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他上自家院子的土坡时,脑子里还象乱麻一般没有头绪。只有一点已经清透了:要解决这事,非要通过石圪节公社不可。但公社里除过文书刘根民是他小学同学,能说上话外,其他领导尽管都认得他,但没有什么更多的交情……
到了院子的时候,他把所有这些思绪暂时斩断。因为他首先要应付家里人的情绪。
他在家门口站了一下,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尽量轻松一些地推开了门。
他妈,他姐,他妹,他奶,老少四个女人一见他回家来,都又惊又喜,高兴得咧开嘴笑着,一个个泪流满面,就好象久盼的大救星突然从天而降。
少安站在脚地上,为这场面感动得忍不住鼻子一酸。是呀,这些至亲至爱的人们,都把他看作是全家人的靠山。家里出了任何不幸事,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怎么能辜负亲人们的期望呢?
刹那间,一种强悍的男性豪气在这个二十三岁青年的身上汹涌地鼓涨起来!
他平静地问母亲:“我爸出山去了?”
他妈“嗯”了一声,接着便撩起围裙揩干脸上的泪痕,母亲意识到她不能再哭了,以免加重儿子的精神负担。他又问脚地上的妹妹:“你二哥回来了没?”
兰香说:“回来了,刚出去到金波家寻个东西……”
这时候,他姐兰花头一下伏在大弟的肩上,又出声哭起来了。少安安慰她说:“姐姐,你不要急躁,事情总有我哩!你看你眼睛都肿了。千万不敢伤身子,你还要拉扯猫蛋和狗蛋……那两个娃娃哩?”
兰花不哭了,说:“少平引到外面去了……”
这阵儿,少安他奶坐在后炕头上,张开没牙的嘴只顾笑着。她看见她的安安就是没死嘛!这不,已经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少安从一个毛巾缝成的小布袋里,掏出一包从米家镇买来的蛋糕,拿出来放在奶奶的被子旁。他从里面捡了一块软点的,递到奶奶手里,说:“奶奶,你吃这!软的,能咬动哩!”老祖母接过这块蛋糕,指着旁边其余的,说:“叫猫蛋狗蛋吃去……”
少安看家里人的情绪缓和下来以后,就一个人从窑里出来,转到了院畔上。到现在,他对姐夫的事,心里还是没有一点主意。
唉,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能有多少本事呢!如果说,什么地方有些庄稼活把人难住了,他孙少安根本不会把这种事放在眼里;他自己有信心把别人干不了的活干得出奇的好。可这种事不一样啊!
他急躁地在院畔上走来走去。
他看见,院子东头那棵碗口粗的杏树,已经绽开了一树白粉粉的花朵。这树是他们家搬到这里时栽下的,算一算和兰香的年龄差不多了。往年,收麦的时候,总能在这棵树上摘一两筐金黄的甜杏子。除过一家人大饱一顿口福外,好心的母亲还要给村里一些人家的娃娃分一点。但这两年不行了,他的两个馋嘴小外甥早早就侵害完了。少安十分疼爱两个活泼的外甥,因为姐夫无能,他对这两个孩子担当着责任。他想,就是为了这两个孩子,他也要把姐夫的事有个平和的解决……
他看见他弟少平一只手抱着狗蛋,另一只手提个口袋,从土坡里上来了。年龄大的猫蛋跟在他后面走着。少平也看见了他,兴奋地加快脚步赶过来了。
少安问少平:“你手里提些什么?”
“十几斤白面。”少平说。
“白面?哪来的?”少安惊奇地问。十几斤白面,对他们家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啊!
“润叶姐给的……”少平说。
“润叶?”
“嗯。”少平接着就把润叶叫他去她二爸家的前前后后都给哥哥说了。最后,少平对他哥一再强调说:“她叫你这几天一定来一下!”
“她没说是什么事吗?”少安问。
“没说,就叫你一定来一下……”少平说完,就引着两个孩子回家去了。
孙少安愣了半天。他忧伤地走到院子东头那棵杏树前,手轻轻抠着树皮,抬起头望着满树雪白的杏花,陷入到往事中去了……
第11章
在少安很小的时候,他们家还住在田家圪崂他二爸现在住的地方。他们家离润叶家很近。那时候,田福堂的家境虽说比他们家强得多,但还没有发达起来。福堂叔和他爸在旧社会都给富人家揽过工,因此解放初两家人的关系还相当亲密。母亲那时候常带着他和姐姐兰花到田大婶家串门。润叶比他小一岁,两个人正能玩在一起。渐渐地,他们就相好得谁也离不开谁了。少安早上一起来,就哭着要到润叶家去。润叶晚上又哭着要到他们家来睡,田大婶就只好把她送过来,两个孩子常常在被窝里打闹半天也不安息。要是谁家吃一顿好饭,大人也总要给另一家的娃娃端上一碗,或者就干脆叫到自己家里来吃。他两个不论谁过生日,他妈或田大婶总要给他们把一圈白线用红颜料染好,挂在他们的脖子里——这是“锁线”,保佑孩子无灾无病,长命百岁……后来,他们长大了一点,家里和院子里已经没什么意思,就开始溜出家门,到广阔天地里玩去了。
春天,当桃杏花盛开,柳树抽出绿丝的时候,他们还穿着破烂的开裆棉裤,到阳土坡上刨刨发芽的“蛮蛮草”根,这草根嚼在嘴里又麻又辣——这是在一个漫长的冬天之后,尝到的第一口春天的鲜物。夏天,一入三伏,他们和村里的其他娃娃就脱得一丝不挂,男娃娃,女娃娃,成天泡在东拉河里,耍水,互相打闹着给光身子上糊泥巴。一个夏天过去,都晒得黑不溜秋。秋天,是黄土高原的黄金季节。他们一群孩子就在野外寻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常常把肚皮撑得回家连饭也不好好吃,在这个季节反而都消瘦下来。冬天,刀子一般严厉的寒风把他们从野外赶回来,只好一整天闷在家里玩。只是在天气暖和的日子里,他才和润叶一块从东拉河的冰上走过去,在金家湾那边的村子里,寻找各种各样的破瓷器片。金家湾过去有钱人家多,打碎的瓷器往往又细又好看,上面还釉着许多美妙的花纹。冬天茂密的柴草衰败下来,这些玩艺儿很容易搜寻到。他们把这些宝贝拣回来,分别放在他们家院子供奉土神爷的墙窑里。唉,在这穷困的农村,孩子们有什么玩具呢?那个年纪里,这些东西就是他和润叶拥有的最宝贵的财产了……
一年年过去,他们家越来越穷了。可福堂叔的光景一年比一年强。润叶穿起了漂亮的花衣裳,可他的衣服却一年比一年穿得破烂。但他们仍然象以前一样,在一块亲密地厮混着玩耍。
在他六岁那年,有一天,父亲给他契起一把小镢头,又给他盘了一根小绳,说:“少安,你也大了,应该出去干点活了。跟爸砍柴去吧!”
“不!我不去!我要和润叶一块玩!”他抗议说。“润叶是女娃娃,你是男娃娃。男娃娃就要到山里学干活。男娃娃怎么能老呆在家里呢?再说,咱这穷家薄业,就爸爸一个人拉扯着你们,没个帮手不行啊!”
他沉默不语了。他知道父亲说得对。他早朦胧地感到这一天要来的,现在终于到来了。
就这样,他那虽然贫穷但充满无限欢乐的日月过去了。他从此便开始了一个农村孩子的第一堂主课——劳动。
他先是跟着父亲,随后便和村里同龄的男孩子一块相跟着出山砍柴。每天一回,每回一小捆。他甚至学着象大人一样,用草绳把柴禾套腰一捆,又齐整又好看。母亲舍不得烧他砍回来的柴,就把这些可爱的小柴捆另外垛在院子里。时间长了,竟然垛起了规模不小的一垛。来他们家串门的村里人,都指着这一垛柴,对他父母夸赞说:“哈呀,这娃娃将来是个好受苦人!”城里人夸孩子夸学习,乡里人夸孩子夸劳动。他父母亲为此而很骄傲,他也在自己幼小的心灵里,第一次感受到了劳动给人带来的荣耀。
但是,每天砍柴回来,他饿得要命,家里又顿顿是稀饭,没一点象样的干粮。他喝上几碗稀汤,就愁眉苦脸地从窑里出来了。他知道他即是又哭又闹,家里也没有办法。再说,每顿饭母亲都已经在稀汤里给他捋一碗稠的了。
每当他来到院子里的时候,就看见润叶在他家的土墙外面招手叫他。
他撒腿跑过去,润叶就把从自己家里偷出来的玉米面馍,给他手里塞一个。他贪婪地啃着,感激地望着这个和他一起耍大的伙伴。她穿一身干干净净的花衣裳,头发也再不是乱蓬蓬的了,梳起了两根黑亮亮的羊角辫。
在他八岁那年,正是一九六○年最困难的时期。他们家本来就已经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二爸又从山西跑回来,麻缠父亲给他娶媳妇。父亲借下一河滩帐债娶过了二妈,并且连住的地方也让给二爸家了。他们家只好从田家圪崂搬出来,在金家湾金俊海家借了一孔窑洞。
这时候,润叶在村里上了学。她并且跑到金家湾来,让他也去上学。少安这时才明白,他如果继续去砍柴,就要一辈子在山里劳动了。
于是,他便开始和父母亲闹着要去读书。润叶在旁边哭着给他帮腔。父母亲怎么都乖哄不下他,后来只好同意了。父亲对他说:“我不是不愿供你上学。我以前在那样的年头,都供你二爸到山西去念书。可是,供来供去,还不是回来了?咱祖坟里没埋进去当先生的福气!再说,咱家光景已经过不下去,你不念书,还总能给爸爸帮点忙……不过,既然你上了学,那就要好好学习哩……”
他于是就怀着欢乐而又沉重的心情,进了双水村小学。他和润叶一个班,并且坐一张课桌。
在双水村四年的日子里,他年年都在班上考第一名,但也是全校穿戴最破烂的一个。有时候,家里饭不够吃,他就饿着肚子来到学校。润叶几乎每天都要从自己家里给他拿干粮吃。农村的孩子调皮捣蛋,看他两个相好,就胡说润叶是他的“媳妇”。润叶气得直哭鼻子。她以后从家里拿来吃的,也不敢明给他,等同学们下课出了教室,才偷偷塞在他的课桌里。他也是偷偷拿着这干粮,跑到金家祖坟那里去吃……记得十一岁那年,他和润叶已经在村里的小学上到了四年级。有一次,同学们在校院里玩“找朋友”的游戏。他不敢到人圈里去,因为他屁股后面的补钉又绽开了,肉都露在了外面。他看别人玩,自己脊背紧贴着教室墙,连动也不就动。有一个男孩子大概早发现他裤子破了,这时就串通几个人一扑上来,把他拉在了人圈里。所有的男娃娃都指着他的屁股蛋“噢”一声喊叫起来,并且起哄唱起了那首农村的儿歌:烂裤裤,没媳妇,尻子里吊个水鸪鸪……女娃娃们都已经到了懂得害羞的年龄,红着脸四散跑了。
他又难受又委屈。下午放学后,也没回家去。他一个人转到金家祖坟后面的一个土圪崂里,睡在地上哭了一鼻子。土圪崂上面就是高高的神仙山。他想起了老人们常说的那个下凡的仙女;也想起了那个痛哭而死的男人——那男人的眼泪就流成了脚下的哭咽河。哭咽河,哭咽河,男人的眼泪流成的河……
他突然听见润叶轻轻地喊他。他慌忙坐起来,臊得满脸通红。润叶站在他旁边,说:“我回家里拿了针线,让我给你把补钉缝一缝……”
“你不会做针钱!”他不愿让润叶缝那块补钉——因为那是个丢人地方。
“我学会做针线了,让我试一下!”润叶说着便蹲在他身边,硬掀转他的身子,便笨拙地给他缝起来了。那时润叶才十岁,说不上会做针线,只是胡串了几针,让原来的补钉能遮住羞丑。她的针不时扎在他的屁股蛋上,疼得他直叫唤。她在后面笑个不停。勉强缝完后,她让他站起来走一走。
他刚站起来走了几步,就听见后面“嘶”的一声——又破了!
润叶捂住嘴,笑得前伏后仰,说:“没顶事!让我再缝!”他赶忙说:“算了!我回去叫我妈缝……”
小学生活随着童年的逝去而结束了。一九六四年,他和润叶双双考上了石圪节高小。他在全公社的考生中,名列第一。全村人都说他是个念书的好材料。他父亲也很高兴,就让他去了。石圪节离双水村近,可以每天和同村的学生相跟着回家吃饭,花费并不大。那两年,他就象后来的少平和现在的兰香一样,每天下午回家,第二天早上天不明就起身,带一顿干粮,和其他娃娃摸黑赶到石圪节。润叶家里光景好,已经上了学校的大灶,除过星期六,大部分都在学校住宿,不天天受罪跑路了。他们仍然是一个班,还是同桌。他学习好,常给润叶帮助。如果考试的时候,润叶不会,他还偷偷给她看自己的答卷。要是哪个男同学敢欺负润叶,他就不怕别人瞎说他和润叶的长长短短,站出来护着润叶。一次,一个男同学在操场上故意把篮球往润叶身上扔,他过去把那家伙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让老师把他狠狠训了一顿……但是当他上完两年高小,却再不能去县城上中学了。那时石圪节还没有中学,要上初中就得到县城去。到那里去上学,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再不能跑回家吃饭了,要月月交硬正粮食,还要买菜票,更不要说其它花费也大多了。而同时,弟弟少平也在村里上了学。他父亲再也供不起他了。他已经十三岁,不用父亲说,自己也知道不能去城里读书了。他对父亲说:“爸爸,我回来劳动呀。我已经上到了高小,这也不容易了,多少算有了点文化。就是以后在村里劳动,也不睁眼睛受罪了。我回来,咱们两个人劳动,一定要把少平和兰香的书供成。只要他两个有本事,能考到哪里,咱们就把他们供到哪里。哪怕他们出国留洋。咱们也挣命供他们吧!他们念成了,和我念成一样。不过,爸爸,我只是想进一回初中的考场;我要给村里村外的人证明,我不上中学,不是因为我考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