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元道:"禀复不难,求老先生再用几杯薄酒。"学士又吃了数杯,解元巨觥奉劝。学士已半酣,道:"酒已过分,不能领矣。学生倦倦请教,止欲剖胸中之疑,并无他念。"解元道:"请用一著粗饭。"饭后献茶,看看天晚,童子点烛到来。学士愈疑,只得起身告辞。解元道:"请老先生暂挪贵步,当决所疑。"命童子秉烛前引,解元陪学士随后共入后堂。堂中灯烛辉煌。里面传呼:"新娘来!"只见两个丫鬟,伏侍一位小娘子,轻移莲步而出,珠珞重遮,不露娇面。学士惶惊退避,解元一把扯住衣袖道:"此小妾也。通家长者,合当拜见,不必避嫌。"丫鬟铺毡,小娘子向上便拜。学士还礼不迭。解元将学士抱住,不要他还礼。拜了四拜,学士只还得两个揖,甚不过意。拜罢,解元携小娘子近学士之旁,带笑问道:"老先生请认一认,方才说学生颇似华安,不识此女亦似秋香否?"学士熟视大笑,慌忙作揖,连称得罪。解元道:"还该是学生告罪。"二人再至书房。解元命重整杯盘,洗盏更酌。酒中学士复叩其详。解元将阊门舟中相遇始未细说一遍,各各抚掌大笑。学士道:"今日即不敢以记室相待,少不得行子婿之礼。"解元道:"若要甥舅相行,恐又费丈人妆卺耳。"二人复大笑。是夜,尽欢而别。
学士回到舟中,将袖中诗句置于卓上,反复玩味。"首联道'拟向华阳洞里游"是说有茅山进香之行了。'行踪端为可人留',分明为中途遇了秋香,提阁住了。第二联:'愿随红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他屈身投靠,便有相犁而逃之意。第三联:'好事已成谁索笑?屈身今去尚含羞。'这两句,明白。未联:'主人若问真名姓,只在康宣两字头。''康'字与'唐'字头一般。'宣'字与'寅'字头无二,是影着'唐寅'二字,我自不能推详耳,他此举虽似情痴,然封还衣饰,一无所取,乃礼义之人,不在名士风流也。"学士回家,将这段新闻向夫人说了。夫人亦骇然,于是厚具装奁,约值千金,差当家老姆姆押送唐解元家。从此两家遂为亲戚,往来不绝。至今吴中把此事传作风流话柄。有唐解元《焚香默坐歌》,自述一生心事,最做得好。歌曰:
焚香嘿坐自省己,口里喃喃想心里。
心中有甚害人谋?口中有甚欺心语?
为人能把口应心,孝弟忠信从此始。
其余小德或出入,焉能磨涅吾行止。
头插花枝手把杯,听罢歌童看舞女。
食色性也古人言,个人乃以为之耻,
及至心中与口中,多少欺人没天理。
阴为不善阳掩之,则何益矣徒劳耳。
请坐且听吾语汝,凡人有生必有死。
死见阎君面不惭,才是堂堂好男子。
第二十七卷 假神仙大闹华光庙
欲学为仙说与贤,长生不老是虚传。
少贪色欲身康健,心不瞒人便是仙。
话说故宋时杭州普济桥有个宝山院,乃嘉泰中所建,又名华光庙,以奉五显之神。那五显?
一显,聪昭圣早仁福善王。
二显,明昭圣年义福顺王。
三显,正昭圣孕智福应王。
四显,直昭圣旱爱福惠王。
五显,德昭圣年信福庆王。
此五显,乃是五行之佐,最有灵应。或言五显即五通,此谬言也。绍定初年,丞相郑清之重修,添造楼房精舍,极其华整。遭元时兵火,道侣流散,房垣倒塌,左右居民,亦皆凋落。至正初年,道士募缘修理,香火重兴,不在话下。
单说本郡秀才魏字,所居于庙相近;同表兄服道勤读书于庙旁之小楼。魏生年方一十六岁,丰姿俊雅,性复温柔,言语询询,宛如处子。每赴文会,同辈辄调戏之,呼为魏娘子。魏生羞脸发赤。自此不会宾客,只在楼上温习学业。惟服生朝夕相见。
一日,服生因母病回家侍疾,魏生独居楼中读书。约至二鼓,忽闻有人叩门。生疑表兄之来也,开而视之,见一先生,黄袍蓝袖,丝拂纶中,丰仪美髯,香风袭袭,有出世凌云之表,背后跟着个小道童,也生得清秀,捧着个朱红盒子。
先生自说:"吾乃纯阳吕洞宾,邀游四海,偶尔经过此地。空中闻子书声清亮,殷勤嗜学,必取科甲,且有神仙之分。吾与汝宿世有缘,合当度汝。知汝独居,特特秦访。"魏生听说,又惊又喜,连忙下拜,请纯阳南面坐定,自己侧坐相陪。洞宾呼道童拿过盒子,摆在卓上,都是鲜异果品和那山珍海味,馨香扑鼻。所用紫金杯、白玉壶,其壶不满三寸,出酒不竭,其酒色如唬琅,味若醒阈。洞宾道:"此仙肴仙酒,惟吾仙家受用,以于有缘,故得同享。"魏生此时恍恍榴馏,如已在十洲三岛之中矣。饮酒中间,洞宾道:"今夜与子奇遇,不可无诗。魏生欲观仙笔,即将文房四宝列于几上。洞宾不假思索,信笔赋诗四首:
黄鹤楼前灵气生,蟠桃会上啖玄英。
剑横紫海秋光劲,每夕乘云上玉京。其一
嗟峨栋宇接云姻,身在蓬壶境里眠。
一觉不知天地老,醒来又见几桑田。其二
一粒金丹羽化奇,就中玄妙少人知。
夜来忽听钧天乐,知是仙人跨鹤时。其三
剑气横空海月浮,邀流顷刻遍神洲。
蚜桃历尽三千度,不计人间九百秋。其四
字势飞舞,魏生赞不绝口。洞宾问道:"子聪明过人,可随意作一诗,以观子仙缘之迟速也。"魏生亦赋二绝:
十二峰前琼树齐,此生何似蹑天梯。
消磨寰宇尘氛净,漫昔霞裳札玉枢。其一
天空月色两悠悠,绝胜飞吟亭上游。
夜静玉萧天宇碧,直随鹤驭到灜洲。其二
洞宾览毕,目视魏生微笑道:"子有灜洲之志,真仙种也。昔西汉大将军霍去病,祷于神君之庙,神君现形,愿为夫妇。去病大怒而去。后病笃,复遣人哀恳神君求救。神君曰:'霍将军体弱,吾欲以太阴精气补之。'霍将军不悟,认为淫欲,遂尔见绝。今日之病,不可救矣。'去病遂死。仙家度人之法,不拘一定,岂是凡人所知,惟有缘者信之不疑耳。吾更赠子一诗。"诗云:
相缝此夕在琼楼,酬酥灯前且自留。
玉液斟来晶影动,珠讥赋就峡云收。
漫将夙世人间了,且借仙缘天上修。
从此岳阳消息近,白云天际自悠悠。
魏生读诗会意,亦答一绝句:
仙境清虚绝欲尘,凡心那杂道心真。
后庭无树栽琼五,空羡隋场堤上人。
二人唱和之后,意益绸缨。洞宾命童子且去:"今夜吾当寝此。"又向魏生道:"子能与吾相聚十昼夜,当令子神完气足,日记万言。"魏生信以为然。酒酣,洞宾先寝。魏生和衣睡于洞宾之侧。侗宾道:"凡人肌肉相凑,则神气自能往来。若和衣各睡,吾不能有益于子也。"乃抱魏生于怀,为之解衣,并枕而卧。洞宾软款抚摩,渐至呷浪。魏生欲窃其仙气,隐忍不辞。至鸡鸣时,洞宾与魏生说:"仙机不可漏泄。乘此未明,与子暂别,夜当再会。"推窗一跃,已不知所在。魏生大惊,决为真仙。取夜来金玉之器看之,皆真物也,制度精巧可爱。枕席之间,余香不散。魏生凝思不已。至夜,洞宾又来与生同寝。一连宿了十余夜,情好愈密,彼此俱不忍舍。
一夕,洞宾与魏生饮酒,说道:"我们的私事,昨刀何仙姑赴会回来知道了,大发恼怒,要奏上玉帝,你我都受罪责。我再三求各,方才息怒。他见我说你十分标致,要来看你。夜间相会时,你陪个小心,求服他,我自也在里面撺掇。倘得欢喜起来,从了也不见得。若得打做一家,这事永不露出来,得他太阴真气,亦能少助。"魏生听说,心中大喜。到日间,疾忙置办些美酒精肴果品。等候到晚。且喜这几日服道勤不来,只魏生一个在楼上。
魏生见更深人静了,焚起一炉好香,摆下酒果,又穿些华丽衣服,妆扮整齐,等待二仙。只见洞宾领着何仙姑径来楼上。看这仙姑,颜色柔媚,光艳射人,神采夺目。魏生一见,神魂飘荡,心意飞扬。那时身不由己,双膝跪下在仙姑面前。何仙姑看见魏生果然标致,心里真实欢喜,到假意做个恼怒的模样,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扰乱清规,不守仙范,那里是出家读书人的道理!"虽然如此,嗔中有喜,魏生叩头讨饶,洞宾也陪着小心,求服仙姑。仙姑说道:"你二人既然知罪,且饶这一次。"说了,便要起身。魏生再三苦留,说道:"尘俗粗肴,聊表寸意。"洞宾又恳恳撺掇,说:"略饮数杯见意,不必固辞;若去了,便伤了仙家和气。"仙姑被留不过,只得勉意坐了,轮番把盏。洞宾又与仙姑说:"魏生高才能诗,今夕之乐,不可无咏。"仙姑说:"既然如此,诸师兄起句。"洞宾也不推辞:
每日蓬壶恋玉卮,暂同仙伴乐须斯。(洞宾)
一宵清兴因知己,几朵金莲映碧池。(仙姑)
物外幸逢环珮暖,人间亦许凤皇仪。(魏生)
殷勤莫为桃源误,此夕须调琴瑟丝。(洞宾)
仙姑览诗,大怒道:"你二人如何戏弄我?"魏生慌忙磕头谢罪。洞宾劝道:"天上人间,其情则一。洛妃解珮,神女行云,此皆吾仙家故事也。世上佳人才子,犹为难遇。况魏生原有仙缘,神仙聚会,彼此一家,何必分体别形,效尘俗涯码之态乎?"说罢,仙姑低头不语,弄其裙带。洞宾道:"和议已成,魏字可拜谢仙姑俯就之恩也。"魏生连忙下拜。仙姑笑扶而起,入席再酌,尽欢而罢。是夜,三人共寝。魏生先近仙姑,次后洞宾举事。阳变阴阖,欢娱一夜,仙姑道:"我三人此会,真是奇缘,可于枕上联诗一律。"仙姑首唱:
满目辉光满目烟,无情却被有情牵。(仙姑)
春来杨柳风前舞,雨后枕花浪里颠。(魏生)
须信仙缘应不爽,漫将好事了当年。(仙姑)
香销梦绕三千界,黄鹤栖迟一夜眠。(洞宾)
鸡鸣时,二仙起身欲别。魏生不舍,再三留恋,恳求今夜重会。仙姑含着羞说道:"你若谨慎,不向人言,我当源源而至。"自此以后,无夕不来。或时二仙同来,或时一仙自来。虽表兄服生同寓书楼,一壁之隔,窗中来去,全不露迹。
如此半载有余。魏生渐渐黄瘦,肌肤销烁,饮食日减。夜间偏觉健旺,无奈日里倦怠,只想就枕。服生见其如此模样,叩其染病之故,魏生坚不肯吐。服生只得对他父亲说知。魏公到楼上看了儿子,大惊,乃取镜子教儿自家照看。魏生自睹屁赢之状,亦觉骇然。魏公劝儿回家调理,儿子那里肯回。乃请医切脉,用药调理。是夜,二仙又来。魏生述容颜黄瘦,父亲要搬回之语。洞宾道:"凡人成仙,脱胎换骨,定然先将俗肌消尽,然后重换仙体。此非肉眼所知也。"魏生由此不疑,连药也不肯吃。再过数日,看看一丝两气。魏公着了忙,自携铺盖,往楼上守着儿子同宿。
到夜半,儿子向着床里说鬼话。魏公叫唤不醒,连隔房服道勤都起身来看。只见魏生口里说:"二位师父怕怎的?不要去!"伸出手来,一把扯住,却扯了父亲。魏公双眼流泪,叫:"我儿!你病势十死一生,兀自不肯实说!那二位师父是何人?想是邪魅。"魏生道:"是两个仙人来度我的,不是邪魅。"魏公见儿沉重,不管他肯不肯,顾了一乘小轿抬回家去将息。儿子道:"仙人与我紫金杯、白玉壶,在书柜里,与我检好。开柜看时,那是紫金白玉?都是黄泥白泥捻就的。魏公道:"我儿,眼见得不是仙人是邪魅了!"魏生恰才心慌,只得将庙中初遇纯阳,后遇仙姑,始未叙了一遍。魏公大惊。一面教妈妈收拾净房,伏侍儿子养病,一面出门访问个法妖的法师。
走不多步,恰好一个法师,手中拿着法环摇将过来,朝着打个问讯。魏公连忙答礼,问道:"师父何来?"这法师说道:"弟子是湖广武当山张三丰老爷的徒弟,姓裴,法名守正,传得五雷法,普救人世。因见府上有妖气,故特动问。"魏公听得说话有些来历,慌忙请法师到里面客位里坐。茶毕,就把儿子的事备细说与裴法师知道。裴道说:"令郎今在何处?"魏公就邀裴法师进到房里看魏生。裴道一见魏生,就与魏公说:"令郎却被两个雌雄妖精迷了。若再过旬日不治,这命休了。"魏公听说,慌忙下拜,说道:"万望师父慈悲,垂救犬子则个。永不敢忘!"裴法师说:"我今晚就与你拿这精怪。"魏公说:"如此甚好。或是要甚东西,吾师说来,小人好去治办。"裴守正说:"要一付熟三牲和酒果、五雷纸马、香烛、朱砂黄纸之类。"分付毕,又道:"暂且别去,晚上过来。"魏公送裴道出门,嘱道:"晚上准望光降。"裴法师道:"不必说。"照旧又来街上,摇着法环而去。魏公慌忙买办合用物件,都齐备了,只等裴法师来捉鬼。
到晚,裴法师来了。魏公接着法师,说:"东西俱已完备,不知要摆在那里?"裴道说:"就摆在令郎房里。"抬两张卓子进去,摆下三牲福物,烧起香来。裴道戴上法冠,穿领法衣,仗着剑,步起罡来,念动咒诀,把朱砂书起符来。正要烧这符去,只见这符都是水湿的,烧不着。裴法师骂道:"畜生,不得无礼!"把剑望空中研将去。这口剑被妖精接着,拿去悬空钉在屋中间,动也动不得。裴道心里慌张,把平生的法术都使出来,一些也不灵。魏公看着裴道说:"师父头上戴的道冠那里去了?"裴道说:"我不曾除下,如何便没了?又是作怪!"连忙使人去寻,只见门外有个尿桶,这道冠儿浮在尿桶面上。捞得起来时,烂臭,如何戴得在头上。裴道说:"这精怪妖气太盛,我的法术敌他不过。你自别作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