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们忙将金杯斟上一杯酒来。夫人取酒在手,那泪珠儿扑扑的掉将下来,道:“爱卿满饮此杯,你虽是看花得意,不可忘奴家恩爱也!”钟景期也不胜哽咽,拭着泪儿道:“蒙夫人厚恩,怎敢相忘!卑人面圣过了,即当踵门叩谒,再图佳会便了。”
说罢,接过酒来吃了,也回敬了夫人一杯。两双泪眼儿互相觑定,两人又偎抱了一回,只得勉强分开,各道珍重而别。
夫人差两个伶俐侍女,领景期打从小门里出去。那小门儿是虢国夫人私门,惯与相知后生们出入的所在。景期出得这门,踉踉跄跄走上街来。行不多几步,只见街坊上的人,三三两两,东一堆,西一拥的在那边传说新闻。有的说什么一个状元竟没处寻,莫非死在哪里了?有人说:“就在路上倒尸,也须有个着落,难道总没个影儿?”又有的道:“寻了一日,这时该寻着了。”又有人道:“哪里有寻着,方才朝廷又差了司礼监高公公出来查了。”又有人道:“好笑里边那主议的杨太师着了急,移文在羽林大将军陈元礼处,叫他亲自带了军士捕快人等,领了钟家看下处的老苍头,在城内城外那些庵院寺观、妓女人家、酒肆茶坊里各处稽查,好象收捕强盗一般。”有的取笑说道:“偌大个状元,难道被骗孩子的骗了去不成!”有的问道:“他的家在何处?如何不到他家里去问?”又有人说:“他家就在乡间,离城三十里。一日的流星马儿,边报一般的在他家来往打探哩!”有人说:“莫非被人谋害了?”又有老人家说道:“那钟状元的父亲,我曾认得,他做官极好。就是钟状元,也闻得说在家闭户读书,如何有仇家谋害?”那些人我猜你猜,纷纷议论不一。
景期听了,一头走,只管暗笑。又走过一条街,见有三四个公差,手拿朱票,满身大汗的乱跑。一个口里说道:“你说有这等遭瘟的事!往年的琼林宴,是日里吃的。今年不见了状元,直捱到夜黑治宴。老爷立刻要通宵厚蜡的大烛七百斤,差了朱票立等要用,叫铺家明日到大盈库领价。你道这个差难也不难!急也不急!”那一个就道:“你的还好,我的差更加疙瘩哩!往年状元游街是日里游的。如今状元不知何处去了,天色已晚,仪仗官差了朱票,要着灯铺借用绿纱灯三百对,待状元游街应用哩!”又见几个官妓家的龟子,买了些糕饼儿拿在手里,互相说道:“琼林宴上官奴值酒,不消半日工夫。如今俟了一日,状元还不到。家的几个姐姐饿得死去活来,买这些粉面食物与她们充充饥,好再伺候。”
景期一一听见,心中暗道:“惭愧!因我一人累却许多人,如何是好?”低着头又走。只见一对朱红御棍,四五对军牢摆导,引着一匹高大骏马,马上骑着个内官。后边随着许多大小太监,喝导而来。景期此时身子如在云雾中,哪里晓得什么回避,竟向导子里直闯。一个军牢就当胸扯住,道:“好大胆的狗头,敢闯俺爷的导子吗!”又一个军牢提起红棍儿劈头就打。
景期慌了,叫道:“呵呀!不要打!”只听那壁厢巷里,也叫道:“呵呀!不要打!”好象深山叫人,空答应一般。这是什么缘故?原来是陈元礼带着军士们领钟家的苍头,四处觅访不见,正从小巷里穿将出来。苍头在前望见那闯道的是自己主人,正要喊出来。却见那军牢要打,便忙叫道:“呵呀!不要打!”所以与景期那一声,不约而同的相应。
苍头见了景期,便乱喊道:“我家主人相公,新中状元老爷在此了!”那些人听见,一齐来团团围祝吓得那扯胸的连忙放手,执棍的跪下磕头。那内官也跳下马来。这边陈元礼也下马趋来,齐向景期施礼,说道:“不知是殿元公台驾,都各有罪了。”景期欠身道:“不敢。请问二位尊姓?”陈元礼道:“此位就是司礼监高公公,是奉圣旨寻状元的。”高力士道:“此位就是羽林陈将军。也是寻觅状元的。且喜如今寻着了,但不知殿元公今日却在何处,遍访不见?乞道其详。”
景期就依着虢国夫人教的鬼话儿答道:“前日遇一个方外异人,邀到终南山访道。行至中途,他又道我尘缘未断,洪福方殷,令我转来。方才进城,忽闻圣恩擢取,慌忙匍匐而来。不期公公与将军如此劳神,学生实负罪深重,还祈公公在圣上面前方便。”高力士道:“这个何须说得,快牵马来与状元骑了,咱们两个送至琼林宴上,然后复旨便了。”说罢,左右就牵过马来,原来高力士与陈元礼俱备有空马随着,原是防寻着了状元就要骑的。故此说得一声,马就牵到了。三人齐上了马,众军吆喝而行。
来到琼林宴上,只见点起满堂灯烛,照耀如同白日。众人听见状元到了,一声吹打,两边官妓各役,一字几跪着。陪宴官与诸进士都降阶迎接上堂。早有伺候官捧着纱帽红袍,皂靴银带,与景期穿戴。望阙谢恩过了,然后与各官见礼。高力士与陈元礼自别了景期与诸进士,同去复旨。这里宴上奏乐定席,景期巍然上坐。见官妓二人,拿着两朵金花,走到面前叩了一头,起来将花与景期戴了,以下一齐簪花已毕,众官把盏。说不尽琼林宴上的豪华气概。但见:香烟袅翠,烛影摇红。香烟袅翠,笼罩着锦帐重重;烛影摇红,照耀的宫花簇簇。紫檀几上,列着海错山珍;白玉杯中,泛着醒醍醐酃酃。戏傀儡、跳魁星、舞狮蛮、耍鲍老,来来往往,几番上下趋跄;拨琵琶、吹笙管、挝花鼓、击金铙,细细粗粗,一派声音嘹亮。掌礼是鸿胪鸣赞,监厨有老禄专司。堂上回旋,无非是蛾眉螓首,妙舞清歌,妖妖娆娆的教坊妓女;阶前伺候,尽是些虎体猿腰,扬威耀武,凶凶狠狠的禁卫官军。
正是
锦衣照着君恩重,琼宴新开御馔鲜。
少顷散席,各官上马归去。惟有状元、榜眼、探花三个,钦赐游街。景期坐在紫金鞍上,三把伞下。马前一对金瓜,前面通是彩旗,与那绛纱灯。一队一队的间着走,粗乐在前,细乐在后,闹嚷嚷打从御街游过。那看的人山人海,都道好个新奇状元,我们京中人出娘肚皮从没有吃过夜饭,方才看迎状元的。那景期游过几条花街柳巷,就吩咐回寓。众役各散。
次日五更,景阳钟动,起身入朝。在朝房中与李林甫、杨国忠、贺知章等一班儿相见了。待殿上静钟三下,明皇升殿,景期随着众官排班行礼,山呼谢恩。殿上传下旨意,宣新状元钟景期上殿。鸿胪引钟景期出班升阶,昭仪卷帘,钟景期上殿俯伏在地,战战兢兢,奏道:“微臣钟景期见驾,愿吾皇万岁!”明皇开言道:“昨日高力士复旨,言卿访道终南,以致久虚琼宴。幸卿无恙,深慰朕心。”景期叩头道:“臣该万死!”明皇道:“卿有何罪?昨宵朕幸花萼楼饮宴,望见御街灯火辉煌。问知乃是卿等游街。朕想若非卿一日盘桓,安能有此胜景!朕今除卿为翰林丞旨,卿其供职无怠!”景期叩头谢恩下殿,明皇退朝不题。
看官,听说:“想你我百姓人家里酒席,邀客人不来,心里也要焦躁,那里有个皇恩赐宴的大典,等闲一个新进的小臣,敢丢着一日,累众官寻来寻去,直到晚间方来赴宴,岂不是犯了违旨的律?此时面君,没一个不替他担忧。谁想皇上不惟不加罪遣,反赐褒奖。这是什么缘故?原来是虢国夫人怕根究隐匿状元的情弊,未免涉及自己,故连夜着人叮嘱了杨贵妃、高力士、杨国忠等,内外维持。哄得明皇免问,因此景期面君这般太平。有两句俗语道得好:囊中有钱方沽酒,朝里无人莫做官。
景期出了朝门,便吩咐长班备下该用的禀揭名帖,去各处拜客。先拜了杨李二太师,并几个显耀的大臣,然后到锦里坊来拜虢国夫人与葛御史。到虢国夫人门首下马,门上人接了揭回道:“夫人不在府中,今早晨圣上宣召入宫未回,留下揭儿罢”钟景期道:“相烦多多拜上,说另日还要面谒。”门上人道声晓得,景期上马,就吩咐到葛御史家去。从人们应了,排导前行。景期暗想道:“论起葛御史来,我也不须今日去拜他。
只为明霞小姐的缘故,所以要早致殷勤。后日可央媒说合,我今日相见时,须先把些话儿打动他一番。”心里想着,那从人们到马前禀道:“已到葛御史门首了。”景期下得马来,抬头一看,但见狮子苔封,兽环尘闭,只闻鸟雀声喧,惟有蜘蛛成网,静悄悄绝无一人。一把大锁锁在门上,两张封条一横一竖的贴着。那从人们去寻个接帖的也没有。景期看这光景,一时委决不下。毕竟葛御史门首为何这般冷落,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金马门群哗节度使
诗曰:
劈破虚空消恨魂,吸干沧海洗嚣尘。
近来宇宙难容物,何处能留傲俗人。
话说钟景期去拜葛御史,见重门封锁,绝无一人,不知何故。看官们看到此处,不要因摸不着头脑心焦起来。只为做小说的没有第二枝笔,所以一时说写不及。如今待在下暂将钟景期放过一边,把那葛御史的话,细细说与看官们静听。
那葛御史名太古,字天民。本贯长安人氏。乃科甲出身,官至御史大夫。年过半百,尚无子嗣。夫人已亡。止有一女,名唤明霞。葛太古素性耿介,落落寡合。那富贵利达不在心上,惟有诗酒二字摆脱不下,日与学士贺知章、供奉李太白、拾遗杜子美等一班酒仙诗伯,结社饮酒。自那日游春回来,拉李、杜二人到园中,太古将景期、明霞二人冲散之后,明日又在贺知章家赏花。通是当时的文人墨士。葛太古与李、杜二人到得贺家,已是名贤毕集了。一时弹琴的弹琴,下棋的下棋,看画的看画,投壶的投壶,临帖的临帖,做诗的做诗。正是:宾主尽一时名胜,笑谈极千古风流。
众人顽耍了一回,就入席饮酒,对着庭中花卉,说的说,笑的笑,欢呼痛饮,都吃得大醉。傍晚而散,别了贺知章,上马各回,只有葛太古与李太白是同路。那李太白向葛太古道:“小弟今吃得高兴,又大醉了,与兄总是同路。我和你不须骑马,挽手回去吧。”太古道:“甚妙!”就吩咐从人牵着马随在后边。众人在街上大踱。看看走到金马门来,只见一骑马上坐着一个紫袍乌帽、玉腋金冠的胖大官儿。前二个军牢引导,从金马门内出来。
李太白朦胧着一双醉眼,问着从人道:“那骑马来的是什么人,这般大模大样?”从人见了,禀道:“是节度使安老爷。”李大白听了,就嚷起来,道:“是安禄山这厮吗?罢了,天翻地复了!这金马门是俺们翰院名流出入的所在,岂容那大武夫在这里驰骋!”葛太古掩他的口不祝那安禄山早已听见,他便眼快,认得是李太白与葛太古二人。就跳下马来,向前道:“罢了,学士公今日又醉矣!”葛太古勉强欠身道:“李兄果然又醉了,酒话不必记怀。”太白就直了喉又嚷道:“葛兄和那武夫则甚!我和你是天上神仙,偶谪人世,岂肯与那泼贱的野奴才施礼!”安禄山听见,气得太阳里火星直爆。也嚷道:“李太白,如何这等欺人太过!我也曾与朝廷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今蒙宣召入朝,拜贵妃娘娘为母。朝臣谁不钦敬!你敢如此小觑我吗?”李太白道:“呸!一发放屁!一发放屁!
难道一个朝中母后;认你这个臭草包为子?葛兄,你看他大肚子里包着酒,袋着饭,盛着粪,惹起我老爷的性子,将着锋利剑剖开你这肚子来,只怕那些臭气要冲死人了!怎及我们胸藏锦绣,腹满文章。你那武夫还不回避吗!”
那安禄山大怒,道:“我方才又不曾冲撞你,怎生这般无礼!你道是我武夫不中用的;我道你们这些文官,做几首吃不得穿不得的歪诗,送与我糊窗也不要。我想我们在外边血战勤劳,你们在里边太平安享,终日吃酒做诗,把朝廷的事一毫不理,如今通是你们文官弄坏了。还在我面前说三道四!”只这句话,惹出一个助纣为虐的葛太古出来。始初原在里边解纷,听了安禄山这句话犯众的话,也就帮着变脸道:“你如何说朝廷的事通是我们文官坏的?我想你那班武夫在外面克短军粮,侵销廪饩,劫良民如饥鹰攫食,逢劲敌如老鼠见猫。若没有我们通今博古的君子拨通指示,你那些走狗,仗着匹夫之勇,只好去染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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