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廓依然在,人民事已非。
白公一路伤感,已到留隐村来。只见碑亭倾记,牌坊毁撤,正不知为着甚的,不觉触物伤情,堕下泪来。少顷到家来,只见门径依然,荒凉特甚。婉儿在门前弯着腰扫地。白公唤道:“婉儿,我回来了。”婉儿抬起头来一看,认得是老主人,不及回答,撇下苕帚直到里边报与夫人。夫人半信半疑,忙走出来,白公已进堂上。夫人相见,各持抱痛哭。夫人问道:“闻老爷在狱不见,未卜吉凶,日夜悬心,不意今日重得相见。”
婉儿来叫丫头。刘钊亦拜见了夫人。夫人问是何人?白公道:“我在狱中亏此人救出,不然性命委于沟渠矣!”夫人道:“此人何姓名?因甚晓得就救老爷出来?”白公道:“他姓刘名钊,绰号黑飞神。原是渔家出身,因有飞身远纵之术,被盗逼勒入伙。昔年前,元宵时节打劫我家,因获住,我赠以金帛,放去的就是他。已后原去打渔,因要娶妻借钱,后偿官无措,又卖妻卖船,只是不足其数,因此来投我。适我上京去了。他就随上京来。监狱是禁在司刑狱中,进中夜逾墙而进,窃负而逃。又买舟避于五湖中打鱼来养赡我。今日安归,皆其力也。”
夫人赞叹不已,遂命旧日看庄老妪先治酒肴与刘钊吃。白公问道:“孩儿怎么不见?”夫人含泪道:“自老爷在狱不见,朝中又差提骑来拿孩儿。亏了袁、方二友晓得,劝他出奔,故不曾被逮。提骑又到家中来搜,我哄他上京探老爷消息去了。故此提骑方去,见了碑亭牌坊,不知为甚?尽行推毁,今尚倾记如故。”白公道:“这是鲍知县为我盖造的,故此推毁。今鲍兄不知何如了?”夫人道:“自老爷被逮去后,他就挂冠弃职,不知去向。”白公道:“高哉!高哉!”又问道:“孩儿出奔,往何处去了?”夫人道:“那日匆匆出门,未曾说往何处去。今尚未知下落。”
白公又泪下道:“我今祸息而回,孩儿何日得归?又不识路径,不知何往,吉凶未保,父南子北,岂不痛哉!”二人不觉大哭一场。白公道:“这几个家人那里去了?”夫人道:“自孩儿出奔之后,众家人见门户萧条,都投势焰人家去了,惟婉儿与昔年看庄老仆夫妇,日夕相依,以供应饮飧洒扫之事而已。”白公听了,点首叹息道:“吾不意世态炎凉,一至于此。”正所谓:
囊头黄金尽,奴仆反欺主。
夫人治酒,与白公叙述几年相别之苦。婉儿进来报道:“袁相公、方相公,着家僮送一担米,数尾干鱼在外边。”白公道:“可是袁渐陆、方端如么?”夫人道:“自孩儿出门之后,全亏这二人时常来慰问,送米担柴,百事周济。真世上难得之义士。”白公道:“这等人,真叫做死生相为的朋友。”赞叹不已!遂命收下。白公走出堂来,对童子说:“又劳你送东西来。可替我致谢二位相公,说我回来了,今后不消送来了。明日我亲自来致谢。”遂留童子中饭而去。
童子回家,对二人说知白爷归来之故。二人欢喜不胜,遂同来慰问白公。白公迎接至堂中,二人忙拜叩道:“老伯遭无妄之祸,流连数年,今得安归,侄辈欣幸无地,但有失迎问。”白公再三致谢。端如道:“老伯被这时,尚苍髯华发,今归来已两鬓堆霜,真可伤感。”渐陆道:“老伯在狱不见,果怎生出来?何处避难?侄辈今尚未知。”
白公道:“亏了当年释放义士黑飞神刘钊。他因借青苗钱娶妻,后索钱无措,只得鬻妻卖船,尚偿不足,故来投我。我又被逮到京去了,他就随上京来,我在狱中,他有飞纵之术,逾墙进来,救我而逃。在于五湖中打鱼度日,避这几年。今已侥幸,历遍烟波,重归故里,与君辈相会,皆再生之缘。我今日回来,方晓得小儿逃避之后,家中咸仗二君周济,真没齿难忘之大德矣。”二友道:“惶愧惶愧。未知眉仙兄能知信息回来否?”白公道:“二位可晓得他往何处去?”二人道:“那日出门未及问得。其时是我二人劝他去的,今日原是我二人寻他回来。”白公道:“家中扶助之后尚未少报,敢又烦上君远涉乎?老夫写出文遍告天下。他若知我归家必然回矣!”
二人道:“天下甚广,那里出文通告得许多?我二人又闲在家。自古道:‘全始必全终,敢以远涉为辞乎?’但不知白兄何往,在那一路去寻好?”端如道:“我有一计。白兄此去,总不出霄壤之外。访尽天涯海角,料必寻着。我二人分南北二路去寻。但谁往南?谁往北?”渐陆道:“这却不难,拈阄便了。”遂将纸写成二字;一南字,一北字,搓圆放于台上,拈着其字者即往其路。
二人拈毕看时,端如得南字,渐陆得北字。时婉儿在傍,听得要去寻小主,遂向前道:“既二位相公要去寻我家相公,我亦同去一寻。”二人道:“我二人分南北两路去,汝从??一路去好?”
三人正论间,只见刘钊从外进来。白公道:“这就是义士黑飞神。”二友视之,果然形象奇众。白公对刘钊道:“可来拜见袁、方二位相公。”刘钊遂各揖过,便问道:“二位相公在此所议何事?”端如道:“因要去寻白相公,我二人分南北而去,婉儿亦欲同去,只是从那一个去好,故此议论不决。”刘钊道:“如此说,少一个人从去了。我今闲在此,老爷是我引去避难的,难道小主去寻不得的?就是我从去便了。”端如道:“真正义士,名不虚负。只是你两个何南、何北?”渐陆道:“可将先前二阄照我二人之法便了。”三人依之。婉儿拈得南字,刘钊拈得北字。议决各从一人。
白公见二友坚意要去,又婉儿、刘钊欣然乐从,只得治酒饯别,因说道:“我一人造孽,致小儿远窜,今又劳二君度越关山,跋涉险阻,皆我之贻累也。”二人道:“侄辈为令郎兄,垂髫结契,不啻金兰之义,且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皆吾辈分内之事。宁以天涯长远,致老伯谆谆垂念乎?”
白公各赠白金十两道:“吾因久出在外,家业凋零,无甚厚赀相赠,此些些聊伸微悃。”二友道:“此小事若要老伯劳心措办盘费,视侄辈真鄙夫矣。”白公道:“些微之物,算不得盘费,略助一鞭之力。二君虽不取赀,老夫岂有随去二人,反要二君恩惠乎?”二人只得收下。婉儿与刘钊各去收拾行囊,白公亦各与白金五两,藏在身边。
二友临别对白公道:“侄辈去时,若得就遇,自兄同回尤妙,倘不能访着,移延岁月,望老伯在家,请宽心无挂念。”二友遂即拜别,白公亦感泣相送出门。二友又同着刘钊、婉儿,各回家去,收拾行李盘缠,四人各分南北上路奔寻去了。
未知何人可先遇着眉仙,必竟相会得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西湖泛神机式告 南雁归天伦攸叙
诗曰:
路入烟霞一径微,山深人迹到应稀。
风生树杪闻猿啸,雨过溪头见鸟飞。
苔长翠钱粘蜡屐,梅飘香雪点春衣。
寻幽不觉归来晚,几度寒鸦噪夕晖。
却说方端如同婉儿望南一路来寻眉仙,每到一处,凡茶坊、旅店、庵观、寺院,都进去访问,并无踪影。一处访不着,又到一处去查察,只是没个下落,不觉经过几个省城、无数郡县,将有数月。端如道:“婉儿,我与你两个东驰西走,并无头绪。方才我听得人说这里是湖广麻城县了。且进城去打听可有善卜的,问他一卦往那一路去寻好。”
二人算计停当,竟进城来。真正车马杂沓,商贾纷纭,好个富饶地面。二人闲走,见卜课的先生甚多,却清冷坐着。端如道:“清静独坐的,课术想必寻常,不要去问他。”二人东穿西走,兼打听眉仙下落。看看傍晚,只得投了宿店。端如问店主道:“这里可有善课的先生?”店主道:“卜课的尽多,邻近就有十来个,只都是骗了卦钱胡乱说几句,送你起身便了,那里卜得着?西街上有通灵土地,祈梦甚验,只消睡在庙中一宿,那土地就托梦来。若依梦行之,事必灵验。本县百姓都于此庙中求梦。”
端如听了大喜。明日侵晨,虔诚斋沐,就备了香烛之仪来到庙中。先进去焚香礼拜,细诉心情。祷告已毕,原回店中,用了晚饭,命婉儿宿在店中,自己拿了铺盖,到庙中就睡在神座之傍。思量眉仙不知何处着落?又思量不知上地托梦如何?展转不寐,至中宵倦极方两眼朦胧。见自身坐于船内,到一湖中。只见游船如蚁,锦绣夺目。端如问船家曰:“此湖甚名?因何游客如此之多?”船家答道:“此名西湖。”少顷,见一只画肪撑来。见一人探头出来,端如见是眉仙,忙将手乱招道:“白兄白兄,我特来寻你,你可快过船来。”两船将近,见舱中一女子,头戴金凤冠,又有一女子傍立吹萧。眉仙拢船欲走过来,二女子拖住不放。端如用力去拽,把船一侧,端如失惊,一跳醒来。乃是一梦。
端如大喜。时已邻鸡三唱,就起来,拜谢了土地,收拾铺盖回至店中,对婉儿说所祈之梦,又道:“西湖乃杭州所属。今竟往杭州去便了。”二人欢喜不胜,谢别了店主,望前进发。一路亦不去访问稽迟,不几时已到杭城。因梦中之事,日日往西湖打听,不见影响。
访有月余,端如对婉儿道:“神梦似有因。今既到西湖打听,怎么并无下落?难道鬼神亦欺我?”又转一念道:“神言必非浅道。虽说西湖,未必即是西湖。我今凡杭州府所属县分遍去访察,少不得寻着。”算计停当,二人遂到各处府属的县寻访,只是不见。末后到新城县来。城中遍访一番,又到城外来寻觅,又有数日。
偶一日,二人打从牧云庵经过。端如道:“此庵虽荒凉,也要进去看看。”遂同婉儿进庵内一看,寂无一人。婉儿道:“出去罢,热闹的所在尚不见,此庵鬼也没一个,看他怎的?”端如道:“既进来,且看看去。”二人走入客堂,婉儿道:“壁上有几行字,相公何不去看看?”端如道:“在那里?”婉儿指道:“这壁上不是?”此一看,正所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端如抬头一看,诗后写着:“齐东寓客白眉仙题。”端如忙举足踊跃,拍手大笑。看看那边壁上的词,见书眉仙白引题,益发欢喜,笑做一堆。婉儿问道:“相公为何这样快活?”端如道:“墙上的诗是你家相公做的。好了好了,海底捞针如今捞着了。”婉儿道:“相公不要空欢喜。此庵荒凉异常,人影也无,未必相公住在此间。或者偶然经过题诗于此,又往别处去了,亦未可知。”
端如一场大喜被婉儿说几句话,意趣索然,手足懒举,坐于凳上不动。婉儿道:“相公不要败了兴,且去寻庵里人问声就晓得了。”端如道:“我懒走,你去问声罢。”
婉儿遂四下寻觅,到后园见一老道人锄菜,婉儿忙向前作揖道:“老道友,白相公可在你庵中么?”道人回道:“没有。”婉儿心中突的一跳,只得又问道:“山东白相公,题诗在你庵中墙上的?”道人道:“去了。”
婉儿愈加惊惶,又问道:“那里去了?”道人道:“往城中金侍郎家坐馆去了。”婉儿心上方定,问其详细。重到客堂来,见端如呆呆的坐着,婉儿道:“如今该走得动了。我家相公在城中金侍郎家处馆,问着的实。可寻去罢。”端如听说,喜动颜色,气力复加。同婉儿进城问着金家,见门上无人,竟走进去,唤问道:“白相公在么?”
眉仙适举笔与金声改文字,听得有人相唤,只道求他写扇作文的,慢步出馆来,问道:“是谁?”眉仙见了尚不知是端如。端如见是眉仙,忙跄至堂中下礼道:“老兄安寓于此,弟何处不寻得到!”眉仙答礼,立起身来仔细一看,才认得是方端如,重又下礼。惊喜而言:“老兄长途跋涉,何以访得至此?”方问间,婉儿赤进来叩头。眉仙大喜道:“你怎么亦来了?”命坐于槛上,自己挽着端如手坐定,问及白公消息,家中别后夫人安否?今何故来寻?细问来音。
端如遂将白公在狱亏刘钊救出,逃湖归家,家中幸得安宁。又将二友分路南北跟寻,自己祈梦来杭,适庵中观诗访得之故前后备述一番。眉仙致谢慰劳。
金声知先生家中来的人,进去禀知夫人。忙备饭于馆中来,老仆来请。眉仙遂同端如进馆坐下。老仆又陪婉儿于外厢饮膳。端如谓眉仙道:“令尊翁因悬望吾兄,故弟特来寻访。今喜聚首,但愿吾兄即同回方妙。”眉仙道:“我亦朝夕思家,二亲时见于梦寐。只因祸患恐未息,故不敢归耳。今兄来,自然即同归矣,岂有又留于此乎?”端如道:“不然。我前祈梦,虽见吾兄于船中,将过船,有一头戴金凤冠,一傍立吹箫二女子拖住不放吾兄,船侧惊醒。故今虽见兄,乞兄即归方好。”眉仙听了暗笑不已。端如问道:“何笑之有?”眉仙附耳低言,告以凤娘、霞箫订盟之事。
端如大惊道:“真正神梦有验。”眉仙道:“不止神梦有验,我昔年与兄所遇黄犊客,他曾赠我数语,今想已都应验;首句说:‘驾一叶之扁舟,挟飞仙以邀游。’依兄言之,此二语应于老父之事矣。又:‘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之句,应于弟之借寓牧云庵矣。至于:‘凤凰台上忆吹箫,’又应于此也。只末句未审何为?既吾兄以神梦之事疑弟,我今先密写一别书致二美,明日告明主母,与吾兄长往便了。”
是夜端如与婉儿留宿于金家。凤娘知眉仙要回去,不好留得,又不好送别,只得先封白金五两、王簪一枝,傍晚使霞箫送与眉仙订别,并祈莫负前约。眉仙亦致别书,对霞箫道:“鄙人无物可赠,我向来所成《珊鞭集》上、下二册,今将一册赠与小姐。日后成姻,仍将上下集纂成一册,完我二人之愿。小姐不能面别。代我致谢一声。”霞箫接了别书、诗集,又订道:“相公此去,长途保重,若到家可即行聘来求婚,毋使我二人失落。”各各涕泣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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