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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清] 张春帆 撰

  这样的一付尊容,却又不知怎样的偏偏对了薛金莲的胃口,把他当做天字第一号的恩客,并且还讲明以后嫁他。这个郑小麻子非但一个大钱没有,而且还要常管着薛金莲,不准他接客。偏偏的薛金莲看看这个不对,看看那个不对,单单的看中了这样的一个郑小麻子,无论什么事情,都肯听他的话儿。这个里头,也不晓得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情。依着在下做书的摹拟起来,这两个人虽然外才不足,或者内才有余;一个就是那鸡皮三少的夏姬,一个就是那大阴专车的嫪毒,也未可知。
  闲话休提,只说薛金莲的应酬功夫虽然不见得怎样的周到,却当了几年的野鸡妓女,阅历的客人多了。一见了陶观察的面,便料定了陶观察的性情:你越是待他冷淡,他越是转你的念头。更兼薛金莲这个时候已经狠有几个钱,虽然知道陶观察有钱,也不去想他什么念头。偏偏这个当儿,郑小麻子要想娶他回去,拼命的和一班客人吃醋,不许他留一个客人。所以陶观察死命的要想和薛金莲攀相好,薛金莲只是含含糊糊的,也不答应,也不回绝。弄得个陶观察好似鼻子上敷了糖的一般,枉是着急非常,不得到口。若是换了别个人呢,也就丢开了他,再去想别个的念头了。偏偏这位陶观察又是十分拙性,只说薛金莲的骨气不差,一定要想弄他到手,一连吃了十几台花酒,碰了七八场和,又送了他一个金刚钻戒指。薛金莲虽然受了他的戒指,谢也不谢一声,还只是这般冷冷的样儿。
  陶观察没有法儿,只得来托辛修甫,请他在薛金莲那边做个说客。辛修甫那里肯答应?只对他说道:“我看你的相待薛金莲,也算得尽心竭力的了,怎么薛金莲的待你总是这样受理不理的样儿?看起来,一定是他心上不愿意和你要好。你有了钱,那里不好做个相好,何必一定要做他呢?”陶观察听了,呆了一回方才说道:“据我看来,他的待我也不见得怎样的冷淡,或者你的心上不欢喜这个人,所以觉得他有些不合,也未可知。”辛修甫听了暗暗的好笑,却当着面又不好十分的驳他,只得含含糊糊的说道:“照你这样说来,或者是我一时看错也是讲不定的。”陶观察又道:“今天我想在薛金莲那里吃个双台,再约几个人碰两场和,和他绷绷场面,但是我在这里不认得什么人,要请你和我转请几个客人。”修甫听了道:“转请几个客人是狠容易的事情,但是你要我去牵马拉皮条,那是我一生一世没有学过这个行业,这个生意还是请你照应了别人罢。”陶观察听了也觉得好笑,只得对他说道:“你不肯便罢,我也不敢勉强,但是等会儿晚上的局,你自己一定要到的,还有王小屏和陈海秋请他们一起过来。”修甫听了点头答应,陶观察便先去了。原来小屏、海秋都是辛修甫介绍和陶观察相见的,相见之后大家倒十分投合,所以陶观察在薛金莲那里吃酒,也把他们请在一起。正是:
  桃花轻薄,才开半面之妆;柳絮颠狂,又作漫天之舞。
  要知后事如何,但听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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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二回 红倌人安心施巧计 曲辫子拼命害相思
  且说陶观察在薛金莲那边请客,辛修甫和他代请了几个客人,一同走到福致里薛金莲家,只见陶观察和着几个人正在那里碰和;见了辛修甫进去,连忙立起身来招呼,有几个和陶观察不认得的人,都是辛修甫邀来的,彼此通过了名姓,便又凑了一场和,两边打得十分热闹。
  辛修甫素来不爱碰和,便随便坐下,留心四面一看,只见房间里头只有几个娘姨大姐在那里应酬,却不见薛金莲的影儿。修甫暗想:“这个时候还早得狠,难道已经出了堂唱么?”心上想着,口中也不去问他。坐了一回,一个人觉得无聊得狠,便对陶观察说道:“你们在这里碰和想来还有一会儿,我到西安坊去去就来。”陶观察听了他要走,连忙立起身来一把拉住了,再三留他坐下。辛修甫走不脱身,只得转过身来看着他们碰和。看了一回,八圈渐渐的碰完。辛修甫留心看那薛金莲时,依旧不见出来应酬,心上就觉得狠有些诧异。暗想:那有客人来碰了八圈麻雀,倌人还不出来应酬的道理?忍不住便悄悄的问陶观察道:“怎么我们来了多时,八圈牌都完了,倌人还不出来应酬,是个什么缘故?”陶观察听了呆了一呆,方才说道:“或者是他出局去了也未可知。”辛修甫笑道:“堂子里头那有这般规矩?就是出去应局,也要到客人面前招呼一下,打个转身,那有一声儿不响就去出局的理!”
  陶观察想了一想道:“或者他没有出去,在里面有什么事情罢。”辛修甫道:“那越发岂有此理!倌人们挂着牌子做生意,应酬客人就是天字第一号的要紧事情,要是客人来了不肯应酬,又做什么生意呢?”陶观察一时听了说不出什么,只搭讪着叫娘姨们摆起台面来,一面请辛修甫和众人写好局票,发了出去,一面起过手巾,请那一班客人入席。
  那一班客人,连着陶观察自己算上去,通共十一个人,今天的酒本来是个双台,十一个人坐着还是十分宽绰。辛修甫见大家已经定坐,薛金莲依然不见出来,那班娘姨连一句客气话儿也不说,径自上来斟酒。陶观察倒还没有什么,辛修甫和陈海秋等一班客人见了他们这般怠慢,一个个心上不快活起来。辛修甫实在熬不住了,便冷笑一声,对着那一班娘姨道:“你们先生究竟到那里去了?我们来了半天,没有见着你们先生的面,只怕上海地方的堂子,没有这个规矩罢?”那班娘姨听了辛修甫发起话来,大家都呆呆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说不出一句话来。停了一回,一个娘姨方才开口说道:“对勿住,陶大人搭仔各位大人,倪先生来浪吃饭。”修甫听了又冷笑一声道:“我们来了这大半天的时候,难道你们先生一径在那里吃饭的么?一顿饭要吃到这个时候,你们先生真真是个饭桶了。”几句话把大家听得都笑起来。一个大姐听着辛修甫的口风来得利害,便回转身来,一直跑下楼去。
  直等到客人叫的倌人一个个都到齐了,还是不见薛金莲的影儿。一班客人个个都觉得有些气忿,有几个不好意思发作出来,只有陈海秋十分性急,便嚷着说道:“客人们差不多都要散了,怎么倌人还不见出来,这是什么缘故?”陈海秋叫的东尚仁范彩霞坐在陈海秋后面,把陈海秋拉了一把道:“勿要嗫,别人家格事体,阿关得耐啥事,嘤嘤喤喤,吵勿清爽,用勿着耐实梗格起劲啘!”陈海秋道:“你不晓得,我们已经来了半天,连倌人的影儿都没有见着,要不和他顶真一下,他还把我们这班客人都当作一些儿不懂的曲辫子呢。”范彩霞听了,把嘴一披道:“好哉好哉,勿要勒浪像煞有介事哉。”
  正说着,薛金莲从外面走了进来,见了陶观察和辛修甫等一班客人也不开口,扬着个脸儿待理不理的,把个嘴唇皮略略的动了一动,也算打过了招呼。辛修甫见了薛金莲出来,以为他一定要说几句“对不起”的客气话儿,或者在众人面前斟一巡酒,胡弄局儿的过了场面,也就过去了。那知他坐在陶观察背后,还没有坐到五分钟的工夫,霍的立起身来;对着陶观察只说得一声:“倪出堂唱去。”竟自头也不回,转身便走。满台的客人,见了薛金莲对着陶观察这般模样,不知道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儿,一个个都眼睁睁的看着陶观察,又不好意思问他。陶观察见薛金莲走了,倒一些儿没有怪他的意思,好像没有这件事的一般。
  辛修甫本来在那里和龙蟾珠讲话,见了薛金莲这样情形,实在气他不过,冷笑道:“好大架子的倌人,我倒从来没有见过,等会儿等他来了,我倒要来问他一下,吃把势饭的人懂规矩不懂规矩?”陶观察起先听了陈海秋的一番话儿,心上已经有些不狠高兴,又被辛修甫这样的一说,心上更不舒服,只得对辛修甫道:“我们当客人的人,逢场作戏,原是出来寻开心的,倌人们应酬不到,做客人的只要原谅些儿也就是了,何必这样的顶真呢?况且我们赏识的是他的人,不是赏识他的应酬,就是应酬差些却也不妨,我劝你将就些儿,不要挑他的眼罢。一,对着他说道:”
  我原是和你代抱不平,和你争这一口气儿,你既然自家愿意这般,那也不必说起。
  本来人家捉你的瘟生,与我什么相干?“陶观察听了,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支支吾吾的说道:”你们不要只顾一味的说他不好,其实他也有他的好处。据我看来,他那一派的形容举止,狠有些儿良家女子的样儿……“辛修甫不等他说完,早哈哈大笑道:”罢了罢了,我也不来管你们的闲帐,你也不必这样的掩耳盗铃。
  “
  正还要说下去,忽然一阵香风,早见姚红玉急急忙忙的走进来。宝髻垂云,蛾眉掠月,不施脂粉,只淡淡的在嘴唇上点一点胭脂,走进来就坐在陶观察背后,玉容寂寞,半晌无言。陶观察正在一肚子的不快活,见他来了,就盛气对他说道:“客都散了一半,你还来做什么?”姚红玉抬起头来,把两个批头在陶观察头上一推,咬着牙齿说道:“耐格个人……”说了一句,就咽住不说,眼中早掉下泪来。
  停了一停,方才说道:“耐自家想想,良心到仔陆里去哉?”陶观察听了他这般说法,究竟抚心自问有些对他不起的地方,便也淡淡的安慰了他几句,姚红玉便起身去了。辛修甫见时候不早,便同着他的相好龙蟾珠一同到西安坊去,大家一哄而散。
  陈海秋新做了个范彩霞,也在那里想转范彩霞的念头。这个范彩霞更比不得薛金莲,是个大名鼎鼎的倌人,和那四大金刚的名气差不多,那里看得上陈海秋这样的一个人!但是范彩霞平日之间最爱的是姘马夫、姘戏子,在客人那里千方百计弄来的昧心钱,依旧给那一班马夫、戏子骗得干干净净;更兼他向来服御奢华,用钱挥霍,一连的进款那里够他的用度?拖了一身的亏空再也弥补不来。这个陈海秋是范彩霞那里用钱最多的客人,所以范彩霞当着他的面儿,却也不肯得罪他,只不叫他近着自家的身体。凭着陈海秋怎样的用钱,总不肯露出一个字儿留他住夜。陈海秋想来想去想了无数的法儿,报效了许多的和酒,只指望范彩霞留他住夜,那里知道闹了几个月,依然还是一个不成功。
  陈海秋焦躁起来,便也去寻着了辛修甫和他商议。辛修甫也想不出什么法儿,想了一回方才对陈海秋说道:“只有这一个法儿,却不知用起来中用不中用。这个范彩霞是著名倒贴的宝贝,现在差不多将近过年,这个宝贝一定是过不去的,你趁着这个当儿,除了还帐之外,格外借给他几百块钱,这件事儿一定到得手来。你说我这个主意可好不好?”陈海秋听了大喜,便拍着手道:“你的主意果然不差,我就照你这个法儿做去,一定没有不成的。”修甫道:“虽然如此,但是我保是保不来的,只好碰你自家的运气罢了。”陈海秋听了辛修甫的话儿,高高兴兴的竟到东尚仁范彩霞家来。
  走进房间,见范彩霞一个人无精打彩的坐在那里,房间里头连娘姨大姐也不见一个。范彩霞见陈海秋走了进来,勉强陪着笑脸,立起身来,自家动手和陈海秋宽了马褂,拉着他坐下。陈海秋刚要开口,早见娘姨阿金、大姐阿玉两个人勾肩搭背,一路嘻嘻哈哈的笑进来。见了陈海秋,阿金便道:“咦,陈老几时来格?”陈海秋道:“我刚刚来的。你们什么事儿这般高兴?”阿玉听了,又掩着口“吱吱格格”
  的笑起来。范彩霞皱着眉头道:“勿得知啥格事体,实梗格高兴。”说着便拿过一支金水烟筒,袅袅婷婷的走过去,和陈海秋并肩坐下,亲自和他装了几筒烟。陈海秋见范彩霞忽然这般的要好起来,心上十分欢喜,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有些痒飕飕的,便顺手把范彩霞抱了过来,坐在自己的身上。范彩霞趁势把纤腰一扭,一个身体便倒在陈海秋的怀中。陈海秋鼻中闻着范彩霞头上的一股头油香气,不觉色心大动,低下头来,脸贴脸的揉了一揉。范彩霞故意嗔道:“勿要实梗哩。”海秋也不理他,只仔仔细细的眯着一双眼睛,看着范彩霞的脸儿,目不转睛的只顾呆看。范彩霞被他看得别过头去,口中说道:“啥格好看呀,阿是勿认得倪?”说着便又格格的笑。
  阿金在旁边说道:“勿要实梗高兴哉。今年年底下格开销,耐阿曾自家转转念头,勿要到仔格格辰光弄勿落。”范彩霞听了叹了一口气道:“横竖总归弄勿落,叫倪也呒说法。”阿金道:“陈老搭耐一径要好煞格,耐还是搭陈老商量商量罢。”范彩霞听了也不言语,只把一个脂香粉腻的脸儿紧紧的贴在陈海秋肩上,瞟了阿金一眼道:“耐倒说得实梗容易,只怕陈老勿见得相信倪呀。”说着横波斜溜,宝靥生春,向着陈海秋嫣然一笑。陈海秋被他一阵揉搓,心上早糊里糊涂的没有了主意;又被他这般一逼,更加心荡神迷,捉摸不定,不因不由的说出几句话来。正是:
  风情霞思,莺花南国之诗;纸醉金迷,云雨巫山之梦。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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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三回 花低月亚虚度春宵 凤去台空可怜良夜
  且说陈海秋被范彩霞一阵巴结,巴结得十分欢喜,便不因不由的问道:“你今年的生意怎么样?核算起来够开销不够开销?”范彩霞听了便长叹一声道:“勿要说起,房饭钿搭仔菜钿,才欠得一塌糊涂,外势格帐收煞收勿下,格两日倪也呒啥念头转,只好弄到陆里是陆里格哉。”海秋道:“你的客人有钱的也多得狠,为什么不去问他借几百块钱来开销一下,也就过去了,难道他们还会不答应么?”彩霞听了,把头一扭道:“阿呀,耐倒说得实梗容易,耐阿晓得故歇格班客人,用起铜钿来才要称称斤两,格末叫来得精明。俚只要勿漂仔倪格帐,已经算俚好格哉。耐还要去问俚借啥格铜钿,格末勿客气,两个去换俚一个,陆俚有啥个个客人才像耐陈老实便介。”陈海秋听了这几句话儿满心欢喜,口中却对他说道:“我也不见得一定就怎样的大量,你不要在这里灌我的米汤。”范彩霞道:“倪是勿会灌啥格米汤格,要末耐……”说到这个地方,把脸一红,飞了陈海秋一眼,低着头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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