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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作者:路遥

  孙玉厚听了儿子的一番话,就难为情地用手掌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揩掉,在鞋帮子上擦了擦手,然后沉痛地说:“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一辈子没本事,没把你的书供成,还叫你回来劳了动。受苦不说,你这么大了,爸爸连个媳妇也给你娶不回来。爸爸心里象猫爪子抓一样,死不能死,活不能活啊!”
  少安重新点着一支旱烟卷,对父亲说:“我的婚事你不要熬煎。我年龄还不算大。就是年龄大了,我不相信我就打光棍呀。到时我自个儿找一个。只要财礼少,我不挑拣人。女方不嫌咱家穷,能和咱们一块过光景就行了。”“你也不小了,得看着给你瞅个媳妇。只要有你合心的,财礼多少不怕,咱们打闹着借,慢慢再还。我现在还能出山哩,少平高中也快念完了,咱父子三个熬上几年,就会把帐债还完的。”
  “我不想掏这些财礼。财礼重的人家我不会娶。咱们不能再欠帐债,这样一辈子也翻不起来!”
  “可是天下没有不要钱的人家啊!”
  “慢慢碰吧……爸爸,天不早了,咱们回去吧!家里人一定心焦得不知咱两个出了什么事。”
  于是,孙少安父子俩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出了高粱地,在月光下顺着公路回家去了……
第24章
  晚上,当孙少安在自己的那个小土窑里睡着以后,孙玉厚老汉还大睁着眼睛望着黑暗的窑顶。老汉睡不着,爬起来点着一锅旱烟,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抽着。
  少安他妈欠起身子,问丈夫:“怎啦?”
  “不怎……你睡你的。”孙玉厚继续抽着旱烟。后炕头上,老母亲在睡梦中发出一阵阵呻吟——唉,老人浑身都是病,睡梦中都是疼痛的……
  孙玉厚仍然想着给孙少安娶媳妇的事。
  他现在越来越感到太对不起儿子了。人家的儿子到这般年龄,都已经有了娃娃,可少安至今还单身一人。二十三岁,对公家人来说,还不算大;可一个农民,岁数已经到山梁上了。再不抓紧,眼看着就误了娃娃一辈子的大事。
  不行!得赶紧办这件事。出财礼就出财礼!他在六○年那么困难的时候,都给玉亭娶了媳妇,而今他为什么不能给少安娶媳妇呢?他发现他年纪的确大了,已经丧失尽了魄力。
  他现在应该重新鼓起劲来,打闹着也要给儿子娶媳妇!
  他盘腿坐在炕上,一边抽烟,一边想他得赶紧出动——甚至都等不得天明了。
  他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晨,他先没忙着出山,一个人心急火燎地去了他弟玉亭家。他昨夜盘算:玉亭去冬今春在公社的农田基建工地上负责,各村基建队来了不少女娃娃,玉亭大概都认识,说不定里面有比较合适的,看能不能给他提供个线索,他好再央人去说媒。
  他在玉亭和贺凤英出山之前,进了他从前居住过的这个院落。自从他搬出这里以后,没事他很少再来这里。现在他看见玉亭两口子把这院地方住得象庙坪那座破庙一般败落,连墙都倒塌了,心里忍不住咒骂这两个败家子:什么懒东西!把好好一个地方弄得象驴圈一样。
  他进了玉亭家的门,窑里黑咕隆咚,弥漫着湿柴烧出的死烟,呛得他咳嗽起来。唉!当年他住在这窑洞的时候,尽管穷得没什么摆设,但少安妈收拾得汤清水利,亮亮堂堂的,这现在完全成了个黑山水洞!
  玉亭凤英见大哥一清早上门,不知他有什么事,都瞪大眼看着他。他刚坐在炕边上,玉亭的三个孩子一扑围上来,在他身上连摸带掏,看能不能搜寻一点吃的东西。孙玉厚除过旱烟,身上什么也没有,几个孩子失望地离开了他,跑到炕崖下的一堆烂被褥中间厮打去了。
  玉亭问他哥:“有什么事哩?”
  “什么事也没。”孙玉厚开始用烟锅在烟布袋里挖旱烟。
  孙玉亭也乘机掏出自己的烟锅,在他哥的烟布袋里挖了一锅。孙玉厚干脆把烟袋递给他,让玉亭给自己的烟布袋倒了一大半。
  “冬天公社在咱村会战时,各村来的那些民工你大概都能认识哩?”玉厚问玉亭。
  玉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哥,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说:“大部分都认识。”
  “那些女娃娃你认识不认识?”
  玉亭更奇怪了,一时不知怎说是好。正在锅台上切南瓜的贺凤英,听见这话,敏感地放下切菜刀,支棱起耳朵听这两个人说话。
  “你看那些女娃娃中间,有没有合适给少安说个媳妇的?”孙玉厚接着就把话说明了。
  “噢!”孙玉亭几乎要笑了。他原来以为他哥听见外面有传他和外村女娃娃有不正经关系,才这样盘问他哩,他在这一刹那间很紧张,他生怕他哥当着贺凤英的面说出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来,让他下不了台。原来是这!
  孙玉亭轻松地抽了一口烟,说:“合适的多着哩!恐怕就是财礼你出不起!”
  “财礼先撂过别说。你先就说哪个村谁家的女娃娃合适一些?咱这光景也不挑高,可以一些的行了。”
  “财礼怎能撂过不说呢?只要掏得起财礼,少安这样的后生,里面要挑谁就是谁!”玉亭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孙玉厚在心里说:哼!当年我为你娶媳妇,借下一河滩帐债我也没心松。现在我给我儿子娶媳妇,那怕把我这把老骨头卖了都心甘情愿!你现在有家了,看把你张狂的!不过,他压住满肚子的不高兴,对弟弟说:“不管怎样,少安年纪也不小了。人到了年龄,这件事就要考虑。至于财礼钱,到时再向村里人转着借吧。当年你们过事情,还不是借别人的吗?受几年熬煎也就把帐债还了。”孙玉厚忍不住提了点往事。
  玉亭一下子脸通红,不再用一种轻松的口气来说话了。他手在脸上摸了一把,说:“叫我想一想,看哪个女娃娃和少安般配……”
  这时候,贺凤英停止了手中的活,从锅台后面转出来,说:“大哥,我娘家族里有个远门侄女,她妈死得早,一直是她爸拉扯大的,劳动和家务活都好。去年我回家时,她爸给我安顿说,看能不能在咱们这面给瞅个人家。只要女婿本人好,他一个财礼钱也不要。我一直没把这当一回事。我看这女娃娃正是少安的媳妇!那女娃娃肯定能看上少安哩!人家又不要财礼!如果少安情愿的话,请上几天假。到柳林那里去一趟,看一下这个女娃娃,又误不了几天功夫……”
  孙玉厚一听有不要财礼的女娃娃,一下子从炕拦石上溜下来,他先不考虑其它,立刻对弟媳妇说:“那这没问题!你先给人家去个信,我回去让少安准备一下,就让他尽快走一回柳林!不得成也没关系!这又花不了几个路费!人常我,扣个麻雀还得几颗谷子哩!”
  玉亭马上接着说:“那这事好办!我和凤英今天就给柳林那边发信!”
  玉厚再不愿多说什么,即刻就出了玉亭院子,往家里走去。一路上他情绪很高涨,觉得他运气不错,无意中碰了一个不要财礼的女娃娃,得赶快回去和少安商量这事,让他过几天就动身走山西!
  孙玉厚赶回家里时,少安已经出山劳动去了。
  老汉压抑不住自己的高兴,就把事情先原原本本给老婆说了一遍。
  少安妈听了老汉的话,一时倒没显出什么激动来。她停了一会,才忧虑地对丈夫说:“不要财礼当然好。可是这女娃娃是贺凤英一个户族的,要是象贺凤英那样的性情,少安一辈子可就要受罪呀!”
  孙玉厚热烘烘的头上顿时象浇了一盆子凉水。他由于心急,可没往这方面想。少安妈说得对!要是那女娃娃和贺凤英一样,可的确不敢给少安娶回来。这个家已经经不住折腾了。来个糊涂女人,把少安和一家人折磨得不能安生,还不如先不娶哩。
  孙玉厚蹲在脚地上抽了一会烟,思量了大半天,然后又对少安妈说:“你说得对,也不对。人常说,一娘生九种,更不要说那女娃娃虽然和贺凤英是同一户族,但不知隔了多少辈,怎能就一个样呢?我看还是让少安跑一趟,叫他亲自见见面,看倒究怎样。行了当然好,不行了拉倒,又贴赔不了什么!”
  少安妈又觉得老汉的话有道理了。是呀,怎能凭空就说那女娃娃和贺凤英一个样呢?话再说回来,自家这光景,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个不要财礼的人家,不敢轻易错过机会。她马上支持老汉的意见,同意让少安到山西相亲去。
  当天中午吃完饭,孙玉厚老汉就把这件事给少安摊开说了……
  少安听父亲说了这件事后,脑子里面先反应不过来。
  他就要正式相亲去?那就是说,他要娶个媳妇回来?从此就要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生孩子?他也将要有孩子了?自己不久前也还是个孩子啊……但少安内心开始翻腾了。他想这件事迟早总会发生的。他的年龄的确不小了。村里和他同龄的人,已经媳妇娃娃都有了;看见人家小两口子一块亲亲热热,自己心里就忍不住毛乱半天。
  可是,他立刻就想到了润叶。尽管他对她早已死了心,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他和她结合的可能性,但一旦他自己要找另外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就以无比痛苦的心情又想到了润叶。他伤心地认识到,他是多么地热爱和留恋她。是的,他和她的感情本来就象苹果树上完整的一枝,在那上面可以结出同样美丽的、红脸蛋似的苹果来;现在却要把自己的那一部分从上面剪下来,嫁接到另一棵不相同的树上——天知道那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来。生活的大剪刀是多么的无情,它要按照自己的安排来对每一个人的命运进行剪裁!
  一切都毫无办法。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只好听命于生活的裁决。这不是宿命,而是无法超越客观条件。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合理的和美好的都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存在或者实现。
  孙少安最后一次审视了他和润叶的关系,结果结论和开始时的认识完全是一样的。其实还有必要再考虑他们之间结合的可能性吗?一切都明摆着,就象金家湾和田家圪崂隔着一条东拉河一样明确。但是,这不由人啊!再强大的理智力量也无法象锁子锁门一样锁住感情的翅膀!
  几天以来,孙少安心神不宁,目光恍惚,说话常常前言不搭后语。他已经答应父母亲去山西相亲,但却迟迟没有动身。
  这天下午,父亲又一次催促他上路。母亲已经用半升白面给他烙好了几张饼,让他在路上当干粮吃。唉,不动身看来不行了。他只好对父亲说,他明天就起身去柳林。
  说完这话后,他就去找了副队长田福高,说他要出几天门,让福高把队里的事领料好,主要不敢误了锄地。虽然天旱得快把庄稼晒死了,但该做的活路一点也不能少;俗话说,锄头下面有雨,多锄一遍地就大不一样啊!
  安排完队里的事以后,天已经接近黄昏。少安感到自己心潮澎湃,无法平静,就一个人淌过东拉河,穿过庙坪一片绿莹莹的枣树林,然后沿着梯田中间的小路,爬上了庙坪山。
  他站在山顶上,望着县城的方向,两只手抓着自己的胸口。他面对黄昏中连绵不断的群山,热泪在脸颊上刷刷地流淌着。原谅我吧,润叶!我将要远足他乡,去寻找一个陌生的姑娘。别了,我亲爱的人……
第25章
  自从春天进入县高中以来,孙少平已经在这里度过很长一段日子了。在这段时间里,他经历了贫困、饥饿和孤独的折磨;经历了初恋的煎熬和失恋后的更大煎熬——当这幕小小的青春悲剧结束以后,他内心中感情的河流反而趋向于平静,而思想和理智的成分却增多了。
  这并不是说他已经成熟了。不,从一切方面说,他仍然是一个没有成长起来的青年。
  从学校组织文艺宣传队下乡演出,到他和田晓霞去黄原地区参加了革命故事调讲会以后,尽管他的物质生活仍然没什么改变,但他的精神世界却开始丰富起来。另外,他现在已经有一身象样的蓝咔叽布制服,站在集体的行列中看起来和别人也没什么差别;而且由于他个头高大,反倒显得漂亮和潇洒。他用省下的一点零钱,买了一副最廉价的牙具,把一口整齐的牙齿刷得雪白。梳子和镜子他买不起,也不好意思买,就常背转人,对着教室的玻璃窗户,用手指头把头发梳理得大约象那么一回事。如果他再有一双象样的运动鞋。那就会更神气一些。
  他现在已经克服了刚进学校时的那种拘谨,无论和熟人还是和生人交往,都基本上不存在什么心理障碍了。加上他演过戏,又去黄原讲过故事,见了世面,这半年不光担任劳动干事,还被选成班上管宣传的团支部委员,因而显得比一般同学都要活跃一些。班上的同学都开始对他尊重起来,尤其是一些女同学,也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来看他了——就好象他是刚出现的一个新人。
  但是郝红梅对他的态度仍然是平淡的。这段时间以来,她和顾养民已经真正的好起来了。有人看见她已经去过一回养民家;并且说她现在用的那个大红皮笔记本就是顾养民送给她的。孙少平现在对此很平静,心理上不再产生任何异常的反映。生活已经在他面前展现出更宽阔的内容。他的眼光开始向四面八方进射。
  他已经不象刚入学那样,老是等别人打完饭才去取那两个黑馍;他渐渐抛弃了这种虚荣或者说自卑,大大方方站在队列中取他的饭。班里有几个家里光景好的同学,甚至成了喜欢他的朋友,有时候他们还背着他给他订一份乙菜呢。孙少平已经隐约地认识到,一个人要活得有意思,不仅是吃好的和穿好的,还应该具备许许多多他现在也不能全部说清楚的东西。当然,一想起家庭的贫困和自己生活的寒酸,他心里仍然发慌。但这一切和刚开始时已经完全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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