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村前米家镇方向的东拉河里,已经亮起了几十盏马灯。金俊山正指挥着村里大部分劳力和自动跑来的许许多多其他男女老少,开始加高坝梁。所有参战的人都紧张而激动。村里能出动的人都来了,连金波他妈这样的家属婆姨,也都拿起工具到了工地。虽然她们的男人在门外工作,但她们和自己的娃娃都在村中吃粮,因此她们和村里的人一样而为水焦急。
少平拿一把铁锨往架子车上装土,推车的是田五大叔——他爱和这个活泼的土艺术家一块干活。自从哥哥去了山西,他就一直在村里劳动,而没有回县城的学校去。本来他二爸孙玉亭让他到石圪节去放水,但他考虑他在石圪节上过两年初中,熟人多,而石圪节的坝就在学校前面,万一这行动被石圪节的人发现了,说不定要干一架——而这里面就可能有他当年的同学。他怎么好意思和同学去打架呢?因此他没答应二爸,就到这坝梁工地上来了。
所有参加劳动的人今晚上都兴奋得有说有笑。大家不久才发现,连“半脑壳”田二也跑来了。他不劳动,只是在河边捡些碎柴烂草往坝中剩下的那点水里扔。他一边“嘿嘿”憨笑着,一边嘴思念着“世事要变了”的那句老经。在他那混乱的意识中,大概把水当成了火,因此才把捡来的柴草往水里扔呢!
这时,推土的田五倒罢一架子车土,就站在坝梁上说了几句“链子嘴”——
天大旱,人大干,双水人民是英雄汉!
首先削平石圪节,再把“罐子”也打烂!
所有的人都被田五的“链子嘴”逗得哈哈大笑了,就象列宾油画中查坡罗什人在嘲笑土耳其苏丹……此刻,在大队部的院子里,田福堂下达了向石圪节“进军”的命令。十几个年轻后生操着工具,纷纷爬到拖拉机的车斗里。等孙玉亭上了驾驶楼,田海民就扳动离合器,拖拉机吼叫着冲出了大队部的院子,拐上公路,向石圪节跑去了。在拖拉机出动的前一刻里,二队长金俊武已经带着另外两个人,沿东拉河东岸的小路,摸黑偷偷地进了罐子村……田福堂打发走了这些人,就一个人又回到大队部的公窑里。
他站在脚地上,从头到脚汗水淋淋。炕桌上的那盏煤油灯照出了他苍白的病容脸和一双不安的眼睛。
田福堂现在才感到有些恐惧。他的心怦怦地跳着。他现在已经把全村人煽动起来,投入到一场集体的冒险中去了。万一出个事怎么办?这么多的人,黑天半夜,又分了几路,怎能保证一切都平安无事呢?另外,就是今晚上一切都顺当,象计划得那样实现了偷水的目的,但公社要是过后追究这事,他怎样应付?
他的脑子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第27章
在夜幕的掩护下,孙玉亭带着一群“敢死队员”,坐着拖拉机,不多时就来到了石圪节的水坝附近。水坝离石圪节村庄还有一里多路,因此这地方静悄悄的。再说,这其间庄稼人都早已进入了梦乡——他们穿过罐子村时,连一星灯火也没有看见。
但孙玉亭和这一群人仍然有些慌乱。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不是做一件光明正大的事,而实际上是进行一种偷窃活动。
拖拉机停住后,孙玉亭在驾驶楼里探出脑袋,叫车斗里的人先别动,让田海民把拖拉机调转头再说。
等田海民在石圪节坝梁上面的公路上调转车头,孙玉亭就对他说:“我们下去豁坝,你就坐在驾驶楼里。不要熄火!一旦有情况,我们上来后咱们就能跑!”
孙玉亭给田海民安顿完,就紧张地跳出了驾驶楼。他发现车斗里的人都已经到了公路上,而且有两个人已经向坝梁那里跑去了。玉亭气愤这两个人怎么不听指挥就跑了!他问那两个人是谁?有人告诉他是金富和金强两兄弟。玉亭本来想发作,一听是这两个蛮汉,就再没敢说什么。金富和金强是俊武他哥的两个儿子,一个二十一岁,一个十九岁,不光在村里经常惹是生非,还常跑到外村去打架,而且打起架来,既不顾别人的命,也不顾自己的命。金俊文本人也没办法他的这两个烈子。
孙玉亭只好很快招呼大家,也向石圪节的坝梁上跑去了。等他们来到坝梁上,金富和金强两兄弟已经撅着屁股,开始拿山镢在坝梁中间挖上了。玉亭让他们不要在中间挖,这样可能整个水坝都会决堤。但金富金强根本不听他的,只管撅着屁股挖。有几个人也跑过去和他俩一块挖了。玉亭看没办法指挥这些人,只好引着另外的人在坝边上开始挖。两处挖掘的人都使出了最大的劲,一个个都咬牙切齿的,似乎不是拿镢头挖土,而是用刺刀往死捅敌人!是啊,多大一坝水!绿茵茵的看了真叫人眼馋!而这水本来也应该有他们村的一份,现在却叫不讲理的石圪节拦在这里,得意而美气地浇灌他们自己的庄稼。挖!狠狠地挖!把水放干!让他们再得意!让他们再美气!
不多一会,坝梁中间金富和金强他们那里已经响起了哗哗的流水声。接着,孙玉亭这里的豁口也挖开了,水开始冲出豁口,向河道里涌去。
孙玉亭看差不多了,就压低嗓门喊叫大家快走!
众人先后掂着工具跟玉亭跑上了公路。但金富和金强几个人还在那里贪心地挖着,气得玉亭又跑下去,吓唬这几个人说,石圪节那边好象听见有拖拉机声,说不定人家已经发现了,如果这几个人还不走,他们就先走了!
金富几个人这才掂着工具跑了上来,纷纷扒进了车斗。孙玉亭一扑跳上驾驶楼,气喘吁吁地对田海民喊道:“快跑!”
田海民眼疾手快扳动离合器,拖拉机便发疯一般往回开了……
在孙玉亭他们还没动手挖坝之前,二队长金俊武已经带着两个人,不慌不忙地在罐子村完成了他们的挖掘任务。罐子村只有半坝水,水面离坝梁很高,他们不可能把罐子村的水放出来。情况正如金俊武精明地估计到的:只能把石圪节的水放出来,盈满罐子村的水坝,才能从罐子村的豁口里再往双水村流。金俊武一边挖豁口,一边还对另外两个人说:“咱们等于给罐子村也做了好事。今晚上他们坝里的水也就盛满了。要不,他们现在这点水也浇不了几天地就完了!”
金俊武的确是个周到人。他甚至指导另外两个人不损坏罐子村的水坝。他们只是在坝与河岸的衔接处挖开一个不大的豁口——俊武估计这豁口流半夜水已足够盛满双水村的坝了。
金俊武他们虽然路近,可孙玉亭是“机械化部队”,尽管他们出发晚,但比金俊武他们先一步回到了双水村。
等金俊武三个人进了大队部的院子时,看见队里的拖拉机已经停在了院子里。公窑里还是只是田福堂一个人。其余的人田福堂已让孙玉亭带着,又赶到村前支援金俊山他们加高坝梁去了。
田福堂象迎接打了胜仗的勇士一般,迎接了金俊武三个人。他给三个人一人递上一支“大前门”纸烟。福堂在这中间回了一次家,专门把自家的纸烟拿了几盒,以嘉奖这些外出作战的“部队”。
他问金俊武:“都好了?”
金俊武点着纸烟,说:“都好了。”
“那好!叫他两个先到前面坝梁上去,咱两个先等一等。我已经叫金成和田海民两个到后村头照水去了。等水一出来,咱再到前面坝上去。”
那两个人抽着书记给他们的纸烟,就打着工具先走了。田福堂和金俊武两个人先后进了大队部的窑洞。他们在这里等待金成和田海民报告水来的消息。田福堂很愿意和金俊武单独呆一会。金俊武和孙少安是村里他最头疼的两个人。原来他对金俊武气更大一些。但自从他发现城里教书的女儿和少安有点“麻糊”以来,他就对少安比对金俊武更恼火了。他现在很愿意和金家湾的这位“领袖”把关系弄好一些。当然,他知道他永远不会把金俊武弄得象孙玉亭那样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他只是想让这个强人不要处处拐着弯和他过不去就满意了。
进了公窑后,田福堂又给金俊武递上一根纸烟。他也没什么正经八板的话,就随便拉家常说:“唉,你父亲可是个好人哩!我们小时候,金先生冬闲了就在村里办冬学,教穷人家娃娃识字。我也跟你爸学过字,可头一天学了,第二天就忘得一干二净。天生的不是个念书人嘛……”
田福堂说着,就仰起头笑了。
金俊武在煤油灯上点着了书记刚才又递上的那支烟,也笑了,说:“我弟兄三个也一样。我歪好还跟上他识了几个字,我哥和我弟常让我爸拿铁戒尺把手都打肿了,可还是连一个字也没认下。”
“可惜先生去世太早了!”田福堂惋惜地说,“我记得好象金大叔晚年也是气管有毛病?”
“他就死在肺气肿上!”金俊武说。
“唉,我现在这气管病将来也说不定发展得象你爸一样。”田福堂说着便下意识地咳嗽了两声,脸上显出悲观的神色。“那是两回事。气管炎不一定就能蔓延成肺气肿。我爸到后来已经把病根子伸到心脏上了!”
正在他两个拉谈已故金先生及肺气肿的时候,小学教师金成和大队会计田海民,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水头已经下来了!”
田福堂和金俊武两个人一听水已经来了,把金先生和肺气肿早忘在脑后,跟着金成和田海民就往外跑。
他们来到公路边上,已经看见村后的河道在暗夜中闪烁着水波的微光。仔细一瞧,水头已经就在他们面前,象一条蟒蛇似的沿着干涸的河道刁钻地蜿蜒爬行——寂静的东拉河重新又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多么令人兴奋啊!四个人在公路边上撵着水头,一路小跑着向前村赶去。金成和田海民一边跑,一边向前面坝梁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呼喊着:“水来了!水来了!”
整个水坝上的男女老少顿时都沸腾起来了。人们一边加紧往坝梁上运土,一边兴奋地喊叫着,张望着后面的河道。水即刻就涌进了土坝中!
和水一齐到来的田福堂立刻命令启动两台抽水机!于是,人们的呼喊声,哗哗的流水声,和抽水机的马达声搅混在一起,使得双水村这个夜晚象唱大戏一般喧腾和热闹!
但是乐极生悲。约摸半个钟头以后,这喧腾和热闹突然又变成了一片紧张的唏嘘声。人们惊慌地发现,水坝里的水上涨得太快了。顷刻间已经涌满了大半坝,而且眼看着要涨到刚加添的新土上了!
情况明显地危险起来。人们再也顾不得欢呼水的到来,反而对这水开始恐惧起来!
田福堂、金俊山立刻喊叫让大家赶快加高坝梁。刹那间,所有的人都进入了一种疯狂的劳动之中。到处是紧张的喊叫声和铁锨镢头的碰磕声。
但是情况越来越不妙。坝里的水一会比一会上升得快!所有的人几乎已经拼上了老命,但加高坝的速度已经赶不上坝里水上升的速度了。
完了!谁都意识到后果会是什么样子,但所有的人又都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有些人已经不是劳动,而是在挣命,一边发疯似的挖土,一边累得嘴里呻吟着,有几个老汉已经蹲在一边哭开了!
田福堂心里象烧着火一般焦灼。他气愤地把孙玉亭和金俊武这些人喊叫到跟前,问他们倒究是怎么回事?玉亭说:“金富和金强不听我的话,在石圪节的坝梁中间豁开了一道口子……”
水已经无情地漫上了坝沿,并且打起了第一个浪头,把最上面刚填上去的虚土冲掉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坝要垮了!”
人们立刻大呼小叫,夹杂着妇女和孩子们的哭声,纷纷从坝两边退到了高处。大家往后河道里一看:妈呀,水已经象山洪暴发一般,满河道涌下来了!
双水村的土坝顷刻间就象一道纸墙一般被汹涌的浪头冲垮了。东拉河震响着洪水的咆哮声,把人们的希望一卷而空!
所有的人现在都泪水汪汪地立在河两岸,眼看着这滔滔的水从他们的面前流过。水呀,你多么可爱,可你又多么无情!
半个钟头以后,洪水才落下了。
东拉河粗野地吼叫了一阵以后,慢慢地又安静了下来。
但是,河两岸的人却象从一场恶梦中突然惊醒似的,再一次骚乱起来了。人们现在才想到,有没有什么东西被水冲走呢?或者更坏的是,有没有人被这洪水吞没了呢?
于是,两岸到处都传来了人的喊叫声。各家人叫各家人的名字。因为刚才水把人隔在了两岸,许多家的人都失散了。人们连鞋也不脱,裤子也不挽,纷纷淌过洪水落下的东拉河,跑到对岸去寻找坝冲垮以后还没照过面的亲人。不管这些人是否遭了难,但寻找的人先放声哭叫起来。河道里不时有人滑得仰面朝天掼倒在泥滩里,但谁也顾不了这些,爬起来又喊着,嚎着,跑向了对岸。
不久,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金俊武的弟弟金俊斌不见了!
金俊武一大家人已经在金家湾那面的河岸上哭成了一堆。据有人说,在最后加高坝梁的时候,金俊斌给人说他到前河道大便去呀,就扛把铁锨走了——俊斌是个老实后生,去大便也带着自己的工具,怕黑天半夜丢失了。人们都以为他在水坝冲垮前已经回来了,因此谁也没有留意这件事。现在看来,俊斌可能没等大便完,就让洪水给卷走了!
俊斌的媳妇王彩娥本来没到工地上来,现在听说俊斌让水冲走了,一路嚎叫着也来到了河边。她到了自家人的面前,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一边放开声哭,一边骂她的两个哥哥金俊文和金俊武,说是让他们把她的男人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