姿色,暗走个把人。这钱贯之在外结交了尤德寿一班朋友,跟他们跑跑腿,做做粗活。人因他父亲将许多家资丢与他守不住,不喊他钱贯之,总喊他钱串子。那一人姓佘名兆,家中母亲同妻子总做媒伴生意。他在县门首做过几天差伙,自己疑惑他是个把势,嫌腔厌调,因此人不喊他佘兆,都喊他蛇调。当时钱、佘二人听了尤德寿的话,一声答应,匆匆去了。
庾嘉福见强大家三子在旁吃茶,悄悄向他说道:“你赶紧回去,看他们将东西送去可少些什么,你赶着到北京馆来告诉我。”三子答应,立即去了。庾嘉福将各桌茶钱算明,关照跑堂的到强大家拿钱。邀请着尤德寿们并白实新同那些学骗的朋友,出了泠园茶馆,到了小东门外北京馆,进内,满满的坐了四桌。庾嘉福喊跑堂的打酒弄菜。只见钱串子、蛇调两人跑得雨汗交流,气喘吁吁到了馆里,回过尤德寿的信,在下横头挤着坐下。又见三子来,俏悄将庾嘉福请到酒馆外说道:“他们已将物件送去,家里所少零星不过一二千文的东西。只是巧相公的首饰、腰内洋钱票子未曾送去。”庾嘉福道:“此刻说了,还有那个肯拿出来?该应晦气,只好由他去罢。”三子道:“东家还请老爹去有要紧话说。”庾嘉福道:“我这里散了,就到你家来。”三子答应去了。
庾嘉福复进酒馆,执着酒壶到各桌敬酒。尤德寿众人立起身来连称“不敢,不敢!”白实新将酒壶夺了过去道:“四哥,你请坐,我代敬罢。”庾嘉福向众人作了一个箍桶揖道:“诸位兄弟,一切一切看我面上,嗣后照应强大些罢。”尤德寿们既和不讲礼,将庾嘉福拉了入席。大众猜拳开酒,直吃得酒醉肴饱,方才散席。
庾嘉福将众人送出北京馆,又向白实新道了谢。白实新道:“四哥,兄弟昨日因为挤事,到强大那里,想找他帮个忙,不意遇见他们一闹,如今拜托哥哥罢。”庾嘉福道:“兄弟再我宽一两日会罢。”白实新道:“拜托,拜托。”辞别去了。
庾嘉福算清了酒饭账,汰化、水烟一齐写了,叫到强大家拿钱。
同着王七、赵八出了北京馆,到强大家内。不知强大请庾嘉福说什么话,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诸把势传签敛费众刀笔鸣保兴词
话说庾嘉福同王七、赵八离了北京馆,到了强大家,在双林房里坐下。强大走进房里,向三人道了谢,喊人献茶、装烟,开了灯与庾嘉福过瘾。巧云听见他们来了,赶到房里,请叫过众人。庾嘉福道:“为你的首饰,洋钱票子,我同他们吵了一阵,总没人认账。该应你是小破财,改一日我捉个野猪来还你愿罢。”巧云道:“费干老于们的心。”看见床上灯已开了,遂道:“我来代干老子打烟。”走近床前睡下,拿千子打烟。
庾嘉福也就睡下去过瘾。
强大在旁边坐下,向庾嘉福道:“四老爹,我这个门如何开法?生意是日见其坏,这几日把势的知单传签,红白喜事酬应不清。并且有些签上的人的名字,莫说不认识,从来也未曾听见过。更好笑那在过甘泉门首卖过水烟的庐州老,名叫纸老虎,签上名字叫刘诗,传了一条签,昨日来收签份子。我把了八十个钱例分与他,就在这里南腔北调大扛大吵。还是撞见个客家认得他,腰内抓了几十个钱,才拿了去。是人也狠,是鬼也狠,不知他们心里想怎样。昨日地保方尚送了个知会来,说是毕老头子的,尚未曾告诉老爹。今日方尚又送了一个知会来,说是武秀才包琼的。这些事虽不要紧,究竟非钱不行。转眼之间又闹龙船,又到节下,如何办法?”庾嘉福道:“你且将知会拿了来。”强大到里面拿出两张白工单纸写的知会到了房里,庾嘉福叫强大递与王七道:“我认不得字,你念与我听。”王七接在手内,将一张先念道:具知会武生包琼抱告雇仆李升知为侄遭娼诱,恃众逞凶事。窃生胞兄物故,遗侄包静,生领回抚养,现已成叮读书未成,性耽游荡,屡教不改,竟或彻夜不归。常将家中衣饰携出,已非一次。拟思首忤,奈因孀嫂珍护。本月初八日,孽侄胆将生妻金环、银镯、金戒指等物潜携往外,数日不面。生四路访寻,知系九巷开窝之强大引诱,藏匿家内。生随往彼找寻,目见生侄在彼,与女妓双林、巧云等同桌饮酒。生当将侄呼叱,不意强大挺身向前拦阻,将侄藏匿,复敢向生凶烹。稍向理论,强大喝令男女仆妇多人,欲奔生殴。生因孤掌,未便私较,急奔方脱。迫鸣该处地保,庇护不理。似此窝娼引诱良家子弟,率众逞凶,均干例禁。不叩究追,生侄必遭伊等毒手。为此具知交保转报。伏乞父台太宗师电赐,差拘强大研讯,交人交物,惩凶肃法。所具知会是实。
王七念毕,庾嘉福问强大道:“包琼因为何事同你玩知会?
”强大道:“那一日在柳巷烟馆里,撞见他在那里吃烟,叫我代他会两个老子烟钱,我却没有代他,想必是因此作怪。”庾嘉福道:“吃把势饭,全要眼亮。你就是代他会两箬烟钱,也不过几十文。如今要想几十文了结不掉了。”又向王七道:“你将那一张再念与我听。”王七遂将那一张知会念道:具知会候补通判毕庆嘉抱属王顺知为龟棍逞横,迫叩究逐事。窃职原籍徽州,寄居扬郡旧城八巷地方。昨晚回归,路由九巷,遥见火光焰识,人语喧哗。职疑系人家失慎,近前查询,始知系积惯窝娼之龟棍强大家女妓桂林、巧云等出局回归,轿夫在门前手持火把打降,路为塞阻。职令伊等让路,该轿夫等恃蛮行凶。强大在旁除不叱阻,反敢竭令轿夫并外场打杂多人,奔职攒殴,火把烧毁职衣,临审呈电,幸遇路人解脱。鸣保不理。伏思窝娼本干例禁,率众逞凶更属不法,不叩究逐,闾阎难安。为此具知交保转报。伏乞父台太老爷电赏,饬提究逐,肃法扶风。所具知会是实。
本文地址:https://www.sooodu.com/n229c9.aspx,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