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妙有与同人酣战一场,两个呼呼失了睡,直到日高不醒。妙能清晨起来,将报钟打了二下,妙有在梦中惊醒,道:“不好了,师兄起来了,如何是好?”同人道:“不妨。待我先去与妙能在佛堂前讲话,你竟悄悄走到房中去睡,这不是不知不觉的。”那同人忙穿了衣服,到佛堂前来。只见妙能道:“相公起得恁早。”同人道:“师父这样认真。”妙能道:“因有不认真的做了样,见得认真了。”同人见他说话来得跷蹊,便故意道:“妙有师父还未起身么?”妙能冷笑了笑道:“想是他不曾睡,每日打了钟,他随到佛前同做工课的,如今竟不见他来。”只这一句,说得同人脸上通红起来。谁知那妙有指望张同人搭住了师兄,悄悄到房里去,一闪闪到自己房前,只见门儿锁着,因暗暗大惊道:“他晓得了,如今怎么处?”左思右想道:“罢!我们左右是妓女出身,权得他骂我几声没廉耻罢了。虽然如此,却没面孔走出来,只得倒缩身向妙能房里去,睡在他床上不提。
却说妙能走出来左张右望,寻妙有不见,只道他没趣走出去了。因走进来对张同人道:“吃了早粥再处因。”同张同人吃粥,妙能埋怨道:“相公,好好一个师弟,被相公赶走了。”同人局无地。妙能道:“我们本是杨花性儿,但不该瞒我做事,做了也与我无干。但竟不来陪个话儿,反走出去,是何道理?”张同人见也如此说,料想没甚大事,就思一箭射双雕起来。随口接道:“真正不知那里去了?我同师父再寻一寺。”妙能道:“也说得是。□□□张同人看左右无人,只有一老妪又在厨下,大着胆,向前一搂道:“师父,不叫你生得恁样标致,又恁有情。小生左右拼死的人,若师父见怜,肯舍一舍,我就死也彀了。”那妙能假意怒道:“相公怎么不尊重起来。”将手推了两推,怎当同人皮着脸搂紧不放。妙能说了两句,见左右无人,便低低含笑道:“我非不爱你,但青天白日,不好意思,我同你到房里去。”于是两个竟到房里,关上房门,在侧边挨着大干起来。两个干得高兴,不道妙有睡在妙能床上惊醒来,听得了,方才放心。因悄悄听,他只听得同人道:“其实昨夜妙有伴我睡的,睡得浓了,被你识破。”妙能道:“你一进门,我已有心了,我道慢慢与你通个情,谁知被他占了先。你如今可爱我么?”那同人极力奉承,妙能便痴痴谜谜的去了。同人笑道:“可惜妙有不知走向那里去,寻他回来,看看做个一团和气。”妙能醒来道:“放我起来,我去寻他来。说通了,同做你的侍妾。”只见妙有在床上接应道:“师兄,虽占先得罪,如今也不消寻我,把钥匙开了我房门,让你来床上睡。”那妙能大吃了一惊,只得带笑道:“你这乖贼头,倒睡在这里,我的丑态倒教你看得仔细了。”自古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窗下私情事,床中怎不闻。
张同人也笑道:“如今大家不要说了。”两个揩抹起来。扯起妙有道:“如今我们要算个长策。”妙能道:“张相公穷,娘娘在家里又吃苦,我们若通知他,他捻酸吃醋起来,就不便了。我有一计,不知相公道好么?”同人道:“什么计策?使我家娘子有饭吃,我日里有工夫读书,夜间与你们作乐,就好了。”妙能道:“不能。你今日回去,我有一件玄色直身,制条护领,与你穿了。我把十两银子与你,只说我赢的,如今我戒了赌,再不去了,娘娘自然欢喜。到晚间你便说,宗师如今要岁考,我要借百花庵里坐了,用用功。你来住两日,我更有计送柴米银子你家去。”同人道:“好便好,还不是长策。”妙能道:“且隔两日,还你个常便就是了。你只依我行,莫要管。”果然张同人穿了玄色直身,袖十两银子归家,依妙能的话说了。琬娘果然欢喜道:“只要你如今不去赌,就是极好的事了。但是庵里读书,只是不便,未免要供给,我又无银子贴他。”同人道:“娘子不要愁,我自有个道理,且去坐两日再处。”张同人说了,竟到百花庵来,两个尼姑轮流取乐。
光阴如箭,不觉又是月余。只见一日,妙有茶饭厌餐,低眉作呕,同人急了道:“莫不身子有些不快么?”妙有道:“不知为甚么,月信不来了。”同人道:“如此有胎了,快活快活。我又无子,这番养来,我便有儿子了。料想我们娘子,日后得知,必定喜欢的。”妙能道:“只是身子惭粗起来,不便出门,怎么处?”同人道:“如今叫他住在庵里,不要出门,外边施主人家,你自去应酬应酬罢。”妙能道:“若施主人家问道,为何妙有师父再不见出来,我只说有病还好遮掩,万一差个女使们到庵里来,怎么回避?”妙能因扯了妙有,附耳低声道:“除非如此如此,又不疑惑,且又两便。只是且瞒着张相公,恐他道拘束,不肯从我。”妙有道:“甚妙,甚妙。师兄竟是这等罢。”同人道:“你们有甚么妙计?”妙能道:“如今相公也不是常在庵里来,我教妙有择个日子,在施主人家说:妙有誓愿,要坐三年关房,以报母奉经。如此目下可以避得来的人眼目,日后分娩在关里,又无人得知,岂非绝妙计策。”同人道:“如此我常要会他,如何好进去。”妙能道:“相公,他有了孕,左右是你的人了,何必准日相聚。就是我一个在外边,你坐在这里,也惹外边人谈论,不好看相。你如今且回去,我在施主人家寻一个好馆,荐你去坐。如此家里又有盘缠,自己又好用功,一心去干功名。回家时,在我这里走遭,也不惹人口舌。”张同人听了道:“罢也。只是我来时,必要钻进关里去的。”妙能笑道:“不妨,待我留个狗洞与你钻就是。”三人笑了一回,同人竟回去了。
且说同人一日正与琬娘在房里吃饭,只见妙能走到面前,打个问讯道:“阿弥陀佛,相公、娘娘俱在这里用早膳么?小尼惊动,甚是得罪。”张同人见了,忙立起身道:“娘子,这位就是百花庵里妙能师父。”琬娘也立起身来道:“师父请坐,我家相公在你上房打搅,甚是不当。”妙能道:“娘娘好说。我们出家人,时常在外,茶水也不能周到,甚是怠慢。只是我们是个女尼庵,外人看见读书相公坐在里头,口嘴不好,觉不稳便些。今日因有一句话,特来说与相公娘娘得知。我们有个施主人家,要请一位先生,只有两个学生子,束修肯出四十两,分外还有节仪盘盒相送。但是住在乡间,往来不便,只好一节归家一次,使得么?”那张同人见说,一节归一次,看着妙能,忙嚷道:“这个使不得,我是常要朋友人家走走的。”琬娘道:“怎么使不得?明年又是科举年时,只要束修寄归来,做在盘缠,便一年归一次也何妨?你性子又活动,难道倒是在外闲荡的好。”同人着了急,只管将妙能来看,妙能故意道:“只恐娘娘不允,若娘娘允了,不怕相公不肯。我明日就去持聘来。”同人问得道:“今年原在庵里坐坐,过明年正月十五到馆里去。”琬娘道:“论起我来,目下不知可就坐得么?若得就坐坐更好,省得上房打搅。”妙能道:“那施主家的亲娘最听我言的,若我说他就允的,学生子又在外边顽,有何不可。”
那妙能说定了,明早果然拿了聘帖、聘礼来,又叫同人打发个回帖。妙能道:“我说就坐,施主家道极妙,明日就是吉日,他叫船来接了。”同人道:“恁的急促。”琬娘即将聘金送与妙能,妙能道:“托在相知,怎么娘娘也拘俗套起来?只要吩咐相公在施主家有坐性,便于汤有光了。”推还了就走。只见明早妙能同一童子,摇一只船在门首接张同人,同人只得吩咐了琬娘几句。琬娘道:“你放心去着实用功,图个出身,束修你托妙能师父寄来就是。”于是收拾书箱,下了船,竟去到馆。同人在船里,低声埋怨妙能道:“我与你们正好相与,怎么当真寻个馆来制度我,使我不得常常相聚。”妙能也不则声,只见那船一摇摇出了城,湾湾的,摇到一个空野丛丛野竹的所在。妙能笑道:“小门里就是了,船家,你挽好船,我先上去。”同人道:“这像个后门。”妙能道:“他家一向不在前门出入,且前门到馆地,必要经由内里,所以在后门进去便些。”只见妙能进去不多时,即出来叫童子搬了书箱进去,就将一包船钱打发了去,然后来请张同人进去。
同人随妙能进了小门,小门转弯就是一条漆黑深巷。在深巷内又转了两个弯,又有一扇小门,乃是一间小小座起。过了座起,又有一条小黑巷,巷口露出两扇竹门,推竹门进去,乃是绝妙三间,精空白染,遮堂上一联,对云:煎茶烧落叶,扫径动闲云。
庭中四株绝大梧桐,一带野栏石,野栏石内,耸出牡丹台。台边太湖石,玲珑如一朵翠云。后窗俱是紫竹,竹屏外,又是一所竹园。只见妙能道:“请坐了,待我进去,请主人出来。”进去了一回,妙能出来笑道:“先生请宽坐,主人就出来了。”少顷,只见侧边廊下,又走一个人出来,看看就是妙有。同人吃惊道:“怎么你也在这里?”妙有笑道:“师兄荐你与我,我出束修请你,我是主人,怎么不来接见先生。”张同人方才明白,大笑道:“妙计,妙计。只是这里什么所在?”妙能道:“就是庵后的屋前边,从浴堂后侧里进来,从无人到这里的,内边又与妙有的关房相通的。”原来那日与同人别后,即化施主打个斋,叫妙有进了关,将封皮封好了。同人道:“好甚好,只是供给要吃素,不耐烦,怎么处?”妙有道:“包你有荤有酒吃。”于是同人恰像与妙有坐关的一般,日里妙能在外念经礼忏应卦,妙有里边服侍同人读书,夜间妙能从关洞里钻进来,三人同来作乐。今日你买鱼,明日我买肉,通叫厨下的老佛去买。在老佛面前,只说送与张家娘娘的。那老佛年虽七十三四,强健步履如飞,那事有些觉着,也不去管他,落得口头肥鲜。隔了几日,妙能又到琬娘那边去送柴来,俱说馆中主人家托他送来的。因此妙能与琬娘,遂成相知。到了节中,依然买了节盘,封了束修,送张同人归家,只是叮咛同人不可泄漏。同人口紧,只不说出。隔了数日,又请他到馆了,因此琬娘再不觉着。张同人心上快活,静坐了,又好作文用功,因此感激他两个不荆因对他道:“我若有个好日,当与娘子说明,将你两个多做夫人。”因此两人一意照顾他,百依百顺。
忽一日,妙能在施主人家念经,听得说宗师发牌要考科举,又说是岁考兼科举。妙能打听确了,归来报与同人得知。同人道:“如此,我要归家,收拾行李起身。”妙能道:“不消你费心,你只顾读书,船儿我已替你叫了,出外安家的盘缠,我已替你料理了。你归去别了娘娘,只打点下船就是。”同人谢道:“费你这样心,怎么补报你。”于是归家别了琬娘,又来别了妙能、妙有,一径到江阴去了,独寻个下处,那些朋友遇见了,道:“老张一向在那里用功,影儿也不见你的。”同人支吾道:“其实在山里舍亲家读书。”那些朋友道:“明日考松江府了。”张同人收拾进常是日考过了,正欲归家,只见宗师又挂一牌道:督学察院示:一应考过生员,俱留寓听肄业,候本院三日内,当面发落。特谕。
同人看了,只得在寓等着。
谁知三日后,门斗来报,竟是一等科举,当日发落。领了花红赏银,心上得意,星夜赶回家来,与琬娘欢喜不胜。过了两日,又到庵中见了妙能、妙有,说:“我有了科举。”两尼亦喜地欢天道:“如今再用功去,中了就好了。”妙有道:“今年必中的,我昨夜得一梦,梦见庭中桂花甚开,清香扑鼻,我去折一枝来供佛。一折折来看看,只见桂花中间,结极大一个青梅子在里边。”妙能道:“不但相公中,你又要养个大胖儿子哩。”三个又笑了一回。话休繁絮。
同人又在庵里用功。看看六月将尽,外边纷纷说要送科举,南京乡试去了。妙能又去支持盘缠,择了吉日,与同人送行。恰好临行这日,妙有竟只管攒眉蹙额,口称腹痛,走到床上睡不觉,腹痛一阵紧一阵。妙能慌了,连忙去与他抱腰,竟私养了一个大胖孩子。欢喜得张同人了不得。同人道:“我不管中不中,归来一定要与娘子说知,先领他回去了。”他因吩咐妙有道:“分娩后,须小心谨慎。”并别了妙能,归家别了琬娘,竟到南京进常他因心境好,又在庵中工夫用足,三场一挥而就,甚是得意。
场事完了,走到书铺里,买了些南京人事,星夜回家。先去庵中会了两尼,又看了儿子,然后住在家中等报。琬娘道:“此番不中,我们活不成了。如今清苦,又亏得妙能荐这馆,然馆是常靠得的。”正在家中与同人愁个不了,只见外边纷纷道:“今夜一定要报举人了。”琬娘准准坐了一夜,同人哭了一夜,那妙能、妙有在庵中听了一夜,再不见个动静。只见天儿渐渐亮了,外边有人道:“今年解元姓张,再无报处。”听此一句,张同人急开门走出问道:“那一学?”那人道:“想是府学。县学门斗不晓得,如今又去府学里查了。”道犹未了,只见一起报人打进门来,把张同人一把揪住道:“写!写!写三千!”张同人那时又惊又喜,众人乱嚷道:“解元要上赏的。”于是不由同人做主,只得写了赏银一千。报人扯碎了,再写,又写赏银二千。然后报人坐了一屋里,只见叫喜的,送酒的,送米的,送柴的,送猪羊的,送银子的,认族通谱的,好不热闹。少顷,又有如花一般的美妇人来叩头,立在琬娘身旁服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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