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妪也惊得呆了,只得由他牵着到一个营门口。只见三、四个军士拿着梆铃在营门上。见游骑牵着三个妇人来,便道:“你这人,想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老爷将令,淫人妇人者斩,掳人妇女者剥皮。你如何牵着三个来,你身上的皮还想留么?”游骑道:“哥们不晓得,那三个是奸细,故此带来见爷。烦哥哥通报。”军士道:“既是奸细,待我与你通报。”说罢,走到辕门边,禀了把辕门守备。
守备道:“吩咐小心带着,待我报入军中去。”说着进内去了。
卫妪偷眼看那营寨,十分齐整,四面布满鹿角铁蒺,里边帐房密密,戈戟丛丛,旌旗不乱,人马无声。遥望中军,一面大黄旗随风飘扬。上绣着:“保民纣贼”四个大金字。辕门上肃静威严,凛然可畏。不多时,只听得里边呜呜的吹起一声海螺。四下里,齐声呐喊,放起三个轰天大炮,鼓角齐呜,辕门大开。雷万春升帐,传出令来。吩咐哨官出去,将游骑所拿奸细查点明白,绑解帐前发落。哨官领命到辕门上问道:“游骑拿的奸细在那里?”游骑禀道:“就是这三个妇人。”哨官道:“你在何处拿的?”游骑道:“她假伏在路旁草丛中,被小的看见擒获的。”哨官道:“原获只有这三名,不曾放走过别人么?”
游骑道:“只这三个,并无别人。”“既如此,快些绑了,随我解进去。”军士答应,一齐向前动手。哨官又喝道:“将军向来有令,妇女不须洗剥,就是和衣绑缚了罢。”
军士遵令,把明霞等三个一齐绑了,推进辕门。只见两边是马军,铜盔铁甲,弯弓搭箭,一字儿排开;第二层,通是团牌校刀手;第三层,通是狼牙长枪手;第四层,通是乌铳钢叉手。人人勇猛,个个威风。及至第五层,方是中军帐前,旁边立着的十对红衣雉尾的刀斧手。又有许多穿字背心的军卒,尽执着标枪画戟,号带牙旗。帐下,齐齐正正的旗牌、巡绰将佐分班伺候,游骑带三人跪下,哨官上前禀道:“游骑拿的奸细到了。”
万春见是三个女人,并无男子,便唤游骑问道:“这一行通是妇女,你如何知道她是奸细?”游骑道:“据他说是范阳来的,故此小的拿祝”万春道:“与我唤上来问她。”哨官将三人推上前跪下,万春问道:“你这三个妇女,既是范阳人,到此有何勾当?”卫妪道:“小妇人是个寡妇。夫家姓卫,因此,人都唤做卫妪。这一个是我女儿,名唤碧秋。那一个叫葛明霞。因安禄山反叛,逃难到此,望将军超豁。”万春听到葛明霞三字,心里想道:“葛明霞三字好生熟的,在哪里听见,怎么一时想不起。”又思想了一会,忽然想着,暗道:“是了,只不知可是他。”便问明霞道:“你是何等人家?为何孑身同她母子逃难。”
明霞两泪交流,说道:“奈葛明霞非是下贱之人。我乃长安人氏。父亲葛太古,原任御史大夫,因触忤权臣,谪贬范阳佥判,近遭安禄山之乱,骂贼不屈,被贼监禁。奴家又被安庆绪凌逼,几次欲自尽,多蒙卫妪母子救出同逃,不想又遭擒掳。”
说罢大哭。万春大惊道:“原来正是葛小姐,我且问你尊夫可是状元钟景期么?”葛明霞听见,却又呆了,便问道:“将军如何晓得?”万春道:“我与钟郎忝在亲戚,以此知道。”明霞道:“奴家虽与钟郎有婚姻之约,尚未成礼。只这一句,一发合着了。万春忙起身出位,喝叫解去绑绳,连卫妪、碧秋也放了,俱请她三人起来。万春向明霞施礼道:“不知是钟状元的大夫人,小将多多得罪了!”
明霞回了一礼,又问道:“不知将军与钟郎是何亲谊?”
万春道:“小将雷万春,前年因钟状元贬谪赴蜀,偶宿永定寺。
寺僧谋害状元,状元知觉,连夜从菜园中逃出。走至剑峰山,遇着猛虎,几乎丧命。彼时,小将偶至此山,看见猛虎,将猛虎打死,救了状元,留至家中,小将见他慷慨英奇,要将舍侄女配他为妻,他因不肯背小姐之盟,再三推却。小将只得将舍侄女与他暂抱衾裯,留着中闺,以待小姐。不期今日在此相遇,不知小姐如今将欲何往。”明霞道:“各处城池俱已附贼,闻得睢阳守将严紧,故特来投托。”万春道:“小姐来迟了。五日前,城中尚容人出入。如今主帅有令,一应男妇不许入城出城,违者立斩枭首。军令森严,何人敢犯。”明霞道:“如此,怎生是好?”万春道:“小姐休慌,好歹待小将与你计较便了。
请小姐与卫妪母女在旁帐少坐,有一杯水酒与小姐压惊,只是军中草草,又无人相陪,休嫌怠慢。”就吩咐随身童子领着明霞三人到旁帐去了。又叫安排酒饭,务要小心看待,左右应着自去打点。
万春独坐帐中,想道:“明霞小姐三人到此睢阳城,又进不得城,不便留在军中。想明霞乃是长安人氏,不如教她竟回长安去罢。只是路上难走,须给他一张路引。”又想着这路引要写得周到,不用识字辨稿。叫左右取笔砚纸张过来。自己就写道:协守睢阳右营骁骑将军雷万春,为公务事,照得范阳佥判葛太古不从叛寇,被禁贼巢。所有嫡女明霞潜身避难,经过本官已经讯问明白,查系西京人氏,听其自归原籍。诚恐沿途阻隔,合给路引护照,为此给引本氏前去,凡经关津渡口,一应军兵盘诘验引,即便放行,不得留难阻滞。倘有贼兵窃发处所,该营讯官立拨健卒四名防送出界,毋致疏虞。如遇节镇、刺史驻扎地方,即将路引呈验挂号,俱毋违错。须至路引者。
计开:
女子一名葛明霞,系佥判葛太古女,文状元钟景期原聘室。
同行女伴二名卫妪、卫碧秋右路引给葛明霞等准此天宝十四年九月日给睢阳右营押万春写完了,将朱笔采佥了,又开出印来用了。将一张油纸包衬停当,自己取出白银三十两封好。不多时,明霞等三人用完酒饭,到帐中称谢。万春道:“小姐,令尊既陷贼巢,万无再回范阳之理。钟郎又远谪巴蜀,虽然安定,一时难是相见的,小将本当相留小姐躲难,奈小将与贼兵相持,多有不便。
我想小姐原籍长安。故原想必无恙,如今之计,不如竟回长安去罢。”明霞道:“只恐路上难行,如何是好?”万春道:“我写得有路引一张在此,若遇军兵拦阻,拿来与他验看,可保无虞。又有白银三十两,为小姐途中盘费。本该留住几日,怎奈军中不便,望小姐容耍”说罢,将路引、银子交与卫妪收好。明霞道:“感将军仗义周全,恩同覆载,落难之人,得蒙提拔,将来结草衔环,以报此德。奴家暂为拜谢。”说罢,拜将下去。万春慌忙跪下,也回拜了。卫妪、碧秋也来拜谢。万春欠身回揖道:“承你母女,出万死一生之计,脱葛小姐于虎口,难得!难得!自今一路去,还仗小心照顾。”明霞等三人,千恩万谢,作别而行。万春又拨军四名,护送出界。军士领命,将三人送至睢阳界口,指引了路径。明霞等竟望西而去。
军士回营,方才缴命,却见外面辕门上守备进营禀道:“有雍丘守将令狐潮来见,将已到辕门了!”万春道:“他乃邻邦的守将,此来必有缘故,快请相见。”守备答应出去。万春立在帐前等候。只见令狐潮步行入营。万春欠身相迎,入帐施礼坐定。令狐潮道:“将军保障江淮英名,如雷灌耳,何恨无御李之缘,今始遂识荆之愿。有言相告,望祈鉴纳。”万春道:“某以袜线短才,当此南北要冲,贼势猖獗,不知将军有何良策?”令狐潮道:“以将军之才,建立功名,易如反掌。只是如今朝廷,溺于衽席之私,惑于奸谗之口,荒淫失道,残戮彰间,我和你冲锋胄矢,血汗淋漓,空于朝廷出力,天子哪里知道。况此睢阳四面受故,毫无险阻,倘被重围,那时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如何是好?”万春道:“如此说,终不然束手待毙不成?”令狐潮说:“岂有束手之理。我想虽然智能,不如乘势,方今大燕皇帝,雄才大度,足与有为。”
万春勃然变色道:“住了,哪个大燕皇帝?”令狐潮道:“就是安郡王新上的尊号。”万春大怒道:“就是那安禄山贼子么?我知道你的来意了,你总是要用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我么?
我雷万春一点赤心,天日可表,随你陆贾重生,张仪再世,也难说得铁石人心转,不必多言。”令狐潮道:“我此来是好意。
我在唐朝不过是个雍丘守将,自弃暗投明之后,即蒙大燕加为折冲大元帅,领兵协助尹子奇、史思明合攻睢阳。我因与将军向有邻邦之谊,因此不便加兵,特来好言劝谕。倘将军迷而不悟,只恐玉石俱焚,那时悔之晚矣。”万春大喝道:“令狐潮,你既降贼,便为敌人,谁与你称宾道主?我眼睛便认得令狐潮,腰间这剑却不认得。本待就擒你这反贼,斩首示众。只是袭人未备,不是大丈夫所为,你快快回去,准备厮战。若再如此支吾,决难容恕了。”这一番话说得那令狐潮满面羞惭,唯唯而退,出营上马,回至贼营。
贼将尹子奇、史思明接着问道:“雷万春光景如何?”令狐潮就把那雷万春的话从头至尾一一说了。尹子奇道:“若如此,须是整兵决战了。”史思明道:“那雷万春骁勇异常,难以力敌,明日交战,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得万全。”尹子奇、令狐潮道:“好计!好计!”三人商量定了,打下战书,到雷万春营里来。万春批下来日决战,也在军中打点迎敌。
次日,官军与贼兵齐出,两阵对围,门旗影里,雷万春出马,头戴三七凤翅盔,身挂连环锁子甲,腰系狮蛮宝带,足穿鹰嘴战靴,坐下追风骏马,手提丈八蛇矛,厉声大叫道:“反贼快来交战!”那贼阵上,令狐潮出马,头带绛红中,身披黑铁甲,手执长枪,腰悬利剑,睁圆怪眼,大叫道:“雷万春,不听好人说话,今日与你决个雌雄。”雷万春大怒,更不打话,挺矛直取令狐潮。令狐潮也举枪来迎。两般兵器盘旋,八只马蹄来往,好一场厮杀。但见:尘卷沙飞,云低天惨,一个是全忠效勇的唐室勋臣,一个是附势趋炎的贼营降将。一个点钢矛,无些破绽;一个梨花枪,没处遮拦。鸣金擂鼓,数声号炮震天关;呐喊摇旗,半指金戈留日影。胜负分时,转眼见血流满地;死生决处,回头望尸积如山。二人战有三十余合,令狐潮抵不过雷万春,拨马败回本阵。
万春将鞭稍一指,官军奋勇杀来,贼兵大败而走。万春紧紧追赶,约有数里,见两旁尽大林,阴翳深密。万春勒住马道:“且休追赶,此处恐有伏兵。”话说未了,早见连珠炮响,四下里喊声大震,伏兵尽起。当先一骑马杀出叫道:“雷万春快快下马受缚,我尹子奇等候多时了。”万春大怒道:“你们这些无耻反贼,将诡计来迷我么?”纵马来取尹子奇。尹子奇舞刀接战,不上二十余回合,令狐潮又回转兵来助战。万春力敌二将,全无俱色。争奈寡不敌众,贼兵不知有多少,重重围祝万春正在危急,只见外面一支军马杀来。当头一将勇猛如虎,手提宣花斧,东冲西撞,如剖瓜切菜一般,砍得那些贼兵七零八落。尹子奇、令狐潮大惊,不知那位将军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睢阳城烹童杀妾
诗曰:
杀气横空万马来,悲风起处角声哀。
年来战血山花染,冷落铜驼没草莱。
话说雷万春被贼兵围住,正在危急之际,忽有一支兵马杀来救援。万春就乘势溃围而出。尹子奇、令狐潮见来将勇猛,不敢追袭,收兵自回。万春马上定睛一看,原来救他的是南霁云。二人合兵一处,万春问道:“南兄往临淮借军粮,如何却来此处救小弟?”霁云道:“不要说起,小弟到临淮贺兰进明处告借兵粮,谁想那一厮一名兵也不与,一石粮也不借,到摆起宴来,叫一班歌儿舞女留恋小弟,要留我在彼,一同应贼。
我因此大怒,就席间拔剑斩下一指,立了誓言道:‘斩了安禄山,必斩贺兰进明’。那贼见我愤怒,不敢加害,我便领着本部兵马回来。方才到啸虎道上,却见贼将史思明占踞了道口。
我正要与他厮杀,又有军人来报说,兄长被困于此。因此特来接应。”万春大惊道:“不想啸虎道已被史思明袭了,这便如何是好?”霁云道:“我和你再去夺转来便了。”
二人一头说,一头驱兵前进。远远望见啸虎道上火起,二人慌忙领兵杀到,遇有史思明向前拦路。南、雷二将更不打话,竟冲杀过来,史思明如可抵挡得住,正待败将下去。那尹子奇、令狐潮引兵杀来,两边混杀一常南、雷二将冲过啸虎道,只是营寨已被贼人烧了,只得暂回城中来见张、许二公,备述上项事情。正说话间,有人进来报道:“贼兵把城池团团围住了。”
忽有一人在许远身边转出来说道:“既是贼兵围城,可大家出去决一死战。”张巡喝道:“军机重务,汝何人辙敢乱言。”
许远道:“此是小仆,名唤义僮,虽是俗获之敬,亦颇有忠烈之气。”张巡道:“原来是盛价,我有一事用着他。”许远道:“张大人有何事用他?”张巡道:“南、雷二将军只好应敌,城中仓廪无人看管,可拨兵一百随他,叫他视点粮草。”义僮叩头,领命去了。不多时,又有报来道:“城外贼兵攻打甚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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