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占公产治罪——上官鲁氏,你听明白了吗?”文管所长气汹汹地问。
上官鲁氏稳如磐石,坐在炕上,说:“让你们的拖拉机从我身上压过去吧。”
文管所长道:“上官金童,你娘老胡涂了,你劝劝她,识时务者为俊杰,和政府对抗,是没有好下场的!”
因为头撞玻璃、毁人模特,被送进精神病院整治了三年的上官金童,木讷地摇着头。他的额头上有一道明亮的疤痕,眼睛直呆呆地,显得愚蠢透顶。文管所长把手中的移动电话一举,他就扑通一声下了跪,捂着头哀嚎着:“别电我……别电我……我是精神病……我是精神病……”
文管所长为难地看看公证员,说:“老的老糊涂,小的精神病,怎么办?”
公证员说:“有录音录相为证,强制执行吧!”
文管所长一挥手,十几个保安拥了进来,强行把上官鲁氏和上官金童拖出屋子。上官鲁氏晃动着满头白发,像头老狮子一样挣扎着。上官金童却只管连声求饶:“别电我……别电我呀……我有精神病……”
上官鲁氏挣扎着向那几间草屋爬去,保安们把她的手脚捆绑起来。她气得口吐白沫,昏厥过去。
保安们把屋里的几件破旧家具和几床烂被子扔出来。红色的推土机高举着那密布着钢铁巨齿的大铲子,铁烟筒强劲地吐出一环追着一环的烟圈儿,呼呼隆隆地冲向塔前小屋。上官金童感到那红色的巨物是冲着自己压过来的,他恐怖地靠在古塔潮湿的基座上,大睁着眼等死。
在这个危急关头,失踪多年的司马粮从天而降。
其实,十几分钟前,我就看到那架草绿色的直升飞机在大栏市的上空盘旋着。它的大蜻蜓一般的身影从高地上空轻快地滑过去。它越飞越低,有好几次它的下垂的大肚子几乎擦着了古塔圆溜溜的尖顶。它的屁股高高地翘着,头顶那个快速旋转的螺旋桨搅起了一股股的旋风,发出了嗡嗡的、令我的脑子发昏的声响。在耀眼的舷窗那儿,我看到有一颗圆溜溜的大头探出来,往地上张望着。没来得及让我看清眉眼,他就呼啦一下闪过去了。红色的推土机吼叫着,履带哗哗啦啦地响着,像个恐龙时代的怪物高举着它的巨铲触到了塔前的房屋。门圣武老道士穿着黑色道袍的幻影在塔前一闪,接着便消逝了。我忍不住叫喊着:“别电我,我有精神病,我有精神病还不行吗?”
草绿色的直升飞机又盘旋回来,它的身体倾斜着,扇起一股股黄色的烟尘。一个女人的身体从舷窗里伸出来。她的喊叫声在直升机震耳的轰鸣里勉强能够听得到:“住手……不许毁坏……古建筑……秦吾金……”
秦吾金,是那个教过司马库也教过我的秦二先生的孙子。他当上了文物所长不搞文物搞开发。他现在正捧着我家那个青瓷大碗仔细观赏着。他的眼睛是那么亮。他腮上的肌肉也在颤抖着,直升机上的呐喊显然使他吃了一惊。他抬头观望时,直升机又飞回来,一股烟尘把他吞没了。
终于,这个草绿色的大家伙在塔前的空地上落下了。它落地后还喀啦喀啦地抖动着,那些扁平的、像老耿挑虾酱时使用的大扁担一样的螺旋桨,还在它头上傻不拉唧地扑棱着。越扑棱越慢,终于不扑棱了;哆嗦了几下,停住了。它瞪着眼趴在那儿。舷窗把它的肚子照亮了。一扇门从它肚子上开了。先是有一个穿皮衣裳的人踏看小梯子蹦下来,接着下来一个穿着桔黄色风衣的女人。她像一块醒目的黄颜色。圆润的屁股在梯子上、在桔黄风衣里撅着。她穿着羊毛裙子,也是黄色的,但跟风衣的黄不一样。风衣黄得鲜亮。裙子黄得黯淡。她的腿肚子绷得很紧。她终于转过脸了。按照我看人的习惯,我先看到了她的遮挡在风衣、薄毛衣里的乳房,是两只很大很胖的家伙,没穿乳罩,奶头歪着脑袋紧贴着细羊毛高领套衫。这套衫也是黄色,跟羊毛裙黄得基本一致。一个金的大胸坠子暗藏在两只乳房之间。她的脸是长方形的,气派得很,头上是一个螺丝旋纹大分头。头发黑得呀,流油;头发密得呀,根本看不到头皮。我认出了,她是我母亲的外甥、鲁立人和上官盼弟的女儿鲁胜利。她当市工商行行长时,市里流传过一阵子她专吃末足月引产婴儿的谣言。为什么说是谣言呢?
因为她新被提拔为大栏市的市长。原市长纪琼枝因患脑血管疾病不幸去世,有人说她是气死的。我有神经病,一点也不假,我永不否认,但什么事我也清楚,鲁胜利靠什么当上了市长我也清楚,但我不告诉你们。她继承了我五姐的体魄但她比我五姐既有风度又有派头,果然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她平时走路昂首挺胸,像大洋马一样。一个大脑袋的中年男人从直升飞机肚子里钻出来。他穿着一身名贵的西装,扎着又大又宽的领带。鲁胜利跟他走在一起,难以施展开她的洋马步伐。
那个大头的中年男人脑门子有点秃了,但却一脸的顽童相。他的双眼神采奕奕,变化莫测,肥大的鼻子下骨朵着一张美丽而丰满的小嘴,两扇又白又胖的耳朵,大耳朵垂子像火鸡的肉冠子一样沉重又臃肿。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脸,当然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脸。这样的大福大贵的面相是注定要做皇帝的,是注定了艳福齐天,要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陪伴的。我猜到了他是司马粮,但又不太敢相信他就是司马粮。他暂时还没看到我,我也不愿他看到我。看到我他也不敢认识我。上官金童现在是个精神病患者,得了“花痴”。他的身后,跟随着一个比鲁胜利还要高大的混血种女人。深深的眼窝血盆大的嘴,那奶子白得如雪,凉得如霜,滑得如绸,一步三哆嗦,奶头却小巧玲珑,像两只尖尖的、咻咻地喘息着的刺猬小尖嘴儿。
两辆特别长大的轿车从新修的墨水河大桥那边咬着尾巴开过来,一辆红的,一辆白的,简直像一公一母。汽车交配,生出一辆小汽车,是什么颜色呢?
鲁胜利不时地对他转过眼去,她那一贯地霸气十足的脸上竞时时露出媚笑。鲁胜利的媚笑比钻石还珍贵,比毒药还可怕。文管所长捧着我家的青瓷大碗,屁颠儿屁颠儿地跑上去。“鲁市长,鲁市长,欢迎您前来视察我们的工作。”鲁胜利问:“你们打算在这干什么?”文管所长说:“我们要以古塔为中心,建一个能够吸引中外游客的大型游乐场。”鲁胜利说:“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文管所长道:“这还是纪琼枝市长拍板决定的。”鲁胜利道:“凡是纪琼枝决定的,一律要重新研究。这古塔要维护,塔前房屋不许拆除,这里要恢复赶‘雪集’的活动,建游乐场、弄几台破电子游戏机、几个破碰碰车、几张破台球桌,游乐什么?什么游乐?同志,要有大目光,要想法吸引外宾,赚外国人口袋里的钱。我已经号召全市,学习‘东方鸟类中心’的开拓精神,走别人没走过的路,做别人没做过的事,什么是改革?什么是开放?就是要敢想敢做,世界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做不到的事。‘东方鸟类中心’正在实施一个‘凤凰计划’,他们要用鸵鸟、锦鸡、孔雀混合交配,培育出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风凰……”她演说成癖了,说着说着就说热了嘴,就像马儿跑热了蹄子。公证员和那十几个保安队员木呆呆地站着。市电视台的记者,不愧是新近升任为广插电视局局长的“独角兽”的部下,他扛着机器为鲁胜利市长和尊贵的客人摄像。清醒过来的市日报记者也跑前跑后、跪着站着为首长和外商照相。
司马粮终于看到了被捆住手脚、平放在塔前的我母亲。他的身体猛地往高里一抻,好像有一只大手握着他的头发往上提了一下。他的身体倒退了一步。圆溜溜的大头乱晃着,眼睛里滚出了泪水。他慢慢地往下跪,膝盖弯曲到一定程度便快速地跪在地上。他放声大哭着:“姥姥啊,姥姥……”
他哭得很纯,很真,有乱纷纷迸落的泪水为证,有他鼻子尖上的鼻涕为证。上官鲁氏睁开只有微弱视力的眼睛,嘴唇蠕动着,说:“你是……粮儿?”
“姥姥,我的亲姥姥,我是司马粮,是吃着您的奶长大的司马粮。”司马粮哭诉着。上官鲁氏身体滚了一下。司马粮站起来,说:“表妹,为什么要把姥姥捆起来呢?”鲁胜利满脸尴尬地说:“表哥,这是我的失职。”她转脸对着秦吾金,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这些混蛋!”秦吾金的腿在打哆嗦,他还抱着我家的大碗不放。“等着我回去,不,就是现在,”她说:“我宣布,撤销你的文管所长职务,回去写检查吧!”她弯下腰,亲自解开了捆绑上官鲁氏的绳索。有一个绳扣系得特别紧,她把嘴凑上去,咬开了那个绳扣。这情景可真是够感人的。她扶起上官鲁氏,说:“姥姥,我来晚了。”母亲疑惑地望着她,问:“你是谁呀?”鲁胜利说:“姥姥,您不认识我了?我是鲁胜利,是您的外甥呀!”母亲摇头,说:“不像,不像。”她转脸寻找着司马粮,说:“粮儿,让姥姥摸摸你,看看你胖了还是瘦了。”母亲的手,在司马粮的脑袋上摸索着,她说:“是我的粮儿,人呐,千变万变.这头盖骨是变不了的。一生的运命,都在头盖骨上刻着。行,行,这膘还行,我的孩,看起来你混得还不赖,还能吃上饭。”司马粮抽泣着说:“姥姥,能吃上饭,咱们熬出头了,从今往后,您就放心地享福吧。小舅呢?
小舅怎么样?”
他向母亲和鲁胜利询问我的时候,我沿着塔转移了。我不否认我有精神病,但我的精神病只有面对着女人的乳房时才发作,其余的时间我是没病装病。因为,我深深地体会到了扮演一个精神病人的乐趣。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满嘴胡言乱语,别人会一笑置之。精神病人的胡言乱语嘛,谁要当真谁也是精神病人。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可以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扭秧歌,司机不敢撞你,警察揪住你,不打你也不骂你,他训斥你时你就对着他傻笑,你伸出手去摸他腰间闪光的皮带扣子,你说,摸摸大奶子!弄得那警察哭笑不得。你拦住了市妇联主任的破轿车,抚摩着圆溜溜的车灯,说,摸摸奶子!摸摸大奶子!你看到妇联主任在车里笑得前仰后合。你跑到市电影院广场前,面对着那些悬挂在空中的大海报,像猴子一样耸跳着,奓煞着十根乌黑的指头,吆喝着:摸摸大奶子!摸摸大奶子!那个著名的影星,以奶子大出了名的影星,在广告牌上微笑。那天,围观我上官金童的人,比坐在黑洞洞的影院里观看电影的人还要多。有男的,有女的,有大人,有小孩。有一个刚刚生了孩子的少妇,她认识我,我也认识她,但我装成神志错乱根本不认识她。她穿着一件比蚊帐还要透明的肥大的裙子,里边只有一条黑胡椒网眼的裤衩。她的皮很白,身材好极了,虽然刚生了孩子身材也好极了。生了孩子是狗奶子。她没戴乳罩,结实的丰乳一览无余。她的乳汁是那么丰富。她的孩子是多么幸福。她手提着一个网兜,网兜里装着顶花带刺的小黄瓜。紫又亮的歪把茄子,把上带着毛茸茸的刺儿。还有几个鲜艳欲滴的、畸形的、生着乳头的西红柿。痴子痴子跳一跳,摸摸她的大奶奶!那些脖子上扎着红领巾的、天真纯洁的儿童们拍着手齐声喊叫,逗弄着我。他们是在老师的带领下来观看道德教育影片的。大喇叭里播放着电影插曲: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块宝,没妈的孩子是棵草。冰糕冰糕,奶油冰糕。冰棍冰棍,插到嘴里冒热气。砰!
汽枪射击,打中一枪奖一枪。套圈比赛,扔一次一元。套中什么是什么。有香烟,有泡泡糖,有健力宝,可口可乐,套中了就赚,套不中就赔。耍猴的。斗鹌鹑的。敲锣卖糖的。摆象棋残局的。正宗越南风味小吃,由自卫还击战英雄沙里豹重金特聘阮氏梅香主厨欢迎品尝余味无穷啊。马氏牛肉丸,边吃边按摩哪!涂着廉价脂粉的土洋扭搔首弄姿招徕顾客。那些地方都要钱,看花痴上官金童表演不要钱。花痴花痴,表演个“老头吃奶”呀!你那时心里酸楚无比,因为你看到那个提着新鲜蔬菜的丰满少妇美丽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处在幸福境地中的年轻女人所特有的、特别容易流露的同情弱者的光芒。你想起在鹦鹉韩家那短暂的发达时光里,曾与这个少妇有过一次桑椹般酸酸甜甜的感情小随笔。她当时在一家自选商场被人揪住。你被她的美丽乳房感动着,便慷慨地挺身而出冒充了她的丈夫替她付了帐。你说:我妻子没有自己付帐的习惯。你装做不认识她。但你没有再蹦高摸海报上明星奶子的热情了。你羞愧难当地跑了,跑进了一条小巷。但你从巷口钻出来时,她已经在那儿等着你了。小巷很安静。一些孩子的尿布像五彩旗帜在灿烂的阳光里招展着。她低声说:你是真痴呢还是假痴?
我欠你一笔债。你摸我的吧,摸一次,我就还清你了。摸吧,可怜的男人,那些牌子上画着的,都是假的,那些明星的,没有几个是真的,都是用海绵、棉花什么的垫高了的。可怜的男人,因为这个竟能疯了?摸吧。她闪到僻静的墙角,左右望望,指指自己的乳房,说:痴子痴子,过来,快点,我成全你—次吧。她的乳房在尿布里掩映着,那么庄严,那么神圣。你双手捂着脸蹲下,痛苦地说:不……她像个大知识分子一样叹息一声,说:噢,原来也是“叶公好龙”。她的神色宁静了。她从网兜里选了一个最大的、生着几个奶头的西红柿塞在我怀里,在尿布的旗帜里扭了几下细腰,便被耀眼的光明吞掉了……我捧着那个富有象征意味的西红柿,久久地沉思着。西红柿为什么要生出乳头呢?山是地的乳头,浪是海的乳头,语言是思想的乳头,花朵是草木的乳头,路灯是街道的乳头,太阳是宇宙的乳头……把一切都归结到乳房上,用乳头把整个物质世界串连起来,这就是精神病患者上官金童最自由也是最偏执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