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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清] 张春帆 撰

  飘零红粉,偏多迟暮之悲;落拓青衫,谁有穷途之泪?主
  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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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三回 味莼园遇旧感前游 金小宝寻春逢浪子
  且说章秋谷看着那个倌人的模样,觉得面熟得狠,却想不出他叫什么名字来。
  见那倌人同着那个男子走进安垲第,四面看了一看,便拣一张桌子坐下。秋谷便也拣了对面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倌人。那个倌人也秋波澄澄的看着章秋谷。两下正看之间,忽见辛修甫同着龙蟾珠款款行来。龙蟾珠一直走到面前,含笑招呼道:“二少,耐阿是来仔一歇哉?”秋谷也含笑让坐。那知龙蟾珠这一声“二少”,猛然把那对面的倌人提醒,不觉失声道:“阿唷!勿壳张是二少!
  多时勿见哉啘。刚刚倪碰着仔耐,像煞有点面熟蓦生,肚皮里向想来想去,总归想勿出是陆里搭看见歇格。故歇想仔出来哉,实头是二少。“秋谷听得那倌人和他讲话,说话的声音十分熟溜,不觉也恍然想起道:”原来是你!差不多一年勿见,几乎大家都认不出来。“
  看官,你道这个倌人是谁,原来叫做祝小春,也是上海滩上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以前秋谷做陈文仙的时候,祝小春和陈文仙狠是要好,两下常常来往;和章秋谷言来语去的,狠有些儿意思。陈文仙见了,虽然不怪秋谷,但未免总有些儿吃醋的意思。对着祝小春总是淡淡的,不狠应酬他。后来祝小春做着了一户好客人,包了他一节,又在苏州做了差不多半年。如今回到上海来再筑香巢,芳名大震。就在清和一包了楼上三间房间。章秋谷和他一年不见,两下见面都模模糊糊的想不出来。
  当下章秋谷见了祝小春,便也和他讲些闲话,又说说陈文仙的话儿。小春道:“文仙阿姊跟着仔耐,总算是俚格福气。故歇辰光,倌人要嫁格好好里客人,倒勿容易哩!”秋谷听了正要回答,忽然一眼看去,见那个和小春同来的男子满面怒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秋谷见了,知道是和他吃醋,便微微一笑,对着祝小春道:“我们改天再谈罢!”小春听了还没有开口,早见那个男子恨恨的催着小春道:“这里没有什么味儿,我们还是到弹子房去罢!”祝小春还不知道什么意思,随口答道:“刚刚来得勿多一歇,等倪坐歇再去末哉!”那个男子听了那里肯依,只在那里死命的催促。祝小春还在那里延延挨挨的不肯走,忽然看见章秋谷对着他微微含笑,把嘴往那边一努,祝小春方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看,只见那个男子已经气得满面通红,恶狠狠的催着他要走。祝小春心上方才明白,冷笑一声,只得跟着他一同出去。章秋谷这边的事,权且按下不提。
  只说那四大金刚里头的金小宝,自从贡春树回去之后,心上觉得好生眷恋,便天天坐着马车到张园去兜个圈子,借此消遣。这一天金小宝正坐着马车从四马路兜转泥城桥,望着张园、静安寺一路跑去。将近张园门口,忽然见一个西洋装束的少年,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穿着一身极细的黑呢衣服,身材伶俐,举止轻扬,坐着一辆自行车,好似星飞电转的一般,从背后直赶过来,抢出金小宝马车的上首。见了小宝,飞了一个眼风,微微一笑,把身体往前一伏,两脚用力向前一送,只见那一辆脚踏车,就如箭一般的直赶过去。金小宝看了,不知怎样的觉得心上微微一动。
  一转眼的工夫,马车早到了张园门口。小宝一眼看去,早又看见那方才的少年男子站在道旁,把那一辆脚踏车倚在一棵树上。见了小宝的马车过去,对着小宝微微的又笑一笑,接着跳上脚踏车,飞也似的又赶过金小宝前面,直到安垲第门口方才一跃而下。等金小宝的马车停住,下了马车,轻移莲步往内便走,这个少年男子便也在后跟来。
  金小宝见了,明知道是有心吊他的膀子,便偷着回过头来细细的打量这少年男子。只觉得他细腰窄背,骨格风华,面貌倒也不俗。小宝看了,便也对着他嫣然一笑。这一笑不打紧,只把这个少年男子喜欢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越发的紧紧跟着一步不离。见小宝拣一张桌子坐下泡茶,他也在隔壁桌子上坐下泡茶。四目相对,你来我往就好像空中的流电一般,渐渐的两下都有些意思了。等了一回,只见那少年男子叫过堂倌来,说了几句不知什么,堂倌走过来对小宝说道:“这里的花钱有了。”小宝回头一笑,尚未开口,早见那少年男子抢步过来,对着小宝点一点头道:“小宝先生,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来?”金小宝听了,觉得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没本事不答应他,只得把那一点朱唇略略的动了一动,就算答应过了。那少年男子又对着金小宝道:“我姓牛,堂子里头的人大家都叫我小牛。”小宝听他说到这里,禁不住“嗤”的一笑。那少年也不理会,接着说道:“我们老太爷放过美国的参赞大臣,如今已经故了。我久仰小宝先生的大名,本来想要去看你,如今刚刚我们两个人在这里遇见了,也是三生有幸!”金小宝听得他说出来的话儿十分巴结,心上早有几分欢喜,横波一转,笑口微开,便对着那小牛说道:“牛大少,请间搭坐歇。”小牛巴不得小宝有这一句话儿,诺诺连声的坐了下来。金小宝和他谈了一会,觉得这个人狠是知趣,便存了个和他款洽的念头。
  看官,你道这个人究竟是谁?原来果然是出使美国大臣牛康伯的儿子,叫做牛幼康。牛康伯放了一任美国钦差就死了,止有牛幼康一个儿子。差不多也有二三十万银子的家产。牛幼康从牛康伯死后,隔了几年,渐渐长成,却生得十分清秀,读书也甚是聪明。只有一件毛病不好,见了一个女人,就如苍蝇见了血的一般。瞒着家里头的人,在外头死命的嫖。偏偏的牛康伯那位夫人治家整肃,严厉非常。牛幼康除了问他母亲要几个钱零用之外,捞不着一个大钱。没有法子,便只好靠着自己的年轻貌美做个幌子,到处去哄骗那些倌人,只说他还没有娶过正室,要娶他去做正室夫人。从来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这班倌人见了这样的一个标致少年,那有不爱的道理!更兼倌人们最不愿意的,是嫁给人家做姨太太;最喜欢的,是有人娶他去做正妻。牛幼康对着这班倌人,便把这些说话来哄骗他们,骗得那些倌人一个个都随手而转,大家都要想做牛幼康的结发夫人,把个牛幼康就当作天字第一号的恩客,非但不要他用钱,而且还肯倒贴他两个。无奈上海的倌人十个里头倒有九个是穷的。牛幼康虽然不要化什么钱,却也弄不着什么大好处。也是金小宝合当晦气,偏偏撞见了这个宝贝!
  闲话休提。只说金小宝和牛幼康谈了一回,金小宝掏出一个打簧金表来看时,已经五点一刻,便立起身来要走。对牛幼康说道:“倪先去哉,牛大少晏歇点请到倪搭来。”牛幼康恭恭敬敬的答应一声道:“我就立刻过去和你请安。”金小宝笑道:“阿唷!请安是勿敢当格。牛大少啥实梗客气呀!”牛幼康道:“小宝先生那里比不得别处,只要肯赏我的脸,容我到那边去坐一回儿,就是我的福气了!”小宝听得牛幼康这般说法,自然高兴。从来世上的事情,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况牛幼康又是个堂堂一表的青年,自然的更加有效。金小宝便对牛幼康说道:“牛大少勿要客气,搭倪一同转去阿好?”牛幼康听了大喜,便同着金小宝一起出来。金小宝坐上马车,牛幼康坐着脚踏车跟在后面。一路上牛幼康卖弄精神,故意把脚踏车放得慢慢的,和马车同走。一霎时早已到了惠秀里门口,金小宝同着牛幼康进去。
  牛幼康到了金小宝房间里头,便四面看了一看,口中啧喷叹羡道:“好精致的房间!不是小宝先生,也配不上这样的房间!”金小宝笑道:“倪间搭是勿好格,小地方龌龊煞,请牛大少包涵点。”牛幼康看了一回,向小宝说道:“这样精致的房间,我想要借你这里请几个朋友,不知你答应不答应?”小宝道:“牛大少要请客末蛮好,只怕耐牛大少勿来照应,阿有啥倪倒勿肯格道理?”牛幼康听了十分欢喜,走到小宝面前深深的打了一拱道:“多谢小宝先生赏我的脸。”正是:
  高唐云雨,谁偷韩椽之香;醋海风波,妒煞宓妃之枕。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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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四回 跳空槽滑头得志 翻醋罐名妓争风
  却说牛幼康走到金小宝面前深深的打上一拱,金小宝见了,连忙把身体扭了过去,格格的笑道:“牛大少,勿要嗫。拨别人看见仔,阿要难为情!”牛幼康笑着说道:“老实说,若是换了别人,不要说叫我给他打拱,就是翻过来他给我打拱,我还有些不高兴呢!如今在小宝先生这里,不要说打个把拱,就是叫我天天给你叩一个头,我也没有什么不情愿!”小宝掩着口笑道:“倪陆里有格号福气呀!”牛幼康道:“我没有这般福气是真的,怎么你倒说起这样的笑话!”金小宝对着一班娘姨大姐笑道:“唔笃大家听听看,说得阿要好听!”小宝口中虽是这般说法,心上却着实高兴,便也应酬了牛幼康一番。牛幼康更加得意,两个人谈了一回,牛幼康写起请客票来,叫相帮送去。不多一刻的工夫,请的客人陆续到来。这一席酒,直闹到二更天气,一班客人方才散去。
  自此以后一连几天,牛幼康在金小宝院中请客,拼命的奉承金小宝,把个金小宝奉承的心上迷迷糊糊起来,不多两天的工夫,竟落了牛幼康的圈套,留他住夜。
  牛幼康便又把那一套骗人的话儿说给金小宝听,只说自己尚未娶妻,要把金小宝娶为正室。金小宝听了他的一番谎话,心上虽然欢喜,却又有几分疑惑的意思,不敢相信。暗想牛幼康这般家世,家里头又有太夫人在堂,那里肯娶个倌人回去做媳妇?
  金小宝心上有了这个意思,对着牛幼康却不便说出来。无奈这牛幼康哄骗倌人的本领实在不差,慢慢的骗来骗去,竟把金小宝骗得个死心塌地,一心一意的想嫁起牛幼康来。
  看官,你想四大金刚里的金小宝是何等的人物!本来打定主意不想嫁人的,就是贡春树和他这样的深情缱绻,恩爱缠绵,也没有要嫁他的意思。这样一个阅历深沉的人,却给牛幼康一阵鬼混,鬼混得活动起来,这牛幼康骗人的本领,可想而知的了。闲话休提。只说金小宝自从和牛幼康落过相好以后,便不肯要牛幼康花一个钱,就是牛幼康自己身上的开支,都是小宝和他代付。一班娘姨、大姐见了牛幼康这般模样,没有一些儿好处到他们身上,一个个心上都觉得十分不快,渐渐的都放到脸上来,见了牛幼康的面,大家都不狠理他。小宝的生意本来是狠好的,小宝为着一心一意想嫁牛幼康,见了别的客人都冷冷的不狠应酬。客人里头也有知道这件事情的,讲出去给人听了,登时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儿。小宝身上的一班熟客,慢慢的都裹足不前起来。依着小宝的意思,叫牛幼康立刻娶他回去,无奈牛幼康讲的本是一片谎话,那里有个影儿?便一天一天的支吾过去。
  这一天牛幼康正和小宝坐着讲话,忽见小宝的梳头娘姨、绰号叫做强盗阿金的,满面怒容走进房来,对着牛幼康瞪了一眼,便一屁股坐下。小宝觉得诧异,还没有开口,早听得阿金大声讲到:“倪间搭故歇里鬼也呒拨一个来格哉!格扇招牌挂俚做啥?探探脱末拉倒哉啘!”小宝听了心上早已有些明白,便皱着眉头道:“呒拨客人来勿关耐事,用勿着耐来嘤嘤喤喤,算啥格样式介,规矩也呒拨格哉!”阿金冷笑道:“耐有客人呒客人,生来勿关倪事。不过倪刚刚来格辰光,讲明白生意浪有拆头格。故歇勿要说到拆头,连拆脚才勿着杠。屋里向几几化化人,才靠仔倪一干仔吃饭,一塌刮子拿仔三块洋钿一月,陆里开销得转?倪要去哉!梳头娘姨末,耐自家另外去寻,勿关倪事!”
  金小宝猛然听了这一番没情没理的话儿,只气得气满胸膛,花容失色,一时倒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停了一回方才咬着牙齿,把金莲一顿道:“耐要去末,去末哉啘!阿有啥人来留耐呀?说出格号放屁格闲话来,阿要气熬仔人!”阿金立起身来淡淡的说道:“倪是娘姨,生来勿好管耐格事体,只要耐勿要上别人家格当好哉!”
  小宝越发生气道:“就算倪上仔别人家格当末,也勿关得耐啥事。耐搭倪滚出去!
  勿要勒浪吵勿清爽。“阿金道:”去末去末哉,呒啥希奇;耐勿要反嗫。倪倒要张开仔眼睛,看看耐格位牛府浪格少太太笃!“小宝听了气得浑身乱抖,拍着桌子口中乱骂。阿金口中也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骂出来。小宝气到极处,叫进相帮来,立时立刻的把他撵了出去。又把他的东西铺盖一古脑儿都丢出门外,方才气平了些。想着这场口舌,是为着要嫁牛幼康起的,便叫相帮立刻把牌子除了下来。相帮心中虽然不愿意,却又不敢不听,只得除下牌子,送进房间。
  金小宝见牌子已经除了,便催着牛幼康央媒择日,讲明不要他一个钱身价。牛幼康还想支吾,金小宝那里肯听?牛幼康只得暂时答应,心上却在那里打算脱身的主意。过了一天,问小宝借了两付金镯子,只说有人要照样打造,要借去看个样儿。
  金小宝绝不疑心,慨然交付。那知这一下子就如断线风筝,出笼黄鹄,一连去了几天,连个影儿也不见来。
  小宝自从和牛幼康认得以来,两个人没有一天不见面的,如今忽然几天不来,小宝还十分记挂,只道病了,狠觉得不放心。叫个人到牛幼康家里头去问信,又问不出来。细细的在外面打听了几天,方才知道牛幼康有一天同着朋友在戏园里头看戏,遇见了祝小春也在包厢听戏,两个人眉来眼去的吊膀子,竟吊上了。牛幼康当时跟着祝小春回去,只摆了一台的酒,轻轻易易的就有了相好。从来男子的性情,都是得新忘故的。牛幼康看了祝小春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觉得都比金小宝高些,便把以前哄骗金小宝的那一番手段,都移到祝小春身上来,一连在祝小春院中住了几天,金小宝那边竟是绝迹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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