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弯曲的茶叶粘在29英寸大彩电的屏幕上,汪银枝的嘴巴和乳头轮番地去亲近这根发霉的茶叶。茶叶像她的胡须。假乳头像鱼儿的嘴。请问汪总经理,您使用的是不是“独角兽”牌乳罩?虎牙记者俏皮地问。汪银枝坦率地回答:当然。她好像是下意识地,其实是故意地用手托了一下她那以假乱真的造型优美、巍然屹立的双乳。这又是不花钱的广告。广告做得好,不如“独角兽”乳罩好,有“独角兽”的大老板汪银枝的奶头为证。请问汪总经理,您的家庭生活幸福吗?虎牙记者问。她坦然说:不太好,我的先生有精神障碍性疾病,但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放屁!他从沙发上蹦起来,对着电视机里汪银枝大骂着,你这个阴谋家!你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你把我软禁了!摄像机给了汪银枝一个特写镜头,她的脸上浮现出那种阴险的微笑,好像她知道上官金童一定在电视机前观看她一样。
上官金童关掉电视机,倒背着双手,心里燃烧着怒火,像只关在囚笼里的大猩猩一样,在地毯上踱步。精神障碍性疾病,你她妈的才有精神障碍性疾病,你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精神病!你说我不能操,我能!婊子养的,是你不许!你是个假女人,是个石女,是个雌雄同体的蛤蟆精,是个鳖精。你是一盒真材实料的鳖精,中华鳖伴随小天使。我要用滚烫的开水烫你的肚皮!他机械地走着,像个久经训练的职业军人一样,向后转,齐步走。向后转,齐步走。他的脚碾起的羊毛纤尘在房间里飞舞着。他的灵魂已像一只自由的鸽子,在市政府大门前的广场上翱翔。
又是细雨纷纷的春天了,他在细雨中飞行着,一抿翅膀落在了广场边缘的国槐树上,看着精神病人高大胆在演讲。人们围着他,嘻嘻哈哈的,像观看一只表现杂耍的猴子。公民们,纳税人们!他们,那些被人民的血汗喂肥了的臭虫们,骂我是精神病患者。是的,是的,把每一个头脑清醒者送进精神病院,是他们惯用的伎俩。兄弟姐妹们,朋友们,战友们,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公有的财产是怎么样进入了个人的腰包,看看他们怎么样挥霍人民的血汗,看看吧,他们一件乳罩够我们吃半年,他们一顿便饭,是我们仨月的粮。到处都是饭店酒楼,到处都是贪污受贿,到处都是营私舞弊。两年乡镇长,十万人民币。乡亲们,我知道你们比我还要清楚,你们的大动脉里被插上了一根又一根吸管。乡亲们,他们的欲望,是永远填不满的海洋!乡亲们啊,睁开朦胧的睡眼,看看可怕的现实吧!细雨淋湿了高大胆苍白的额头,他用一把铁梳子往后梳理着花白的头发,雨水滑溜溜,好像桂花油。春雨贵似油,夏雨遍地流。我没有精神病,我的头脑太清楚了,清楚得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我知道,我无法冲破他们用金钱和生殖器编织成的天罗地网,我的下场将像疯狗一样凄惨,今天我还在这里演讲,明天我就可能死在垃圾场。如果我死了,亲爱的你请不要为我哭泣,漫漫长夜里,不尽的梦境里,我是你的唯一。但是我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牛角号,鼓起腮帮子,吹得呜呜响。战斗的号角已吹响,兄弟姐妹们齐心上战场。打鬼子,灭东洋,保卫和平保卫家乡。他吹着号沿着广场边缘行走,马路上车水马龙,人们忙忙碌碌。你在他头上飞翔着,羽毛上沾着亮晶晶的雨水。幸福的儿童在草地上蹒跚学步。退休的老人在雨中放风争。打倒大栏市贪污腐化的总头目鲁胜利!他挥舞着胳膊喊口号。一条被主人遗弃的小哈巴狗对着他鸣叫。打倒挥霍贷款三亿元的耿莲莲!打倒异想天开的鹦鹉韩!打倒“独角兽”!清除黄色污染,恢复精神文明!打倒花花公子上官金童。高大胆狂吼着。上官金童吃惊匪浅,一抖翅子,噌,蹿到云天外。本想变只鸟儿去寻找知音,哪曾想找到一个仇敌——百感交集的上官金童、精疲力竭的上官金童,在一九九三年春天的一个傍晚,趴在他房间的仿古地毯上,呜呜地哭起来。
当他的眼泪把地毯哭湿了碗口大的一块时,送饭的女仆拧开门进来了。这是个菲律宾女人,她的祖爷爷是高密东北乡闯南洋的丝绸商人。她身上流淌着高密东北乡人与马来人的混血。她皮肤黝黑,目光忧悒,生着热带女人所特有的丰满乳房。她的汉语不太流利,但勉强可以交流。她是汪银枝特派来侍候上官金童的。先生,请用晚餐。她把竹篮放在桌子上,从篮中端出一碗糯米饭,一碗萝卜块炖羊肉,一碗海米炒芹菜,一碗乌鱼酸辣汤。她递给他一双伪象牙筷子,说:“先生,吃吧。”
上官金童面对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一点食欲也没有。他瞪着哭肿了的眼睛,怒冲冲地问:“你说,我是什么?”
女佣人吓了一跳,双手垂在髋骨间,说:“先生,我不知道……”
“你这个特务!”他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怒道,“你是汪银枝派来监视我的特务,女特务!”
女佣惊恐地说:“先生……先生……我不懂,我不懂……”
“你在这饭菜里下了慢性毒药,你要慢慢地毒死我,让我像只火鸡一样,像只穿山甲一样,慢慢地死掉!”他猛地把盛米饭的碗倒扣在桌子上,并端起那碗乌鱼酸辣汤对着女佣泼过去,“滚,滚!狗特务,我不要再见到你!”
女佣的胸脯上挂着一些粘稠的东西,嚎哭着,跑掉了。
汪银枝,你这个反革命,人民的敌人,吸血鬼,害人虫,四不清分子,极右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腐化变质分子,阶级异已分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寄生虫,被绑在历史耻辱柱上的跳梁小丑,土匪,汉奸,流氓,无赖,暗藏的阶级敌人,保皇派,孔老二的孝子贤孙,封建主义的卫道士,奴隶主义制度的复辟狂,没落的地主阶级的代言人……他把在几十年动荡不安的生活中学到的骂人的政治术语无一遗漏地搜集出来,一顶摞着一顶,扣在汪银枝头上,他仿佛看到,就像流行的漫画上画的那样,她被压得像棵遍体疤眼的小树一样,弯曲着身体,你身上没有疤,但你身上遍布着比疤还可憎的黑痦子。好像七月的夜空,满天繁星。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汪银枝,你出来,今晚咱两个见个高低,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两军相逢勇者胜。砍掉了脑袋碗大的疤!
汪银枝手里提着一串金色的钥匙,推开门,站在了门口。她脸上挂着轻蔑的微笑,说:“我来了,你有什么本事就施展吧!”
上官金童鼓足了勇气说:“我要杀了你!、
汪银枝笑道:“果然出息了!你要有胆量杀人,我倒佩服你啦。”
她毫无惧意地走进来,厌恶地绕过地上的脏物,她转到上官金童身旁,用那串金色的钥匙猛敲了一下他的头颅,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给你准备了本市最豪华的房间,专门雇了女佣为你做饭,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像皇帝一样养尊处优,你还要怎么样?”
上官金童嗫嚅道:“我要……自由……”
汪银枝一愣,接着便大笑起来。她笑够了,严肃地说:“没限制你的自由,你立刻给我滚出去,滚!”
“凭什么要我滚?”上官金童说,“这商店是我的,要滚的该是你,而不是我!”
“呸!”汪银枝道,“如果不是我接手经营,再来一百爿店,也早就倒闭光了,你还好意思说这店是你的。我养了你一年,对得起你了,所以,该还你自由了,请吧,请,这个房间,今晚上另有客人。”
上官金童道:“我是你的法定丈夫,你想赶我走,我偏不走了。”
汪银枝伤感地说:“法定丈夫,丈夫,你也配提这两个字?你履行过丈夫的义务吗?你行吗?”
上官金童道:“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就行。”
“无耻!”汪银枝骂道,“你以为老娘是娼妓?你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她的脸涨得通红,丑恶嘴唇因为激怒而哆嗦着。她把手中那串沉甸甸的钥匙砸在了上官金童眉骨上。他感到一阵奇痛钻进了脑子,一股热烘烘的液体浸湿了他的眉毛。他伸手摸了一下,看到指头上的鲜血。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是武打片,紧接着就是一场激烈的打斗;如果是艺术片,受伤的男主人公将以冷言冷语反抗,然后愤而离家出走。我该怎么办呢?上官金童想,我与汪银枝这场戏是武打的还是艺术的?是武打的艺术片还是艺术的武打片?嗨嗨嗨!嗨!拳脚交加,打得恶人连连倒退,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还人间以正道,诛武林之败类。恶人倒地而死,少年英雄与美貌女人结伴而去,逍遥江湖。你可真够歹毒的。忍无可忍的男主人公看着手上的血说,你不要以为我不会打人或不敢打人,我是怕,让你的臭肉,弄脏了我的手!然后扬长而去,任那女人杀猪一样嚎哭也不回头……
没等上官金童找到一个合适的角色来扮演,就有两条他熟悉的大汉闯进了门。他们两个,一个穿着警官制服,一个穿着法官制服。穿警官服的是汪银枝的弟弟汪铁枝,穿法官服的是汪银枝的妹夫黄小军。他们一进门就把上官金童摽了起来。“怎么啦姐夫?”警官用公牛一样的肩膀扛了他一家伙,说,“欺负女人不算好汉吧?”法官用屈起的膝盖从背后顶了他一家伙,说:“一担挑,大姐对得起你,你这样做太没良心啦!”
上官金童刚想辩解,肚子上已挨了小舅子一拳。上官金童捂着肚子蹲下,呕出一口酸水。就像为了显示手段一样,“一担挑”用铁沙掌在上官金童的脖颈上砍了一下子。这法官连襟是部队转业干部,当过十年侦察兵,在部队练过单掌开砖,最高记录一掌能砍断三块红砖。上官金童感谢他掌下留情,要是他动了真格的,我这脖子不断也要骨折。他想,哭吧,一哭,就可以免打了。哭是软弱的表示,哭是求饶的象征,好汉不打告饶的。但他们还是噼噼啪啪地给了他一顿,尽管他跪在地毯上涕泪交流。
汪银枝哭得很伤心,好像受了莫大的伤害。法官劝慰道:“大姐,算了,跟这号人生气不值得,离了算了,没必要为他浪费青春。”警察说:“小子,你以为我们老汪家好欺负是怎么的?你那外甥市长,已经停职检查了,你小子仗势欺人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后来,警察和法官紧密配合,把上官金童按在地上,让他把那些乌鱼蛋花子、竹笋片儿什么的,统统舔着吃了。掉在地上的米粒儿,也一粒粒舔食了,哪点舔得不干净,他们便拳脚交加。上官金童一边舔一边掉眼泪,他很伤心地想,我跟条狗差不多,我还不如一条狗,狗舔食,是狗自愿,自愿就是乐趣。我舔食,是被逼,不舔就挨打,舔不干净还挨打,没有乐趣,只有屈辱。狗是经常舔食的动物,狗舌头舔食时很自如。我不是舔食动物,舌头笨拙,舔起来很费劲,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比较我都不如一条狗。他特别后悔的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这碗汤泼了,这简直是现世报,六月债,还得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木匠戴枷,自作自受。
舔食完毕,验收合格,警察和法官架着上官金童出了房间,沿着幽暗的走廊,拐过辉煌的店堂,他们把他抛弃在一堆垃圾旁边。正像“文化大革命”中惯用语:抛入历史的垃圾堆。垃圾堆里有几只生疥癣的小病猫在喵喵地叫着,向上官金童求援。上官金童对它们抱歉地点点头。猫啊,咱们是同病相怜,我顾不上你了。他想起了治疥癣的偏方,是母亲帮人治病时用过的。用麻油和蜂蜜、鸡蛋清和硫磺,好像还有一种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呢?该死,想不起来了。把这五种东西调和成糊状,涂患处,随涂随干,随干随涂,结痂脱落即愈。此方对人有奇效,对猫也应该有效吧?都是哺乳动物嘛。可惜我救不了你们啦,他伤感地想着。已经半年多没去看望母亲啦。我已经被汪银枝软禁了半年。他眺望着那个灯火辉煌的窗户,窗外是醉人的丁香花丛。紫丁香,醉人的紫丁香,在阳光中绽开,在细雨中施放幽香。去年今日,丁香的味道有无?那时汪银枝还是一个结着愁怨的女人,在我的玻璃外徘徊。今年此时,我成了结着愁怨的男人。从那扇窗里,传出了小舅子和连襟的得意的笑声。她在大栏市,结交广泛,行行都有保护神,我斗不过她。其实我何尝跟你斗过。我是一块软豆腐。我是河边垂杨柳,这人折了那人攀。不妥,这是妓女述怀的诗。也没有什么不妥的,革命不分先后。娼妓不分男女。汪银枝藏在屋里那个红面孔的小伙子,不就是个男妓吗?这臭娘们,不听我的,却听他的。她一丝不挂,竟然戴着两只狐狸皮乳罩,胸前好像长着两只巨大的猴头蘑菇。真是天才,竟能设计出这么刺激的东西。皮毛很长,火红色,柔软无比,像一对猴头蘑菇。这混蛋纵情恣欲,与小红脸夜夜狂欢。有凭有据,我该去法院起诉。或者,约那个小红脸出来,用剑,或者用手枪,到松林边上,决斗,为了我的声誉,决斗。一手仗剑,一手托着帽子,帽子里盛满玛瑙般的红樱桃,愉快地吃着,吐着白籽儿,表示着对敌手的极度蔑视。
同是雨夜,今夜的雨比去年的雨要寒冷,要凄清。玻璃上珠泪滚滚,去年是她的泪,今年是我的泪。多党执政,轮流坐庄。鹊巢鸠占。反客为主。我不知道从哪里来,更不知道到哪里去?人的一生中,有多少个无家可归之夜。去年因为我怕她独自一人夜游街头,今年才有我独自一人夜游。养虎贻患。不应该可怜那些冻僵了的蛇。处处有陷阱。我从一个陷阱里爬上来随即便蹦进另一个陷阱,一个更比一个深。毒莫毒过妇人心。不对,母亲就是菩萨心。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我现在还是宝。活宝,现世宝。到塔前去,与母亲相伴,捡酒瓶卖,粗茶淡饭,自食其力。“酒干倘卖无?”金钱如粪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乳房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贪心不足蛇吞象。爱之过度便成仇,对乳房同样适用。事物发展到极端便向它的反面转化,乳房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