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有意,空留金谷之春;流水无情,不逐胡麻之饭。
欲知后事如何,下文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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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回 借洋钱硬捉瘟生 呼将伯欣逢故友
且说陶观察听得薛金莲叫人请他,心中大喜,便立时立刻的赶到福致里来。薛金莲见了,殷殷勤勤的亲手和陶观察脱了马褂,推他在炕上坐下。这是陶观察自做薛金莲以来从来没有的事情,这一阵巴结,只把一个陶观察巴结得坐立不安起来。
薛金莲等他坐了一回,方才对他说道:“陶大人,倪今朝请耐来,有句闲话搭耐说,勿得知耐阿肯答应勿肯答应?”陶观察听了,连忙说道:“有什么事情,怕我不答应,你只顾讲就是了。”薛金莲便走过来,和陶观察并肩坐下,一只手搭在陶观察的肩上,口中说道:“倪格两日要嫁人哉,耐阿晓得?”陶观察吃了一惊,连忙问嫁什么人?薛金莲道:“就是归格姓郑格广东人,来浪倪搭,也是五六年格老客人,故歇夹忙头里倒说要讨起倪来哉。依仔倪自家心浪,老实说有点勿高兴,吃着倪格呒姆已经去答应仔俚哉,故歇也叫呒说法。不过倪来浪间搭欠仔几几化化的格债,故歇一塌刮仔才要还。倪呒拨洋钿来浪,格陆请仔耐陶大人来搭耐商量商量,勿得知耐阿肯搭倪想想法子?”
看官且住,陶观察虽然糊涂,究竟也是个人,天下那有倌人将要嫁人的时候,还要和客人借钱的道理?况且这位陶观察在二月里头的时候,想要把薛金莲娶回家去,无奈这件事儿觉得自己不好出口,特地到浙江原藉去接了太太出来,在大餐馆里头叫了薛金莲的局,这位太太就当面和他说明,说陶观察要娶他做姨太太,身价银子不论多少。那知薛金莲一口回绝,咬得斩钉截铁,不肯答应,陶观察也无可如何。以前既然有过这样的一重过节,如今薛金莲要嫁别人,怎么竟会和陶观察当面锣对面鼓的这般明讲,可不是在下做书的有心掉谎么?但是这件事儿实在是真真实实,的的确确,在下做书的不敢掉一个字儿的谎,这叫做理所必无,情所或有。看官们,莫提闲话,且听正文。
只说陶观察听了薛金莲的话儿,凭你再是怎么天字第一号的瘟生,心上究竟有些儿不快,低着头只在那里沉吟。薛金莲见了,知道陶观察心中不悦,便拉着他的手低低说道:“耐阿是听见仔倪要嫁人来浪动气?二月里向格事体勿关倪事,是倪格呒姆勿肯答应呀!陶大人,耐勿要来浪瞎转啥念头。老实搭耐说,倌人嫁人陆里肯告诉别人?倪为仔耐陶大人比勿得别人,一径待倪要好煞,赛过是倪自家人,告诉仔耐也呒啥要紧,陶大人阿对?”陶观察被他一阵米汤灌得满心欢喜,觉得自从薛金莲院中走动以来,薛金莲总是板起了一付吃生葱的脸儿,耳朵里头从没有听过这样的一番委婉温柔的好话,不知不觉的脱口答应出来道:“你要多少银子,只顾向我拿就是了。”当下陶观察立刻拿出一千五百块钱的银票给了薛金莲,又和他亲热了一回,方才被薛金莲催了回去。
隔了一天,薛金莲已经除了牌子,陶观察又跑了来,要和他同坐马车到张园去。
起先薛金莲不肯,只说除了牌子不便出去。倒是他的娘在旁边看不过,催着薛金莲同他出去。薛金莲没奈何,只得同着陶观察坐了两乘马车,到张园去坐了一坐。恰恰的章秋谷同着陈文仙也到张园,他们两个人的情形被章秋谷看得明明白白。薛金莲无意之间抬起头来,猛然看见了章秋谷,觉得这个少年意气非常,风华出众,长眉挹秀,凤目含威,好像眼睛里头从来没有见过这般人物,由不得心中一动,想要吊起章秋谷的膀子来。那里知道章秋谷心上正在恨他,那里还肯和他要好。薛金莲落了一场没趣,口里头又说不出来。这且按下不题。
再说起张园里头的章秋谷来,见薛金莲老羞变怒的起身去了,不觉回过头来对着陈文仙和龙蟾珠哈哈一笑,陈文仙和龙蟾珠也笑了一回。章秋谷坐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趣味,见大家都纷纷的上车去了,便也别了龙蟾珠,同着陈文仙上车回来,到了新马路公馆里头,早已是夜气沉山,灯光照夜。坐了不多一刻,忽然听得外面雷鼓也似的敲门,当差的走出去把门开了,早听得陈海秋的声音一路大叫进来道:“秋谷兄,怎么你到了上海不来看看我们朋友,却先去逛起园来,这是什么道理?”
秋谷听了是陈海秋,便在楼上急急的走下来,彼此相见,打了一拱,知己重逢,故人相见,自然心上都十分欢喜。
陈海秋还没有坐下,便道:“你怎么回去了这许多时候,把我们这一班旧时的朋友都撇到脑后去了,是不是?”秋谷道:“那里有这个话,我回去之后家里有些家事,外面又有些应酬,忙得不得分身,并不是忘了旧时朋友。你有什么话坐下来讲,怎么尽着站在这里。”陈海秋听了方才一屁股坐下道:“成天的望你不来,连我的眼睛都几乎望穿,肚子都几乎气破。”秋谷听了诧异道:“怎么,你望我不来,眼睛几乎望穿也还罢了,怎么好好的会几乎气破肚子,这是个什么缘故?”陈海秋摩着肚子,口中说道:“不要说起,说起来就气死人。我吃了人家许多的亏苦,一向闷在心里说不出来,专等着你来了,好和我想个法儿。”秋谷听了,心上已经猜着了几分,知道他一定是在堂子里头吃了亏了,便问道:“究竟什么事儿,你且先和我讲个明白。我章秋谷虽然赶不上那黄衫客、古押衙,却也自负满腹经纶,一身侠骨,只要可以和你出力的地方,凭你什么天大的事儿也不在我的心上。”陈海秋听了,便把自己和范彩霞的事情和他讲了一遍:怎样的想他的念头,怎样的想不到手,怎样的辛修甫和他出主意,怎样的被他借去了五百块钱,到得后来终久还是不成功,详详细细,本本原原说得十分明白。
秋谷听了,低着头沉吟一回道:“这件事儿来得十分奇怪,缶么早不出局,迟不出局,偏偏到他留你住夜那一天,就有人要他代碰起和来,这还说是他们做成的圈套,不必说了。但是你平日之间并不一定怎样的贪睡,怎么刚刚的那天晚上你就会糊里糊涂的睡了一夜,直到明天早上才醒呢?况且你那个时候一个心正在那里七上八落的,预备着怎样的偎红倚翠,又是如何如何的惜玉怜香,那里就会睡得着?
不要是他们叫你睡的罢!“陈海秋听了,一时听不出秋谷话中的意思,便道:”你这个话儿错了,我不是个孩子,那里能由着他们指拨。“秋谷道:”不是这般说法,只问你未睡之前,吃过他们的什么东西没有?“陈秋海猛然醒悟,拍着手说道:”是了是了,我未上之前,吃了他们一碗杏仁露。我正心上诧怪,怎么无缘无故凭空这般的死睡起来。这样看起来,是他们有心在杏仁露里头放了什么东西,把我吃得这般沉睡,方才圆得过他们的谎来,你说他们可是这个主意不是?“秋谷道:”这个自然,何消说得?但是他们这个主意也只好暂时骗你一下,长久下去是不行的,难道你就不会另外想一个法子,上他的手不成?“陈海秋道:”不瞒你说,法子也不知想尽了多少,到得归根完结还是一个不成功。“章秋谷道:”你这个人真真是个大大的饭桶。你在范彩霞那里的资格也算得狠老的了,就是想他的念头也是分内的事情。你只要装着吃醉了酒的样儿,睡在那里不走,或者趁着狂风大雨的晚上,赶到他那里去借个干铺,难道他好把你推了出来么?“陈海秋道:”岂敢,这些事儿我都一一做过的了,我跑去借干铺,他叫我睡在大床里面,叫个大姐睡在中间,他自己和衣睡在床外,要想动他一动都不能的。我有一天又装着吃得烂醉,睡在那里不肯回去,他却叫个大姐把我扶到大床上去睡了,他自己却坐着不睡,拿出一付牙牌来过五关。娘姨劝他上床来睡,他也不肯,一直等到五更鸡唱,红日东升。
我没奈何只得起来,问他为什么不睡,他只说为着我吃醉了睡在床上,恐怕上床来睡惊醒了我。我听了也无可如何,又扳不着他什么错处,一时发作不来,你想叫我有什么法儿呢?“
秋谷听了低着头沉吟一会,便道:“法子是有一个在这里,但这个时候也不必和你说明,等我会见了修甫他们一班人,再说给你听不迟。但是我昨天到此,并没有出去拜客,你怎么会知道我已经来了,并且还知道我昨天到张园去的呢?你今天可看见修甫没有?”海秋听了便道:“我正忘了,修甫在龙蟾珠家请你吃酒,我正为着这件事儿要和你商量,等会儿在稠人广众的地方讲起来,我面上未免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在修甫那里讨了这个差,特地自己赶来请你。现在客人已经齐了,你就赶快同着我一起去罢。”秋谷听了便走上楼去,换了衣服。陈海秋本来是坐了马车来的,秋谷便坐了他的马车同到西安坊来。
原来这一天正是礼拜,修甫在龙蟾珠家摆酒请客,王小屏、刘仰正、陈海秋、陶观察等一班人统通都请在里头。龙蟾珠见修甫来了,便告诉他在张园遇见秋谷的事情。修甫听说秋谷来了,不觉大喜,便要写请客票叫相帮到新马路来请。陈海秋听得章秋谷已经到了,格外起劲,便对修甫说了自己赶到新马路来请章秋谷。当下陈海秋同着秋谷到了龙蟾珠院中,走进房间,见了辛修甫等,大家执手欢然,十分喜慰。秋谷略略招呼了一回,一眼见了陶观察也在这里,想起昨天张园里头的事情,不觉几乎要笑起来,连忙别过头去忍住了笑,和他打了一拱。辛修甫上前介绍说:“这位就是陶伯瑰陶观察,去年在广东来,有东方小松的信给我们两上人介绍,刚刚那个时候你已经回去多时,不在这里。”辛修甫说着,陶观察便在身边取出东方小松的信来递给秋谷,秋谷接过来看了一遍,大家都说了几句客气话儿,方才一同坐下。正是:
瘟生无用,浪挥曲院之金;名士多情,又入笙歌之队。
以后还有许多事实,章秋谷初到天津,范采霞降心相就,味莼园名妓争风等,都在下集书中再行交代,如今却要暂时搁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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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回 莺飞草长望断萧郎 添酒回灯重开夜宴
上回书中正说到章秋谷在西安坊龙蟾珠家与陶伯瑰陶观察相见,陶观察取出东方小松的信来,递在章秋谷手内,章秋谷顺手拆开看了一遍,大家又客气了一回。
辛修甫见客人已经到齐,便和众人代写局票,一个一个的写过来,到了陶观察面前,辛修甫问道:“你是不是还叫薛金莲?”陶观察听了叹一口气道:“薛金莲已经嫁了人,我就叫三马路的胡玉兰罢。”章秋谷听了跳起来问道:“怎么,薛金莲已经嫁了人么?”陶观察听了只点一点头,并不开口,章秋谷诧异道:“我昨天下午还看见你同着他在张园安垲第吃茶的,怎么会嫁起人来,不要你上了人家的当罢?”陶观察听了又叹一口气道:“我亲眼见他嫁人的,怎么会上人家的当!”秋谷听了十分诧异,不懂这个里头究竟是怎样的一件事情,便细细问了陶观察一遍。
陶观察也把薛金莲如何问他借钱、如何前天已除了牌子、如何今天嫁人的事情,一一的都告诉了章秋谷。秋谷听了哈哈的笑道:“如此说来,总算便宜了他。”陶观察听了,不懂秋谷的话是什么意思,只眼睁睁的看着秋谷的脸儿。秋谷正要开口,忽地里陈海秋接过来说道:“算了算了,你要想替人出气,也要看着各人的自家情愿。万一这个人不愿意要你和他出力,你又怎么样呢?”说着不由也哈哈的笑起来。
秋谷听了也笑道:“你又不是人家肚子里头的蛔虫,怎么知道人家不愿意呢?”
正说着,辛修甫走过来对着秋谷说道:“你还是那去年的两个旧相好的么?”
秋谷道:“我到了上海统共只有一天,那里又有什么新相好。”辛修甫点一点头,又问陈海秋道:“你呢,叫什么人?”陈海秋道:“叫西鼎丰林媛媛……”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章秋谷早拦住他道:“好好的范彩霞不叫,叫什么林媛媛。”说着又对辛修甫道:“你不要管他,只顾写范彩霞就是了。”陈海秋连忙说道:“你这个人岂有此理,我刚才和你说的话儿,你难道没有听见么?”章秋谷微微的笑了一笑道:“你不要多问,只依着我的话儿去做就是了,到了那个时候,我自然有个法儿。”
陈海秋听了,便逼着章秋谷要问他是个什么法儿。章秋谷一言不发,只看着陈海秋微微冷笑,陈海秋一连问了几声,章秋谷只是不答。陈海秋急了,走过来把秋谷推了一把道:“怎么样,你今天变了哑子么?怎么这般问你,总是一个不开口。”秋谷听了方才对他笑道:“你要我帮你的忙,就是这个样儿,须要听着我的指挥命令,并且不准你无故多言。如若不然,就烦你另请高明,我也没有工夫来管你的这些闲事。”陈海秋听了,没奈何只得谷都着一张嘴走了过去,口中咕噜道:“好好的讲明白了不好,一定要把这样的闷葫芦给人打,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秋谷见陈海秋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觉得狠有些儿好笑,便也立起身来,走过去附着陈海秋的耳朵低低的说了几句。陈海秋听了心中大喜,回过身来深深的向秋谷打了一拱,口中说道:“多谢费神。”但是陈海来还没有说出来,秋谷朝着他把手摇了一摇,叫他不要说穿,陈海秋点头会意。正在这个时候,辛修甫来请他们入席,打断了他们的话头,大家依次坐下。龙蟾珠过来斟了一巡酒,唱了一段《文昭关》,便立起身来对着大家说声:“对勿住,请宽用点,倪出堂差去。”便扶着大姐阿小妹的肩头姗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