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谷见他喊叫,倒吃了一惊,恐怕巡捕到来。马路上的规矩,同人相打,两造都要同入捕房,岂不失了体面?急急的四边一看,幸而还好,正是十二下钟巡捕换班的时候,落班的已经去了,接班的尚未到来。暗暗的叫了一声“惭愧”,急忙三脚两步跳上车去。那班流氓已经被他打怕了的,谁敢上前拦阻?眼睁睁的看着秋谷车子飞也似的跑了,转眼之间不见踪影,也是这些流氓的一个小小报应,只好自认晦气,被他白打了一场罢了。
且说章秋谷坐在车上,沿路喝叫车夫快走,一直到陈文仙家,心上甚是高兴。
陈文仙见他这般快活,问他为什么事情。秋谷把方才的事告诉了他一遍,倒把个陈文仙吓得粉面通红,埋怨他道:“耐末总是实梗,呒拨仔格清头。俚笃来浪吊膀子,关耐啥事?要耐去管俚笃格闲帐。结仔冤家还勿算数。倘忙真格拨巡捕拉仔巡捕房里去,阿要坍台?”咕咕噜噜的埋怨一个不住。秋谷始而大笑,笑他的胆子忒小;后来仔细一想,他的说话倒也不差,倘然真被巡捕拉到捕房,等到问明白了,连忙释放出来,已是失了自家的体统,何苦把自家的名气去拚那班不要脸的流氓?如此一想,便觉有些后悔起来。又兼陈文仙坐在秋谷身上,挽着他的手,不住的揉搓,口内埋怨道:“倪勿来格,难下转勿要实梗,闯仔穷祸,呒啥人来替耐,阿晓得?”
秋谷见陈文仙一片天真,深情缱绻,转着实安慰了他一番,又答应他此后不去闹事,文仙方才罢了。一夜无话。
明日秋谷起来,要回栈去检点行李。文仙叮嘱他早去早回,秋谷答应。刚刚起身要走,文仙叫住道:“慢点去看嗫,倪有闲话说呀。”秋谷又回来坐下,问他有什么说话,文仙看着秋谷的面孔,看了半晌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彼此相对了一刻,文仙道:“倪像煞有几几化化格闲话来浪心浪,要搭耐说,不过好像心浪横七竖八格勿好过,勿知说仔陆里一句格好,故歇直头一句也说不出,耐总归豪燥点转来就是哉。”秋谷听了,似觉得也有些儿惆怅,又吩咐了文仙几句,方才走了。
秋谷回到栈内收拾带去的行李,因为天热,只带一个皮包,装着几件替换的衣服,一条番席,一个气枕,都塞在皮包里头;又带一只考篮,放些笔墨书本。又恐人多口杂,把两个当差的高福、顾升都留在栈中,叫他们小心照应。刚刚收拾停妥,贡春树早已到来,把物件发下船去。二人随后登舟,径往苏州去了。
看官且慢,贡春树要求秋谷和他设法同到苏州,到底是什么事情?自《九尾龟》初集之内,就是一个闷葫芦,直到如今尚未打破,这是什么体格呢?看官们且休性急,只把那《九尾龟》第三集第三卷内的一篇《懊恼记》细细的追寻,便有了七八分影子。且待在下做到四集,把这件事情的下落演说出来,好叫看官们心中明白,如今且说些时下编书的俗套,待看官们自家慢慢的揣摹。
闲话休提。且说章秋谷和贡春树二人到了苏州,把船便开到南壕,紧靠着一家水阁下边停泊。秋谷进城去访方小松。小松见了,故友相逢,十分欢喜,便一起同出阊门,到船上去见了春树。小松和春树都是一般的裙屐少年,见面自然投合。小松便邀秋谷、春树一同上岸,到新开的一家堂子高桂宝家小坐。
原来章秋谷自在苏州回去,不到半年,阊门开了马路,渐渐的热闹起来,那盘门青阳地的生意就登时冷落,所有的戏园堂子一齐搬到阊门外来。那先前的丹桂戏园因为折了本钱关了,现在新开了一家丽华。那盘门外的马路依然是景象荒凉,人烟冷落,只有上海轮船到了埠头,还有些儿市面,真个是盛衰一瞬,沧海桑田。秋谷打听分明,心上不由的顿生感慨;又问花云香、许宝琴的踪迹,方知许宝琴早已嫁人,花云香也回无锡,更觉怅然。
小松见他不乐,便请他就在桂宝家吃酒,好让他提些兴会出来。秋谷看高桂宝时,姿容娇小,态度玲珑,颇觉得动人怜爱,便欣然应允。小松又道:“你既到苏州,可晓得丽华园内新到了一个武小生霍春荣么?”秋谷喜道:“原来霍春荣到了苏州。此人我前在上海看见过他的戏,相貌既好,武功更是讲究,恰算是武行内一个出色的人材,但不知他今天唱什么戏。现在天已不早,我们先去看戏,再来吃酒何如?”小松道:“先去看戏也好,我们略坐一回便去。”桂宝听了,也要同去看戏。小松应了,叫他快些打扮。等得桂宝换了衣裳,重施脂粉,便一同坐了马车,同到戏园门口。下车进去,检一张正桌坐下,案目送上戏单。秋谷看时,恰好是霍春荣的《花蝴蝶》。小松也看了戏单,向秋谷道:“你可晓得这霍春荣的来历么?
他还是中堂的门婿呢!“有分教:
多情蝴蝶,春留枕上之香;懊恼鸳鸯,惊起花间之梦。
还有下文贝小姐包厢、霍春荣被捉、章秋谷夜盗红绡、王云生再拖骗局等许多节目,都在四集书中,请看续回,便知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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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方小松演说风流案 贝夫人看戏丽华园
且说前回书中章秋谷同着贡春树、方小松,并带了高桂宝,同到丽华戏馆,要看霍春荣的戏。章秋谷坐定之后,检看戏单,见今天霍春荣排的恰好是《花蝴蝶》。
方小松向章秋谷说道:“你可晓得霍春荣的历史么?他还是中堂的门婿呢!”章秋谷和贡春树听了不觉大为诧异,章秋谷便问小松道:“怎么说霍春荣是中堂的门婿?
这句话儿我却有些不信,那里有这样的事儿?他既是中堂的门婿,为什么不去做官?
只要拿了他丈人的一封八行,那一省不好去当差署缺,还肯在苏州唱戏,做这种卑贱的勾当么?“方小松听了哈哈的笑道:”你这个人怎么这般老实,难道真个中堂的门婿肯来唱戏么?“秋谷也笑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又要这样说呢?“
刘、松道:“这件事儿,说也话长,真是江苏省内唯一无二的新闻。待我慢慢儿的和你细说。”一面说着,就回过眼光两旁一看,把手指着一间包厢内道:“你看这里头坐的却是的的真真中堂的小姐、翰苑的夫人,这个新闻就出在他们府上,你在上海难道没有一点风声?”秋谷听了,不及回答小松,连忙转过眼光,跟着方小松手指的包厢里面仔细看去,只见包厢内坐着一位服御辉煌的中年妇人,旁边还坐着一个少妇。那中年妇人约莫有四十余岁,面上却还不甚看得出来,看着只像个三十多岁的样子。徐娘年纪,未褪娇红;中妇风情,犹传眉妩。那两只秋波水汪汪的十分活泼,就像那秋月无尘,春星照彩,明显着一付娇娆的态度出来。这样的妇人,若在少年时可想而知一定是个尤物。再看那旁坐的少妇时,更是冰雪为肌,琼瑶作骨,芙蓉如面,杨柳为腰。太真红玉之香,洛浦凌波之影,低鬟顾影,媚态横生。真是宝月祥云,明珠仙露,把个章秋谷竟看得呆了多时。又见他珠翠满头,纱罗被体,那头上的簪饰映着保险灯的光彩,珠光宝气,晔晔照人,背后更有许多俊俏青衣成群围列。那包厢之外,立着几个家人垂手侍立,肃然无声。
章秋谷看罢:方才向方小松道:“看他们这个样儿,一定是个贵家内眷。不过那神情意态,觉得甚是飞扬,眉目之间隐隐有些荡意。你怎么说他们府内出的什么新闻,快些把这件新闻的原委细细讲来,好待我们静听。”春树也异口同声的叫小松快讲。方小松微笑一笑,方才附耳低声,把这件故事细细的讲说出来。
看官,在下做到此间,只好把章秋谷一边按下,且把这件新闻一一的演说出来,好叫看官们不至茫无头绪。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你道那厢房内的妇女究竟是何等人家的内眷?说将起来,来历却也不小。原来这中年妇人的母家姓余,他父亲名叫余颂南,翰苑出身,历任京秩,后来熬炼得资格深了,辈数老了,就荐升了刑部尚书,并在军机处赞画枢务,居然就是一位中堂。这余中堂生平只有一个女儿,十分溺爱。嫁与苏州贝太史为室,丰姿虽是娇娆,情性却甚为悍戾。偏偏这位贝太史又是个惧内庸夫,到了外边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儿,一到进了自己的房门,看见了床头的这尊菩萨,便由不得神魂飞越,毛骨悚然。久而久之,这位贝太史便不知不觉的做了重生的陈季堂,再世的裴御史。贝太史自从点了庶常,也放了一任主考,不知怎的,外间物议沸腾,声名甚是狼籍,都说他出卖举人。至于这件事儿的有无,在下做书的当时并不在场,隔着一个省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在下没有亲知灼见,却也不敢一定下什么断语。
只说贝太史的口碑传入都中,就被一个御史参了一本。那班京城里头的都老爷照例是这个样儿。若遇着那势焰薰天、威权炙手的人,凭着他怎样的卖官纳贿、枉法徇私,这班都老爷在一旁看着听着,都是袖手旁观,罚咒也不敢去动他一动。若有一个御史参动了头,还要窥测天颜的喜怒,要是皇上看了御史的参本果然震怒起来,免不得要传旨查办,这班都老爷得着了这个消息,一个个都发起狠来,你参一本,我参一本,大家都去射那死老虎。称想这个人既经参奏,已属是个待罪人员,何苦趁别人的热闹再去参他?这位贝太史就吃了这个苦头,给这班都老爷横参一本,竖参一本。那本上说的话儿,什么“似此败坏科场,贿通关节,若不从严查办,何以正士气而肃官方”。皇上看了这许多参本,从来说众口成城,自然也要震怒起来,便将原折发交浙江巡抚认真查办。
幸亏这位余中堂晓得这件事儿,心上虽然恨着女婿不该做出这样事儿,削他的颜面,却又看着女儿面上,不得不替他嘱托弥缝。这科场贿通关节的事儿,闹了出来不是顽的,就是从轻办理,也要问一个边远充军。余中堂无可奈何,只得替他上上嘱托,安顿了那几个原参的御史,又自己亲笔切切实实的写了一封信,托那浙江抚台替他辩护,方才把这一桩天字第一号的风波平了下来。浙江巡抚果然上了一个折子,替贝太史竭力辩护,无非是查无实据、合无仰恳天恩、免其议处的这些话头。
这个折子到了军机,又有余中堂在里头照应,方得从轻发落,把贝太史议了一个回籍闲住的处分。
贝太史回得苏州,刚刚进门,就被这位夫人指着脸儿痛骂了一顿,说:“你这样不要脸的东西,怎么竟敢这般大胆,连举人也卖起来?若不亏我父亲在京城里头同你竭力想法,这个时候只怕你这个狗头早已滚下来了。像你这样不争气的人儿受了王法,让我做了寡妇,到也干净些儿,省得你活在世上现眼!”把这位贝太史骂得满面羞惭,满心惶恐,低着头屏息而立,连哼都不敢哼一声。贝夫人骂了多时,见他不敢开口,也就消了几分怒气,到了晚间,贝太史少不得也要奴颜婢膝,陪着无数小心,方才哄得夫人欢喜。
自此之后,贝太史时常想起丈人的救命之恩,见了夫人越发怕得神出鬼入。更兼贝太史本来是个寒士出身,他封翁虽曾做过几年道台,家中却没有什么积蓄。你想一个当穷翰林的人,那里挣得起家产?刚刚巴得放了一任试差,又被那班不近人情的御史参了回来,依旧是两袖清风、一肩行李,渐渐的就有些支持不住起来。幸亏这位余中堂的小姐嫁过门来奁资丰富,足足的二三十万;他又善于居积,数年之内又赚了无数的利钱出来。他见贝太史手中竭蹶,金尽囊空,不免又要将他谩骂一场;骂过之后,索性不要他管了,自己拿出钱来供给贝太史的用度。贝太史乐得坐享其成,随意挥霍。但是贝太史现在的身家性命都是从老婆身上得来,家庭之内不得不曲意承颜,格外又加了二十四分恭顺。贝夫人的性气一天狠是一天,贝太史的惧内却一日甚于一日??怕老婆怕到极处。这贝夫人自然就趾高气扬、飞扬跋扈起来。
贝夫人将近中年,止生了一个女儿,却生得似玉如花,千娇百媚。贝夫人溺爱这个女儿,一言难尽,总而言之,也和余中堂的溺爱贝夫人差不多。
贝小姐到十九岁上,就嫁了一个常熟人姓彭的,也是一位太史公,家道十分寒素,相貌又甚不扬,更兼生性不羁,疏狂放荡,骄态逼人。贝夫人听了贝太史的话儿,又被媒人撺掇,便把一个心爱的女儿轻轻易易的许了这位彭太史,说定招赘进门,择了吉期,就把彭太史赘了进来。
贝夫人只道彭太史少年翰苑,定是个风流佳婿,蕴藉才郎。不料新郎官进得门来,贝夫人见他面目不扬,身材短小。说也奇怪,贝小姐倒还没有什么,把一个做丈母的贝夫人气得个发昏,默默无言。当夜就使出他那一种野蛮手段,硬硬的把贝小姐叫了进来,和自己同床睡觉,不许他出去和彭太史成婚。一连三天都是如此,把彭太史气得目瞪口呆。待要和他讲个明白,却又是已觉得有些碍口,说不出来,只得放在心中隐忍不发。那贝小姐年幼娇痴,毕竟和彭太史有些夫妻的情愫,也只好偷寒送暖,暗地关情。见贝夫人这样作为,不晓得他究竟是怎么一个意见,又不好意思去问他。久而久之,这贝小姐受了专制的压力,不知不觉把从前心上的夫妇爱情都消入东洋大海去了。
看官且住,从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做父母的见那女儿出阁,自然要指望他“琴瑟和鸣,夫妻好合”才是道理,怎么这位贝夫人用着野蛮手段禁制了自己的女儿,不许他夫妇合婚成礼,天地之内那有这样诧怪的事情?若果然竟有这样人儿,那也可算得宇宙之大,无所不有的了。你们试想,贝夫人究竟是怎样一个心思?原来他仗着自己是中堂之女、翰苑之妻,更兼门第清华,家财百万,女儿的面貌又生得珠圆玉润,柳媚花娇,算计自家这样的女儿,那般的声势,一定要配一个风流熨贴的如意郎君,方不辜负他女儿的才貌。见了彭太史这般模样,气到极处,便想出一个极糊涂的主见来,忘了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两句俗语,倚着那一往无前的气势,竟想替贝小姐于正门之外另辟一个便门,好任他拣选入才,评量面目,差不多有那山阴公主面首三十人的样子。你想这贝夫人的意见,糊涂到怎么一个田地!而且贝夫人虽然将近中年,却是意气飞扬,神情荡越,绝不像贵家命妇的规模。