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与水洲兄共榻,见其气定神清,真肯全体脱落,猛火炉煅,有得手矣。自是当无退转也。但中有一种宿惑,信梦为真,未易与破耳。久之当望殊途同归。然窥其微,终有师门遗意在也。师门之学,未有究极根柢者。苟能一路精透,始信圣人之道至广大,至精微,儒、佛、老、庄更无剩语矣。世之学者,逐逐世累,固无足与论。有志者又不能纯然归一,此适道之所以难也。吾师开悟后学,汲汲求人,终未有与之敌体承领者。临别之时,稍承剖悉,但得老师一期望而已,未尝满其心而去也。数十年来,因循岁月,姑负此翁。所幸吾兄得手,今又得水洲共学,师道尚有赖也。但愿简易直截,于人伦日用间无事拣择,便入神圣,师门之嘱也。《大学》一书,此是千古圣学宗要,望兄更加详究;略涉疑议,便易入躐等径约之病也,慎之慎之!即日上怀玉,期完谱尾,以承批教,归日当卜出月终旬也。
谱草苟完,方自怀玉下七盘岭,忽接手教,开缄宛如见兄于少华峰下,清洒殊绝,感赐深也。四卷所批种种皆至意。先师千百年精神,同门逡巡数十年,且日凋落,不肖学非夙悟,安敢辄承。非兄极力主裁,慨然举笔,许与同事,不敢完也。又非柏泉公极力主裁,名山胜地,深居廪食,不能完也。岂先师精神,前此久未就者,时有所待耶?伸理冀元亨一段,如兄数言简而核,后当俱如此下笔也。闻老师遣冀行,为刘养正来致濠殷勤,故冀有此行,答其礼也。兄所闻核,幸即裁之。铺张二字,最切病端,此贫子见金而喜也。平时稍有得,每与师意会,便起赞叹称羡。富家子只作如常茶饭,见金而起喜心者,贫子态也。此非老成持重,如兄巨眼,安能觑破。兄即任意尽削之,不肖得兄举笔,无不快意,决无护持疼痛也,信之信之!教学三变诸处,俱如此例。若不可改,尽削去之。其余所批,要收不可少处。此弟之见正窃比于兄者。
自古圣贤,未有不由忧勤惕励而能成其德业。今之学者,只要说微妙玄通,凌躐超顿,在言语见解上转。殊不知老师与人为善之心,只要实地用功,其言自谦逊卑抑。《大学》“诚意”章:“惟不自欺者,其心自谦,非欲谦也,心常不自足也。”兄所批教处,正见近来实得与师意同也。
舒国裳在师门,《文录》无所见,惟行福建市舶司取至军门一牌。《传习续录》则与陈维濬、夏于中同时在坐问答语颇多。且有一段,持纸乞写“拱把桐梓”一章,欲时读以省。师写至“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句,因与座中诸友笑曰:“国裳中过状元来,岂尚不知所以养,时读以自警耶?”在座者闻之,皆竦然汗背。此东廓语也。
又丙午年游安福复古书院,诸友说张石盘初不信师学。人有辩者。张曰:“岂有好人及其门耶?”辩者曰:“及门皆好人也。”张曰:“东廓岂及门乎?”辩者曰:“已在赣及门矣。”又曰:“舒国裳岂及门乎?”曰:“国裳在南昌及门矣。”张始默然俯首,后亦及门。
是年,石盘携其子会复古。其子举人囗囗,至今常在会,未有及门之说。昨南昌闻之诸友,相传因问律吕元声,乃心服而拜,盖其子侄辈叙其及门之端也。昨见兄疑,又检中离《续同志考》,舒芬名在列。则其诸所相传者不诬也。如兄之教,去前“不欲”一段,存后“问元声”语可矣。
徐珊尝为师刻《居夷集》,盖在癸未年,及门则辛巳年九月,非龙场时也。
继后可商量处甚多,兄有所见,任举笔裁之。兹遣徐生时举持全集面正门下。弟心力已竭,虽闻指教,更不能再著思矣。惟兄爱谅之。
不肖五月季旬到舍下,又逾月十日,始接兄二月四日峡江书。一隔千里,片纸之通,遂难若此,感慨又何深也!玉体久平复,在怀玉已得之柏泉兄。兹读来谕,更觉相警之情也。深入究竟,虽父子之间,不能一语接,诚然诚然!此可与千古相感,而不可与对面相传,在有志者自究自竟之耳。天根亥子,白沙诗中亦泄此意。达“性命”之微者,信口拈来,自与道合。但我阳明先师全部文集,无非此意,特无一言搀入者,为圣学立大防也。兄之明教究悉,然于此处幸再详之。兄卧处卑湿,早晚亦须开关,径行登眺,以舒泄蔽郁之气,此亦去病之一端也。徐时举来,师《谱》当已出稿,乞早遣发,远仰远仰!
春来与王敬所为赤城会,归天真,始接兄峡江书,兼读师《谱》考订,感一体相成之心,庆师教之有传也。中间题纲整洁,增录数语,皆师门精义,匪徒庆师教之有传,亦以验兄闭关所得,默与师契,不疑其所行也。
去年归自怀玉,黄沧溪读谱草,与见吾、肖溪二公互相校正,亟谋梓行。未儿,沧溪物故,见吾闽去,刻将半矣。六卷已后,尚得证兄考订。然前刻已定,不得尽如所拟,俟番刻,当以兄考订本为正也。中间增采《文录》、《外集》、《传习续录》数十条,弟前不及录者,是有说,愿兄详之。
先师始学,求之宋儒。不得入,因学养生,而沉酣于二氏,恍若得所入焉。至龙场,再经忧患,而始豁然大悟“良知”之旨。自是出与学者言,皆发“诚意”“格物”之教。病学者未易得所入也,每谈二氏,犹若津津有味。盖将假前日之所入,以为学者入门路径。辛巳以后,经宁藩之变,则独信“良知”,单头直入,虽百家异术,无不具足。自是指发道要,不必假途傍引,无不曲畅旁通。故不肖刻《文录》,取其指发道要者为《正录》,其涉假借者,则厘为《外集》。谱中所载,无非此意。盖欲学者志专归一,而不疑其所往也。
师在越时,同门有用功恳切而泥于旧见,郁而不化者,时出一险语以激之,如水投石,于烈焰之中,一击尽碎,纤滓不留,亦千古一大快也。听者于此等处,多好传诵,而不究其发言之端。譬之用药对症,虽芒硝大黄,立见奇效;若不得症,未有不因药杀人者。故圣人立教,只指揭学问大端,使人自证自悟;不欲以峻言隐语,立偏胜之剂,以快一时听闻,防其后之足以杀人也。
师殁后,吾党之教日多歧矣。洪居吴时,见吾党喜为高论,立异说,以为亲得师传,而不本其言之有自。不得已,因其所举而指示言之端。私录数条,未敢示人。不意为好事者窃录。甲午主试广东,其录已久岭表。故归而删正;刻《传习续录》于水西,实以破传者之疑,非好为多述,以耸学者之听也。故谱中俱不采入。而兄今节取而增述焉。然删刻苦心,亦不敢不谓兄一论破也,愿更详之。
室远,书扎往复甚难,何时合并,再图面证,以了未尽之私!德教在思,寤寐如见,惟不惜遐音,仰切仰切!是书复去,念庵隋以计报,竟不及一见,痛哉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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