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巡降阶迎接上堂,忙叫掩门。霁云道:“且慢,有一涿州雷万春与弟八拜之交,他因想慕英风,同来到此,欲来一见,未知可否?”张巡道:“既蒙不弃而来,快请相见。”中军高声应了,飞奔出去,请万春入来。万春手持揭帖,将欲跪下,张巡向前扶住道:“岂敢!岂取!不嫌鄙才,竟然赐顾,理宜倒屣,岂敢。踞礼。”吩咐掩门,后堂相见。三人转入后堂,叙礼已毕,分宾主坐定。
先是霁云与张巡叙了些阔别情由,答过一通,张巡便问雷万春道:“下官谬以非才,兹叨重任,方今权臣跋扈,黎庶疗痍,深愧一筹未展。足下此来,必有以教我。”万春道:“卑人山野愚蒙,惭无经济,辱蒙垂问鄙陋,敢不披肝沥胆,以陈一时之愚窃。安禄山久蓄异谋,将来祸不旋踵。公所镇睢阳当江淮要冲,真东南之锁钥。为今之计,莫若修聋城垣,训练士卒,屯取粮草,作未雨绸缪之算。一旦贼人窃发,进可以勤王剿贼,退可以令其保民,此所谓防患于未形,愿明公熟筹之。”
张巡道:“诚快论也。南兄有何妙见?霁云道:“自古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以我愚见,尚当与郡守同志,加恩百姓,激以义气,抚以惠政,使民之顺逆之道,定向背之心,外可驱之杀贼,内可令其保城。上下相睦,事无不济矣。”张巡道:“妙哉!妙哉!得二公相助,睢阳有幸矣。就吩咐摆宴洗尘。二人起身方要告辞,只听得外面传鼓,门上传禀进来说,有范阳安郡王钧帖差官要面投禀见。张巡道:此来必有缘故,二公稍坐,待下官出堂发放了,再来请教。
别了二人,一声云板升堂,外边吆喝开门,便唤范阳镇差官进见。那差官手持钧贴,昂昂然,如入无人之境。步上堂来,向张巡作了一揖,递上钧帖。张巡拆开一看,原来是要筑雄武城,向睢阳借调粮米三千石,丁夫一千名,立等取用。张巡看罢,向差官道:本衙门又非属下,郡王为何来取用丁粮?”差官道:“若是统辖地方,就行檄去提调了。因睢阳是隔属,所以钧帖上原说是借用。张巡道:“朝廷设有城堡,已有定额。
为何又要筑城?”差官道:“添筑卑城,不过是固守边城,别无他故。”张巡冷笑道:“好一个别无他故!我且问你,郡王筑城,可是题请朝廷,奉旨允行的么?差官道:“王爷钦奉圣恩便宜行事,量架一一小城池,何必奉旨。”
张巡大怒道:“安禄山不奉圣旨,擅自筑城,不轨之谋显然矣。我张巡七尺长驱,一腔热血,但知天子诏,不奉逆臣书。
说罢须眉倒竖,切齿咬牙,将安禄山的钧帖扯得粉碎,掷在地下,向差官道:“本要斩你的驴头,送京奏闻反状,兴师诛剿。
可怜你是个无知走狗,不堪污我宝刀。权且寄下此头,借你的口,说与那安禄山知道,教他快快回心转意,弃职归朝,束手待罪,尚可赦其一命。若是迷而不悟,妄蓄异谋,只怕天兵到来,把他碎尸万段,九族全诛,那时悔之晚矣!左右与我把那厮拖出堂下。”喝了一声,四、五十条大棍齐向差官身上没头没脑的乱打。那差官抱头鼠窜,奔出衙门去了。
张巡掩门退堂,怒犹未息,复与雷、南二人坐定。雷万春道:“我二人在屏后,见明公发放那差官最为畅快,即此可破逆贼之胆矣。”南霁云道:“安禄山如此无忌,不日就兴兵反矣,不可不预为提备”。张巡道:“此间郡守姓许名远亦是忠义之士,明日便请来商议,就敢相屈二公为左右骁骑将军,统率将士。”二人称谢,上席饮酒,谈话战守之策不提。
却说安禄山的差官被张公打出,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出城,不分昼夜,奔回范阳。不敢去回复安禄山,先去见那大将尹子奇,把张睢阳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与尹子奇知道。子奇大惊,忙上马到王府来见安禄山。把差官传来的话儿说与安禄山。禄山听罢,大怒道:“孤招军买马,积草屯粮,俱已定当。因范阳乃根本之地,故此加筑外城,名为雄武城,已将次筑完,即欲举事。这张巡敢如此无礼。也罢,一不做,二不休。事已至此,丢不得了,你可与我昼夜督工筑城,要三日完工,如迟,定把丁夫斩杀、快去快去。”尹子奇忙答应去了。又唤大将史思明,吩咐备一道矫诏,选一个无须标致军人充为内监,只说京中下来。至期在皇华馆,如此如此,史思明也应着去了。又吩咐世子安庆绪,教他聚集人马,三日后在教场等候。安排已定,传令军士在城中大小衙门飞报。三日后,有圣旨到来,传各衙门迎接。那些军士,果然往各衙门传报,报到佥判太古衙门来。葛太古也打点接旨。
原来葛太古自贬范阳佥判,领了明霞小姐和家人婢女赴任之后,不上半年,恰好那冤家对头安禄山也分藩此地。太古就推托有病,不出理事。安禄山要团结人心,假装大度,不来计较。因此,太古得以安然。惟有那明霞小姐,一腔幽恨,难向人言,只有红于知他心事。看见登科录上钟景期中了状元,二人暗自欢喜。及见邸报上说,钟景期参劾了李林甫、安禄山,谪贬石泉堡司户,却又背地哀伤,思量钟景期一段风流俊雅,眷恋绸缪,便纷纷泪落。红于再三劝解,只是不乐,便恹恹染成一病,终日不茶不饭,强坐强眠。有时闷托香腮,有时愁抱玉腕,看看臂宽金细,腰退罗裙,非愁非恼,心中只是恹煎,不痒不痛,肠内总是系结,勉强寄情笔墨,无非是添愁蓄怨,并无淫艳之词。她的诗赋颇多,不能尽述。只有感春二痊。《调寄踏莎行》其一魂怯花盏,心情绣谱,送春总是无情绪。多情芳草带愁来,无情燕子衔春去。阶遍阑干,剑阳几许,望残山蒙蒙泛青。青山隔断碧尘低,依稀想得春归路。
其二
昨夜疏风,今朝细雨,做成满地和烟絮。花开若使不须春,年年何必春来往。楼前莺飞,帘前燕乳,东君漫把韶光与。未知春去已多时,向人还作愁春语。
是日,明霞正与红于在房闲话,忽见葛太古进来,向明霞道:“我儿,可着红于将我吉服收拾停当,明日要去接旨。”
明霞道:“朝廷有何诏旨?”太古道:“报事的只说有圣旨到来,不知为着何事?”明霞连忙吩咐红于,取出吉服在外。
次早,太古穿扮停当,出衙上马,来到皇华馆。只见安禄山并合城文武官员,俱在那里伺候。太古向前勉强各各施礼。
少停半刻,内官赍出诏书已至。众官跪接上马,前导鼓乐迎进城来。一路挂红结绿,摆列香案,行到教场中演武厅前各官下马,跪在厅下。厅上内官展开诏书高声宣教:奉天承运皇帝制日,朕惟丞相杨国忠专权,恃宠雍蔽宸聪,除越礼僭分,轻罪不坐,其欺君误国重情,罪难容耍朕欲斩首示众,第以椒房之亲,恐伤内宫兄妹之情。几欲倒官罢职,诚恐蒺藜之祸难除。咨尔东平郡王安禄山,赤心报国,即命你掌典大兵,入朝诛讨,以除国难。部下文武听尔便宜处置,务使早来厥功,钦哉!
安禄山率众官山呼万岁已毕,请过圣旨香案,安禄山就上演武厅,面南坐下,开言道:“孤家奉旨讨贼,不可迟延。即于是日率师。孤家便宜行事。今就将尔等文武官员各力加一级,荣封一代。你等可谢恩恭贺。”众官听了,面面相觑。内中有等阿谀迎的,这一班助恶之徒,便就跪下。
只见班中走出葛太古来,厉声高叫道:“安禄山反矣!众官不可参贺。”众皆大惊。安禄山见太古随身上厅,便对他笑道:“你是葛佥判么!今番在我手下,尚敢强项。我劝你不如归顺于我,自有好处。若是不从,立时斩首示众,你须三思。”
太古道:“你这反贼,还要将言来说我么。我葛太古身受国恩,无能图报,断不屈身顺你。”那千刀万刮的奸贼安禄山大怒,喝叫刀斧手,即便推出斩首报来。刀斧手答应,向前绑缚了。
方要推转开刀,旁边走过尹子奇来告道:“这厮辱骂王爷死有余辜,但斩了此人,反成就了他的美名,莫若将他监禁,令他悔过投顺,一来显大王的汪洋度量,二来誓师吉期,免得于军不利。”禄山道:“卿言甚善。吩咐将葛太古监禁重囚牢内,昼夜拨兵巡逻,不许家人通信。”左右应了,牵着葛太古去了。
尹子奇与史思明又道:“大王起义兵,锄奸诛恶,宜先正大位,然后行师。”禄山道:“卿言有理,今日我自立为大燕皇帝。”
即立安庆绪为太子,尹子奇为左丞相、辅国大将军;史思明为右丞相、护国大将军、杨朝宗、史朝义、孙孝哲为标骑将军,改范阳城为雄武城都。克日兴师,拨杨朝宗、孙孝哲为先锋。
自己统大兵三十万,首下武牢,进取东西二京。又拨尹子奇、史思明领兵十万,南取睢阳。留安庆绪、史朝义镇守雄武根本之地。旨意一下,那各官谁敢不依,只得摆班。朝贺已毕,禄山排驾回去。次日,禄山与尹子奇各统军马出城,分头进发。但见:悲风动地,杀气腾空,剑戟森严光闪闪。青开飞雪,旌旗撩绕暗沉沉。白昼如昏,那巡绰官、巡警官、巡哨官、旗牌官,司其所事;金吾军、羽林军、虎责军、神机军、水坐军,听其指挥。人挪头,马结尾,急煎煎,星移电走;弓上弦,刀出鞘,参伤伤鬼位神愁。正是:万炷貔貅入寇来,挥戈直欲抵金台,长城空作防边计,不道萧墙起祸胎。
那军马浩浩荡荡,分为两路,一路向武牢进发,一路向睢阳而去。安庆绪送父亲出城,然后回去,吆吆喝喝的进城。行到一个衙门前,忽看见有巡城指挥的封条贴着。安庆绪在马上问道:“这是谁人的衙门?”军士禀道:“这是葛佥判的衙门,有家眷在内。”安庆绪道:“就是那老贼的衙门么?那厮是个反贼,恐有奸细藏在内面。军士们与我打进去搜一搜。”军士们答应一声,一齐动手打将进去。不知明霞小姐怎生藏躲。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碧秋女雄武同逃
诗曰:
云想衣裳花想容,青春色遇乱离中。
功名富贵若常在,得失悲欢总是空。
窗里日光飞野马,檐前树色隐度摆。
身无采风双飞翼,油壁香车不再逢。
话说葛明霞听得安禄山反了,父亲被他监禁,意欲到监问候。又有军士拦阻,不许通信。衙门又被巡城指挥封了,正在房中与红于忧愁哭泣。只见外面乒乒乓乓打将进来。家人奔进说:“小姐,不好了!安太子打进来了。”明霞骂道:“哪个太子?”家人低声道:“就是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明霞听了,大哭一声昏倒在地。
那安庆绪领着众军一层一层的搜进来,直到内房。就扯住一个丫环,拔出剑来,撂在他颈上问道:“你快快直说,葛太古的夫人在哪里?若不说,就要砍了。”丫环哭道:“我家没有夫人的,只有一位小姐。安庆绪指着红于道:“这可是小姐吗?叫甚名字?”丫环道:“这是红于姐姐。我家小姐叫明霞。
倒在地下的就是。”安庆绪收剑入鞘,喝叫丫环们:“与我扶起来。众婢将明霞扶起。安庆绪向前一看,见明霞红晕盈腮,泪珠满颊。呜呜咽咽,悲如月下啼鹃;袅袅婷婷,似风前杨柳。
安庆绪这厮看得着麻了,忙喝军士退后,不要上前惊吓小姐。
自己走近前来,躬身作揖道:“不知小姐在此,多多惊动,得罪!”明霞背转身子立着,不去睬他,只是哭。庆绪道:“早知葛佥判有这等一位小姐,前日不要说骂我父王,就是打我父王,也不去计较他。如今待我放出你令尊,封他做大大官儿。我便迎小姐入宫,同享富贵。明日我父王死了,少不得是我登基,你就做皇后,你父亲就是国丈了,岂不妙哉。明霞听了大怒,不觉柳柳眉倒竖,星眼睁圆,大喝一声道:“口走!你这反贼,休得无礼。我家累世簪缨,传家清良,见你一班狗奴作乱,不得食汝之肉,断汝之骨,寝汝之皮,方泄我恨。你这反贼不要想错了念头。”
庆绪见她光景,知道一时难得她顺从。欲要发怒,他又恐激她寻死,心里又舍不得,出来在中厅坐定。明霞在房里只是大哭大骂。庆绪只做不听见,坐定了一会,吩咐唤李猪儿来讲话,军事应着去了。一面叫军士将葛衙里一应对象细软尽行搬抢,把许多侍女一齐缚了,命军士先送入宫。又将他老幼家人一十八名,也都下了监。军士一一遵命而行。不多时,李猪儿唤到,向庆绪叩了头,问道:“千岁爷呼唤,有何令旨?”庆绪道:“葛太古的女儿葛明霞,美艳异常,我欲她入宫匹配。
耐这妮子与那老儿一般的性,开口便骂,没有半毫顺从的意思。
我想若是生巴巴的抢进宫去,倘然啼哭起来,惊动娘娘知道,到要吃醋拈酸,淘他恶气。我故此唤你来,将葛明霞与侍女红于托付于你领回家去,慢慢的劝谕她。若得她回心转意,肯顺从我,那时将那娇娇滴滴的身体搂抱怀中,取乐一回,我就死也甘心了。你这李猪儿不消说,自然扶持你个大富贵。”李猪儿道:“千岁爷吩咐,敢不尽心。若得她心肯,就是运通时。
庆绪道:“好!须要小心着意。”说罢,将明霞、红于交与猪儿,自己上马回宫去了。
看官,你道那李猪儿是谁?原来是个太监,当日明皇赐与禄山的。庆绪要将明霞、红于二人托他劝谕,思量别的东西好胡乱寄在别人处,这标致女子,岂是轻易寄托得,所以,想着这个太监,是万无一失的。庆绪故此叫来,将明霞、红于交与他。李猪儿领命,就叫军士唤两乘轿子,将她主婢二人抬进李太监衙内来。原来,这李猪儿生性邋遢懒惰,不肯整理衙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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